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洋马奶奶因大洋马而得名,大洋马是我老五爷爷的儿媳妇,因长得人高马大而得名。八十年代初,老五爷爷唯一的儿子广旭爷爷带着一家老小由黑龙江回到山东老家定居。首先在村南盖了四间土坯房,种了一院子的梧桐树。他见多识广,又是从那么遥远的地方回来,好象外来的和尚会念经,村子里选他当了队长。不知怎么一来,就和二洋马奶奶好上了。
二洋马奶奶的公公与我的老五爷爷应该是叔伯兄弟吧。但是因为他们那一支不好说媳妇,她的公公是皮包驹儿——由那个老祖奶奶从外乡带来的,来的时候怀着身孕,而且只生了这么一个儿子,难产死了。这么说起来,两家里并没有血缘关系。
后来广旭爷爷眼看着老家的日子难熬,又带着一家老小重返黑龙江了。他的院子也就成了家族里共同的财产。谁家翻盖房子,没地方住,谁家老人无处安置,他的房子就成了最好的落脚点。我们家曾两次借住在广旭爷爷的院子里。一次是我上小学时,我七岁的妹妹得急性大脑炎死了,我父亲忍受不住伤痛,由家中老院搬出来,借住在那里。一院的梧桐树,那时还只有手腕一般粗细,不曾留下深刻的印象,只记得老新媳妇大娘常来家里玩,教我推牌九,黑的象牙色子上,各不相同的白的凹沆,现在想来多么久远,已经记不得怎么个玩法了;第二次再搬来,是因为家里翻盖房子,草房泥墙,换了红砖瓦房,彼时我已经升了初中,秋来落叶满地,梧桐枝干高耸入云,我坐在门前的矮凳上看书,常常忍不住走神,一种淡淡的成长的忧伤,不知去哪里宣泄或释放。那木格子的小窗台,黑黑的,暗暗的。总觉得日子太漫长,总有永远也长不大的感觉,让人苦恼。
老新媳妇大娘的房子与二洋马奶奶的房子紧挨着。两个人常常隔着墙头骂架。据说二洋马奶奶自小没有父亲,在娘家时颇受人欺负,养成她凡事争强好胜的心理,不管什么事,都要争一争,争不过就打。她特别会打架。无论与谁打架,都是拼了命地打。乡下老俗话说;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二洋马奶奶就是一个不要命的。打起架来,无论手里抓得是什么,都死命地抡出去,全不计后果。
老新媳妇大娘那么恶的人,也只能是窝里横,闹闹家窝子就算了,和二洋马奶奶一点儿不抵招。
村子中间是一片横穿东西的大水坑,隔着一片坑,就象隔着一条河,坑南与坑北是不大说话的。打得厉害时,只有请疤瘌头大爷爷来公断,一个是兄弟媳妇,一个是侄媳妇,话说多了,说深了,都不好。所以有时疤瘌头大爷爷也不愿意管。那么着闹上几天,骂上几天,也就不了了之了。谁也不会因为吵架耽误过日子。
因为二洋马奶奶太厉害了,族里人几乎没人愿意与之来往,就象外气着老新媳妇大娘一样,外气着二洋马奶奶。
人说:爬叉猴还有个对脸的呢。据说一开始二洋马奶奶与景大奶奶是最好的,都是少年失孤的人,都是争强好胜的主,都是脾气古怪不好惹的人。然而后来不知怎么两个人好着好着就闹翻了。一开始是对骂,后来是对打。
每次打架,景大奶奶就把头先伸过去了。二洋马奶奶就势薅住她的头发,象提溜小鸡子一样,把她一把就甩出去了。
有一回是景大奶奶看到二洋马奶奶的大儿子在路边玩,她就拿了一根柳枝儿在他身后撩他,边撩边说:你娘和广旭相好,知道不。正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哪里经受得如此侮辱。结果可想而知,景大**上被二洋马奶奶的大儿子砸了好大一个血窟窿。饶是如此,也没有逃过二洋马奶奶的一顿豪骂。
两家大人结了仇,可是孩子们没有仇。该在一起玩,还在一起玩。一起去掏鸟窝,烧蚂蜂,偷生产队的瓜。
后来分产到户,各种各家的地,两家儿一个村南,一个村北,住得远,地又不挨边儿,才不骂架了。敌我矛盾都转化成人民内部矛盾了。景大奶奶是和儿媳妇、闺女婿闹;二洋马奶奶是和女儿们过不去。
二洋马奶奶的丈夫,我应该叫他二爷爷的,是极老实的一个人,因为受不了二洋马奶奶的坏脾气,他常年住在县敬老院里看大门。只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才回来一趟。家里事情他一概不管。这里面大约也有二洋马奶奶与广旭爷爷的事情,伤了他的心。
二洋马奶奶与景大奶奶一样,二个儿子,二个女儿。
大的女儿那时找了附近村子里一户人家,家里特别穷。二洋马奶奶不喜欢。总想让她散了,重新再结一门好一点的亲事。娘儿俩个常常吵架生气。二洋马奶奶赌咒发誓地骂女儿,要她去死。大约她以为女儿是不会死的。
