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场里的每个人都是最好的表演者,只可惜没有人给他们一年一度去颁发小金人。暴力事件之后,首先是总经理的态度来了个华丽丽的大扭转,继而是徐语,他像刺刀一样狠狠戳中我的心的那句话的余韵都还没有消散,现如今跟我谈起工作来却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我配合着他们的步调,处处小心,生怕露出马脚来。已经不再是职场新人,更不是曾经那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轻少妇,没有人会原谅或者宽容我,我必须学习承受这一切。
我开始想念夏海和他的世界。
断断续续地联系着,在网络的虚拟世界中。知道他忙着期末考,他为乐队谱了新曲子兴致勃勃地弹奏给我听,他还在不停地进修中文,想要开始读中文版的《红楼梦》,可是才看了不到十页,就完全放弃了。
“怎么会这样?完全看不懂。”夏海说,看起来既不沮丧,也不焦急。他整个人就像潺潺的溪水那样缓慢地流动着,不疾不徐。
“别穿的太单薄。”我嘱咐他。
这些生活中细碎的事情,反而让人觉得踏实。只是一起聚餐之后就再没有面对面地交谈过。保持这样安全的距离来让自己安心,有时连我也觉得自己很卑鄙。我对他是怎样的感情,我真的自己也搞不清楚。唯一确定的是这种感觉从未有过,这正是使人担心的重要原因。可不可以就这样一直模糊下去,让时间给我们每一个人一个交待呢?我有这样的想法让我自己也吃了一惊。
我跟夏海,我们之间有太多太多无法逾越的鸿沟,我们仿佛正在朝着不同的时间轴朝着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距离将会越来越远。我有我的生存目的,他有他的人生目标,不论因为什么原因产生了交集,结果都不容乐观。也许他还处在那个喜欢暧昧不明,一切都是越朦胧越有趣的年龄段上。但是江心屿,你都在做些什么?
会自责是因为我还清醒,我会一直保持清醒,也许我是两人之中唯一清醒的那个人。
种种纠结,都因为那天午夜的一个电话被打破。
看到来电显示在里面司机老王的名字,立刻魂飞魄散。在按下接听键的十分之一秒内,我的脑中闪过多少种血腥的画面连我自己都数不清。交通事故?飞机?汽车?害怕接到深夜电话,多半不是好事。母亲、藤木澈,那样悲惨的消息都是在夜半传来。那些在郊外别墅区内踽踽独行地夜晚,手中握着手机,期望它随时响起,但是又不愿它响起的矛盾心情一下子复现。瞬间产生的恐惧让我的右手神经质地抖着。接吧!这是我的事,我的责任,不能逃避。
按了两下才接通。
“江小姐,我是老王。”他的声音似乎没有太大的慌乱,背景很嘈杂。“陈总急性胃出血住院了,医生说马上手术,让家属来签字。”
我跌坐在地上,不知道是应该哭还是应该笑,收拾物品准备出门的过程中,情绪还是慢慢平静下来。没事的,不是事故,这样对自己说。感觉自己已经再也无法承受任何人的失去。抹了一把已经流落脸庞的眼泪,右手的颤抖仍然没有消失,随手招了一辆出租车,朝医院的方向飞奔而起。
“师傅,麻烦开快点!我先生要手术!”语无伦次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向陌生人说这些,只是感觉一定要说出来才行。司机诧异地看看我,大概在奇怪为什么先生手术,太太却不在身边。
老王在医院的大门外等候,他旁边的垃圾桶上面满是烟头,嘴里还叼着一根,看见我赶紧熄掉,三步并两步地迎上来。我跑上楼梯时太急,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老王赶忙扶住我的胳膊。
“我没事。他怎么样。”我一边问一边疾走。
“陈总正在抢救!大概一小时前他给我打电话,昏迷之前让我不要告诉你,说你半夜接到电话准会吓得不轻。可是手术签字我觉得由我来签不合适。要是给陈总姑姑陈老太太打电话,这当儿恐怕也来不及了。真是对不起。”
我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一切都没关系。刚刚听到的那一席话已经让我心如刀割,即便在生死关头,他考虑的仍然是我的感受。
“跟病人是什么关系?”值班医生很年轻,面无表情劈头盖脸地问我。
“我是他太太。”
“他的情况需要马上手术。病人身体有没有其他问题,有没有其他病史?”
“几年前曾经因为胃出血住院治疗过。”我简单回答。
医生这时终于抬起头认真地打量我。“你是他太太?”
