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第一天,我亲自登门向那位在LJ住院治疗期间给予帮助的医学院教授道谢。夏海跟在我身边陪着我。
“对不起,我先生现在还不能随便走动。所以只好我一个人来了。”我说。
一切顺利结束后,夏海邀请我去他的公寓休息。走进房间,那个雪夜发生的事情再一次浮现,我随手翻看摊在书桌上的一本摄影集,一幅用水下照相机拍摄的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
照片上的那个女孩身段美好,尽管镜头拉的很远,而且人物仅仅是一个侧面。她的头顶上方,阳光透过海平面射到她的脸上,下方,是黑暗的深不见底的海底深渊。我被这幅摄影作品深深震撼,并为摄影师的技巧和创意深深折服,随后看到照片的右下角用白色的油性笔写着两个叠放在一起的日文的罗马音名字和一个日期。
笔迹很随意,看得出书写的时候心情愉快。其中一个名字当然是夏海,另一个,我猜是影像中的女孩,叫做小泽美知。
女朋友。
夏海端着一杯茶站在我的身后,没有任何声响,我转身时吃了一惊。他总是这样,不经意地站在你的面前,用那种仿佛许久不见的眼神望着你。那个眼神此刻在对我倾诉,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消失了,只有映在彼此眼睛深处的你,还有我。
我们之间从来不需要言语来沟通。
“给你的新年礼物。”我拿出一个纸袋,递到夏海手中。里面装着一黑一白的两件相同款式的毛衣。
“我不是很会挑选男士的衣服,随便买的。”我说。一年之中最冷的时间,他贴身穿的仍然只是一件棉质T恤而已。
他挑了那件黑色的,转过身,背对着我脱下身上的衣服,换上新毛衣。我转过脸去,有点不自在,想着是不是该走出房间去。
“合适吗?”夏海问我。
“嗯。”我点点头。
粗粗毛线裹在性感健康的身体上,松软的高领子随意堆在脖颈处。不是我的眼光好,终归是年轻,就算披个麻袋片在身上都神采奕奕的。他的眼神中有着我和LJ都没有的东西,那到底是什么?是否在我们年轻时也曾经有过?
“我也有礼物送给你。”夏海说。
夜幕降临于这个刚刚迎来崭新一年的城市,我们并肩站在东南郊外的一座地势较高的山地上,望着上方灰蓝色的夜空。除了北极星,目之所及,连月亮也隐去了。空气清冷,无风,我们没有交谈,只是站着,看着。究竟让我看些什么?我没有好奇。只是这样就很好。漫长的岁月中,能勾起回忆的,往往并不是热闹欢腾的场面,而是这样静默美好的时刻。
这一幕似乎很熟悉。最近总会有过往时光的片段不经意游走进入我的大脑,某一年背着母亲从书店偷偷买回来的香艳的小说,还有一年在异乡陌生的窄巷里穿梭,转过街角猛然发现的那一家像是童话世界中出现的琉璃店。许多许多的,细小的、微弱的片段,带着温度和气味朝我袭来。那么与夏海并肩而立的这一幕,又是何时发生的事呢?