然而有一天大女儿真的喝了农药。死了。
那一天,她表现的特别反常。一改往日不怎么串门的习惯。去我的二迂沫大娘家坐了好久,因为二大娘家的几个堂姐和她年龄相当,一起上学、玩耍,一起割草长大的。说了很多让人奇怪而真诚的话。然后又去地里转了一圈。蹲在自家地头上,发了一阵子呆。也许她想起了自己曾经在此撒下过无数的汗水与泪水。也许她甚至静静回想了一下自己短暂的不到二十岁的一生,几乎没有感觉到什么是真正的快乐与温暖。她母亲带给她的,永远是无休止的漫骂,吵闹不休的生活。沉默寡言的父亲几乎从不着家,家里好象没有他那个人一样。风言风语她不是没有听到,可是又能怎么办,那是她的亲娘,没有人可以改变。能够改变的只有找一个心仪的人快快地嫁出去。她也许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两个人说的悄悄话,也许这会让她忍不住会心地笑一下,然而又让她忍不住心酸:这个心仪的人,却不是母亲所喜欢的。她怎么可以抗争过母亲。一切都是没有希望的。让人看不到光明。
她的还没有来得及绽放的青春就这样枯萎了。
自大女儿喝药死了之后,二洋马奶奶象突然间换了一个人,不再那么张牙舞爪地骂人打架了。她所有的精气神儿好象被人抽空了一样,整个地焉了。
她对儿媳妇分外地好。看孙子,持家,过日子,对二爷爷也比以前好了。多少年的风尘旧事好象一下子被风吹尽,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她老了。她原是极白净而高挑的,身材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发福,脱掉那一层凶巴巴的神情,眉宇之间甚至显出一种少有的慈祥来,让人觉得亲近。
二爷爷去世之后,她跟着儿子们轮流生活。她与儿媳妇们处得非常好。从来没有闹过。二个儿媳,亦从来不曾说过她一个不字。到老年,她赢得了一份尊严。
然而多么不幸。小儿子不到三十岁得了癌症,又早早地走了。老年丧子,对她来说,这个打击是很大的。从查出病,到去世,也不过一年多的时间。留下一个男孩,还不到三岁。她劝儿媳妇再嫁,儿媳妇不同意。把孩子留在家里,由她养着,自己出外打工去了。
据说不久认识了一个黑人,二个人同居了,这可真是开了涉外之先河,我们那一片,还没有听说谁与外国人有亲密关系的,更不要说是黑人,还同居了。那么黑的肤色,语言又不通,据说外国人狐臭是很厉害的,想想是挺隔惨人的。
孩子由二洋马奶奶带着。她每月给抚养费。然而不几年,那黑人回国,她又成了一个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她只好又回了老家,跟着二洋马奶奶一起种地,重新过着农耕的生活了。
二洋马奶奶身体还硬朗。想来如今也有七十多岁了。想她一辈子,也没有什么错,只因自小受欺负,便不肯吃亏,因为这不肯吃亏,而失去了很多快乐。至于她与广旭爷爷的事,谁又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呢?她那样个性强烈而又稍有姿色的人,没有人发现她的美倒也罢了,忽然有一个外来的和尚,象发现新大陆一样,跑到她面前喋喋不休地念经,她那样坚强而脆弱的人,又怎么抵挡得住?也许乡下人原没有如此丰富的感情,所谓的爱情更多的不过是一种两性相吸相悦,恩爱少,刺激多,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不值得回味与留恋。
她的一生也是不幸的。四个孩子失去了二个,有她性格的原因,也有天灾人祸,无以左右的无奈。所幸她的晚年是平静而坦然的。面对伤痛,她选择了承受,而不是逃避。
自年青时,她就与我的二迂沫大娘交好,二大娘是那种从不与人发生任何争执,也几乎没有是非观念的人,二大娘的善良包容了她。我每次回老家在二大娘家见到她,总忍不住拿她来与景大奶奶相比。因为她们两个人实在太相像了,二个死对头,二个硬性格的人,从自小的生存环境到后来的家庭生活,几乎有着很多相互重叠的地方,然而老来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路。
一个安于生活,一个死不瞑目。
想来让人感慨不已。
2010-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