“怎么,不像吗?我没有带结婚证,医生。”我没好气。
“病人昏迷之前还在大量饮酒,既然以前发生过胃出血现象,家人就应该严格限制他的饮食。他现在情况危急,做手术是唯一办法了,但是手术仍然风险不小,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我当然没有指望医生有什么好态度。这不是发飙也不是痛哭流涕手足无措的时候,我坐在医生办公室门口的长椅上啃了半分钟的指甲。LJ被救护车就近送到这家医院,这里很明显各方面的条件都不如大医院,但是抢救的时间同样宝贵。我衡量着利弊,最终对那位趾高气扬的医生说:“医生,我们要转院。”
给张琦打电话,问他有没有相熟的医生,如今大医院都人满为患,张琦说会尽快想办法;问了老王,他这许多年跟着LJ东奔西跑,人脉也都不在本市。玫红呢?老王打了玫红的电话,没有人接听,他朝我摇摇头。我在空无一人的医院走廊中走来走去,如果此时拿出W集团的名片能有用的话,那么LJ多年的辛劳是不是也没有白费掉。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想象着LJ在急救室里被人做心脏复苏的场景,脚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夏海!对了,还有夏海。他就读学校的附属大学正好是本市最大的医院之一,也许他会有办法。我毫不犹豫地拨通电话。
“心屿,这么晚了你没事吧!”夏海很紧张。
“没有,我很好。我有事想要拜托你。”我把事情简单地说明了一下,并告诉他我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他没有迟疑,即刻放下电话去联系。我看了一下手表,距离LJ被送进医院已经过去了一小时十五分钟。
紫苏和张琦几乎在我放下电话的同时就已经出现在我面前,我强忍着眼泪,把现实的情况简洁说明了一下。十分钟后,夏海打来电话,问题顺利解决,告诉我们即刻转到他所在的医院去。我瘫坐在椅子上,突如其来的轻松感也可以让人虚脱。我做了一个鲁莽的决定,如果结果出现偏差,不仅所有的后果都要由我来承担,最关键的,我不知道能不能承受住失去LJ的痛。我有那么那么多的话想要告诉他。
事情在张琦和老王的安排之下妥善进行着,送上救护车时,是我今晚第一次看见LJ的脸,眼泪就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我握着他冰冷的手,想要传递哪怕一丝一毫的温暖,我在脑中一点一滴地拼凑出我们从最初相遇直到分手时的种种,痛苦仍然是痛苦,欢乐依旧是欢乐,只是一切在死亡和别离面前,都变得意义重大,这个世界因为有他在才变得有重量,才变得有色彩,我不能失去他。
我不能失去你,LJ。
不能。
夏海在深夜去拜托他的导师,那位老教授亲自来到医院,为我们安排好一切才离开,并告诉大家不用过于担心。我以为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再遇到让人安心的医生了。东方的天空开始出现曙光,几乎所有我生活中重要的人都在我的身旁。紫苏、张琦、老王,还有夏海。LJ最终没有手术,他的病情依然得到了很好的控制,我为当初的决定而庆幸。看着夏海,却一句感激的话也说不出来。他朝我点点头,我放下心来。发现自己已经累的精疲力竭。
坐在张琦的车中,累,却宁愿清醒着不愿睡着。回到家洗澡换衣服,坐在床上怔怔地发呆,终于还是失声痛哭了一场。然后收拾好一切去上班。被恐惧征服让我觉得自己懦弱,不如整理好一切忙于工作,从这点来说,工作真是十分必要。我隐约意识到刚刚过去的那件事对于自己的重大意义,可能就在刚刚的一瞬间,我已经做出了某种决定。
加班到很晚才赶到医院,走廊里碰到玫红。她刚刚哭过,脸上还有补妆的痕迹。我突然冒出了很奇怪的想法,那就是我从未知晓玫红的年龄,现在保养好的女人的年龄真是越来越难猜。没有迟疑,我径直走过去。
“对不起,我夜里是不开手机的。陈总的事真是谢谢了”
“该说谢谢的人应该是我。”我的语调平板,但是字字铿锵。
这是属于你跟我之间,女人和女人之间的较量,LJ永远不会懂,本质上也与LJ无关。我曾经以为自己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尊严才离开让位于她,现在发觉曾经抱头鼠窜的自己是多么让人厌恶。
她愣住了,随即让我转告LJ不要忧心公司的事。事到如今,是该让她明白自己立场的时候了。你也许仍然是从前的你,但我肯定不再是从前的我。物是人非的道理不会不懂吧!
LJ醒来了,半倚在病床上,皱着眉头看文件,将一叠白纸来回翻得哗啦哗啦响,嘴唇抿在一起,随时都要开口骂人的样子。我站在门口出神地看着他,纳罕着这个人究竟知道不知道自己刚刚在生死关头走了个来回。
发现我的存在之后,他停下手里的所有动作,看着我,只是看着我。我们从来没有这样集中全部注意审视对方的内心,也许昨天的一念之差,将会变成今天的阴阳相隔,发生在那个平行世界中的我,如今正在经受着怎样的悲痛欲绝。他虽然昏迷着,大概也感受到了我的忧心如焚吧!因为极度的恐惧,带来来此时此刻对上天极度的感激,我百感交集地看着他因为病痛而凹陷下去的两颊和欲言又止的干裂的嘴唇。
护士拿着体温计走来,我把视线移开,走进病房,看着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做完所有护士的要求。
“这么乖乖地听话还真是少见。”护士离开后,我嘲笑他。
他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感觉怎么样?酗酒和不按时吃饭的效果很立竿见影吧!”我起身将窗帘拉好,灯光即刻变得柔和起来,在那么仓促的时间内找到的这间私人病房的环境算是很好了。
“我听老王说起昨天的事了。”他说,声音依旧很沙哑,要仔细分辨才能听清楚。
“嗯,该感谢的人我都记在名单上,等出院了之后你去一一拜访吧!别吝惜你的钱,你不是很有钱嘛!”我笑着说。
“听说昨天的情况很危急,是真的吗?”LJ问。
我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后只能这样说:“怎么?突然间意识到你的生死大权掌握在我的手中,是不是让你有些不自在?”