我望着天空,突然之间毫无生气的景象开始起了变化:一开始只是一盏,像一条刚刚从鱼卵中苏醒过来的小鱼般,摇摇晃晃地游动上来;继而又有三四只飞上天空;然后,更多更多的灯出现了,它们四散开去,飞向不同的目的地,最初的那一只,遥远的只剩下一个模糊的白色的点,飞向了宇宙深处。
孔明灯。
这个城市里居然会在某一时间某一地点放飞孔明灯?已经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的我竟然全然不知。
我感觉到夏海的目光正落在我的脸上,但我仍然抬起头仰望着星星点点的天灯,鼓不起勇气回过头看他一眼,哪怕一眼。
“心屿,眯起眼睛看,把天空想象成海底,把自己想象成一条鱼。试试看。”夏海绕到我后面,把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在脑中勾画出海的模样。海底深处都有些什么?光?影?各式各样的生物?我后悔竟然从未尝试着去潜一次水。
“那些天灯,像不像缓缓上升的水母?”夏海问我,他的嘴唇贴近了我的耳朵,身体侧面立刻传来轻微的电流。
慢慢地,我终于感受到了夏海所说的:天空不再是天空,它成了一大片深深浅浅的海水,广阔静谧的海底深处,成群的水母泛着神秘而耀眼的光从我们身边幽灵般飘过。我的周围有夏海,他把双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还有他的,周围出现了一大串长长的快乐的气泡,我的手抚摸着温润的海水,有几条小鱼正在亲吻我裸露的脚踝,远处有歌声,那歌声像是从天堂传来的。
成年之后,即使是做梦,也没有这么奇异的色彩斑斓的场景了。
“是你的新年礼物。”夏海说。
“有一天,我会带你去真正的海底,去看真正的水母群,它们是世界上最奇特的生物。”他转过我的身体,看着我的脸,我的眼神还在刚才的梦境中迷茫着,他突然惊愕地问:“心屿,为什么哭了?”
是吗?我怎会哭了?赶紧胡乱抹干眼泪。因为太梦幻所以哭了。因为那与现实相去太远的美丽所以哭了。因为是可以珍藏一生的礼物所以哭了。
夏海将我的头小心放到他的肩膀上,并用手轻拍我的背。我突然发现我们身高上的差异,我的脸颊刚好抵着他的颈窝,被锁骨硌到的地方微微疼着。我一动不动地靠着夏海。我什么都没有做,我什么都不能做。
请你让我用这种方式跟你告别,夏海。
“心屿,新年时我要回去一次。大概半个月的时间。”过了一会儿,夏海说。
“嗯。”我什么都没有问。
“上次一起吃饭时,紫苏姐问我的事”
“什么?”
“那个女孩,我们”
我用力地捏了一下跟我的手紧握在一处的夏海的手,朝他摇摇头,示意他停下来。
不,夏海,不要说会让你后悔的话,也不要做会让你后悔的事,请在这里止步吧!
夏海看我的眼神复杂。如果可以,我愿意聆听他一切的所思所想,他的痛苦和他的快乐,他的担心和他的怅惘,他的志向和他的忧虑,他的软弱和他的刚强。我愿意当个最好的倾听者,但是不要是现在,请不要动摇我的决心。
“会向你坦白一切的。有很多很多的话要对你说,现在没有这个资格和这个立场,心屿。我要回去把该解决的事情解决掉。你会等我吧!你会一直在原处等我回来吧!”夏海的神情有些迫切,他说话的语气中第一次出现了惊叹号。
我该不该问他究竟要解决什么事情呢?夏海,除了要向我坦白一切,难道你都没有需要问我的吗?对不起,我无法给你任何承诺。在一切变得不可收拾之前,我要让时间停驻,我要让一切保持本来的模样,尽管痛苦,请让我来做这个清醒的人和破坏的人。
“不用送我,我很快回来,你会跟我保持联系吧!”他追问。
我望着他,想把此时此永生印在脑海中,作为它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他复又拥住我,这次明显增加了一些力度。“心屿,我该给你些什么?我该做些什么?你才可以不用这样忧伤的眼神看着我。”他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如果我有这样东西,它可以让你远离所有忧愁,请你全部拿走吧!如果我没有,我会努力寻找的。不管用多久,我都不会放弃,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永远,直到找到为止,直到你不再流泪为止。”
一直是多久?夏海?永远又有多远?我们没有一生一世。那又该如何?不!也许我们根本不需要一生一世,我们只要这一刻,这一刻就够了吧!
原谅我用这种方式跟你告别。请你把这当成人生中一个驿站,或者是一首曲调平淡的插曲,我希望今后的路你能走得更稳妥,夏海,我希望你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