Honny的父亲最终没能逃脱死神的魔爪,大家不忍告诉他们兄妹,哥哥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在妹妹面前绝口不提,只是整夜整夜都睁大眼睛不肯睡去,那一夜,我抱着他和Honny,给他们唱歌,哄他们睡觉。
是那首曾经给夏海唱过的“BabySong”。
我觉得无心又无力,我的天分,在这样惨烈的场面之下,显得多么苍白无力。
我忍不住把我的疑惑说给约翰听,他是这里医疗救助站的领导,是个十分冷静的德国老人。我不是容易敞开心扉的人,但是这样强烈的情绪几乎要把我拖垮。
约翰只说了一句话,他说他还是个学生时,在一本已经忘记了书名的书上看到的。那句话说:“人不始终都在通过艺术去向死亡挑战的吗?”
我将这句话在心中反复默念数千次,终于感觉力量在我内心一点一滴积聚起来。
我与夏海再没有“偶遇”,我投身于工作中,没有刻意打听过他在哪里,我想他一定比我更加忙碌,我们需要的在这两年的留白中为彼此重新勾勒对方的形象。这简直是世界上最最无法强求的事。
活动中心完工后,我的画作也完成了。整整四十八小时,我不吃不喝不睡,在活动中心最显眼的一面长长的墙上,完成了我的迄今为止最为满意的一幅作品。这次作画的过程给我带来了刻骨铭心的记忆,好像有一股潺潺流动的情绪一直缠绕着我,那份情绪并不炽热,它理所当然地流淌着,愉悦地、充满力量地,同时又是深情款款地,它让我彻底沉静下来,我忘记自己正置身于死亡和灾难中,当完成时,我感觉到的是那颗在我心中沉睡多时的灵魂之树,终于伸展了枝条,开始抽出嫩绿色的新芽来。
艾比和约翰第一个看了画作,她激动地紧紧拥抱了我一下,约翰则问我灵感的源泉。我回答他说:“这是中国诗人顾城的一首诗,名字叫做《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你会喜欢的,那首诗很美很美。”
顾城的诗中说: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我想涂去一切不幸,我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
这里也许不久之后会被拆除,这幅画作也许不久之后也会消失不见,但是我希望有它在的日子里,它能够给Honny和许许多多像她一样的孩子们带来遐思和安慰。
归期已经定下了,我始终没有再见到夏海。惊鸿一瞥,让人疑惑那究竟是不是真的。怅惘归怅惘,但是我的灵魂已经在这一片焦土之上被濯洗的干干净净,我带着这份强大的正能量离开,已经是最大的收获。
至于我与夏海,缘分自始至终没有远离我们,谁知道它何时再次造访呢?
一行人离开的那一天,夏海还是赶来,那是在他看了我留在墙上的那幅画后。
听说我们离开,他慌忙中开着驻地的军用吉普一路追赶。我们的司机在后视镜中看到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以为刚离开的这会儿工夫就发生了武装政变。
众目睽睽下,我走下车。夏海大力关上车门,扬起的尘土大概可以呛死一头骆驼。
“你就这么不发一声地走了?”他朝我大声咆哮。
我第一次看他发如此大的脾气。
我向艾比把情况解释清楚,他们走了,我留下,见机行事。
回驻地的路上,我们一句话也没有交谈。仍然是工作时间,他把我带到他的宿舍。
“待在这儿,哪儿也不许去。两个小时后我会回来!”他看了一下腕表,对我说,看起来余怒未消。
带上房门,夏海转过头,深深看了我一眼,他的嘴唇蠕动,但是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我坐了片刻,在屋子里百无聊赖地转圈子。两张并排的行军床,一个简单的桌子,地中央放着一个水盆,里面盛着房顶漏下的前一夜的雨水。我检查了房间的每个角落,甚至床底下,没有看见夏海的吉他。
他随身不离的吉他。
他像是在这里待了很久,他过着清苦的,如同苦行僧般的生活,简陋的居住条件,险恶的生活环境,每天面对疾病与死亡,他却在一天天变得更加坚强。
是的,坚强。这是再次相遇,夏海给我的最为深刻的印象。
他不再是那个一直跪在我的面前恳请我原谅,求我留在他身边的藤木夏海。他选择来这里,最需要医生的地方治病救人,同时用这种方式救赎自己。
我无声地笑了,那时的离开,无疑是个正确的选择。我对夏海的感情,也许有溺爱、有同情、有不舍、有无奈,但是钦佩,对我却完全是崭新的情感。
桌上摆着一个军用茶杯,茶杯下面压着一本书和一叠信纸。
那是脂批的《石头记》。看来他的中文水平一直在长进。我抽出那叠信纸来看,那上面竟然是我的笔迹。
是很多年前,藤木澈生病时,我写给夏海的信。
他的母亲并没有烧掉它们。
我躺在夏海的床上,看着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语句。这些都是我写的没错,这些都是我那时真实的心声也没错,只是,事到如今,我为那时自己的脆弱感到惭愧。
好的一面是,我始终没有垮掉。送走了身边一个又一个的亲人,滚动在血液中的那份顽强的坚持却始终没有消减掉一分一毫,我是个十分坚韧的人,我很为自己感到骄傲。
夏海一直将这些信放在身边,放在案头,我感激他没有忘记我,他柔软的心被包上了坚硬的外壳,但是夏海始终是夏海。
只是,他不再是我的夏海。
我回忆着他左手无名指上指环的颜色与样式,然后,在那张小床上昏沉睡去。
醒来时,夜幕已经悄悄降临。夏海换掉白天穿的那件沾满汗水与尘土的衣服,他端着水杯,坐在床前的一把椅子上,看着我。
我连忙挣扎着坐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