“我的生死大权不是一直握在你手里吗?这三年你都看见我是如何被你折磨的生不如死的。”他突然握住我的一只手,却不敢看我的眼睛。
“那个时候为什么不打我的电话?”我问,“如果我第一时间赶到,你可能少受些罪。”
“因为害怕。要是那是见你的最后一面,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些什么。答应你的事一件也没有办到,要给你留下的东西也没有事先整理好,现在我的家族内部乱到一团糟,要是我突然死了,到时候可能还会害你吃官司。我不知道用那副面孔面对你,所以没有打电话。”LJ说话的样子显得无比苍老和无奈,泪水一下子冲进了我的眼眶。
“对不起。”我起身站到窗前,不想让他看见我的眼泪。其实,我多想把脸埋进他的双手中像个孩子般大哭一场,已经不用再伪装和隐瞒,那种感觉应该就像飞上了天空,不知道多轻松。但是我不能,因为我不再是个孩子,我不能在一个脆弱的人面前我的脆弱。
“老王说,你再不是那个一遇到事情就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儿了。”LJ说。
没有人知道我为了作出那个生死抉择付出了什么。
“心屿,我不在,你真的会生活的更好。”
生病让人心变得敏感脆弱,我不再理他,独自忙活起来。
“空气很干,这加湿器给你,你可能会住很长时间的医院。”我说。
“我不要这个,有声音我会睡不着。”LJ抱怨。
“我花了大价钱买的静音的好不好”
我所希望的生活,只要有这些琐碎的日常的对话就足够了,生活要用微不足道的小事拼凑起来,才会变得有重量、有质感,这种仿佛蜘蛛结网般织成的细细密密的点点滴滴,是一辈子都不能被切断的羁绊。当有一天,你累了,你愤怒了,你伤心了想要一走了之,这些联系会牵绊你,让你无法割舍。也有可能,这种逗留已经与爱无涉,但它仍然是有意义并且令人感动的。
我需要的,是普通的再不能普通的生活方式,这个世间如果确实存在一种近乎完美的生活,也许就是看似平淡的生活。虽然平淡,却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人们用它来战胜疾病、战胜贫穷,战胜死亡。
夜晚,LJ像是睡着了,我准备抽身离开,听见他朦胧中问我:“明天会来吗?”
“嗯。医药费还没有交齐,我不会跑掉的。”我说。
已经走到医院大门,突然想到同样的问题,我听见母亲也曾经问过藤木澈。此刻,我仿佛仍然能听见妈妈用她那细若游丝的声音问藤木澈:“明天还来吗?”
因为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每一刻都可能成为最后一刻。我终于理解了她的担忧。
我折返回病房,LJ醒着,看见我吃了一惊。我把外套脱下来搭在床头上,脱掉鞋,掀开被子一角,躺在他的身边。
“不介意吧!我不会占很大的地方。”我说。
“怎么突然”
“回去的公车都没有了,一个人做出租车不安全。”我这样回答。
LJ的身体一直僵硬着,他一动都不敢动,让我觉得好笑。我稍微靠近他,蜷起身,将头抵在他的颈窝处。我留心着他的举动,最终他看起来似乎接受了这个现实,抱住我用手指在我的背上涂涂画画。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
“毛病怎么一直都改不掉的?”我问。
“因为我生病才同情我的?”
“嗯洗漱用品我都替你准备好了,还有,医生嘱咐不可以吃硬质的食物或者有刺激性的或者太热太冷的或者”
“你就说我能吃什么吧!”他很沮丧。
“我会专门做好给你送来,或者让老王给你送来,放心。”
“什么时候能出院?住院真的很烦。而且这里手机信号真的很差,你要不要给我换个病房?”
“秋冬季正好大家都是像你这么应景,全部都犯肠胃疾病,所以有这间病房已经很不错了。而且你那么早出院干吗?上战场吗?没有比这更迫切的事就好好养病吧!”
“你会一直陪着我?”他追问。
“怎么可能?我要上班啊。”
这里安静到我们可以听到对方的心跳声,这些藏在被子和枕头里的喁喁私语此刻突然变得神秘起来。
“心屿,对不起。”
“什么事?”
“所有事。”
“嗯。”我应着。
“今后,我们会怎么样?”
他问的是“今后会怎么样?”而非“今后该怎么办?”可见经过这些事之后,他终于也明白很多事不是自己能够左右。
“不知道。”我回答,“我只担心今夜,护士会不会把我赶走。起码在今夜,我不想离开你的身边。”
谁要费心去理明天和以后?今天就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