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是个头发稀落的黄毛丫头，好几岁都不成个样子，爷爷每次抱的时候，总是喊我：小秃妮，来抱抱，我张开小手让他抱。我们家闺女太多了，四个姑姑，四个堂姐，再加上我，爷爷严重重男轻女。直到有了堂哥我爷爷才扬眉吐气高兴起来。我是第一个让爷爷喜欢的孙女，也是因为姑姑与堂姐们相继出嫁，哥哥外出上学，而我正好填补了爷爷心里的空缺。冬日里他喜欢蹲在南墙根下晒太阳，太阳暖烘烘的，晒得人眼睛眯着，直想犯困。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他拿一根小皮尺卷成尖尖的塔，然后拉开，再卷再拉，逗我笑。这是我关于爷爷最温暖的记忆。那时我不过三四岁。我记忆里，他是第一个抱过我的人。后来爷爷走了。
我一岁时照过一张小范围的全家福，照片上，我戴着虎头帽子，小头小脸的，穿得特别臃肿，照片上有爷爷、奶奶、三姑、四姑、哥哥和我。四姑抱着我。
四姑是第二个除父母之外抱过我的人？也许应该是。我不记得了。我所记得的只是稍大一些之后，为着争吃的东西，常常挨她的骂。小时候奶奶没有时间看我，她总是不停地织布，帮衬出嫁了的姑姑们，母亲常常要提起，从生下来就躺在一张柳条烘篮里，柳条烘篮放在奶奶的织布机前，哭了尿了饿了睡了都随我自便，奶奶只管织她的布。到第二年拉起来就会坐了。这样说我还是个生命的奇迹？没人管也长大了。每次四姑说小时候看过我，抱过我，我都觉得不可信。
四姐长我八岁，比哥哥大三岁，小时候她总是一蹦老高骂哥哥，因为有吃的东西，她总是捞不到，大姑由东北寄来的糖，奶奶只分给哥哥吃，四姐跟在后边求哥哥：给我一点尝尝吧，求求你了。哥哥直管走他的路，大娘吓唬哥哥说，再不给，馋虫出来要咬你了。哥哥才由嘴巴里恋恋不舍地抠出来，漱了半日的糖，差不多已经化掉一半了，大娘小心翼翼接过去，拿牙尖斜着咬掉一点点塞到四姐嘴里，四姐咋巴咋巴嘴，感慨地说：原来东北的糖和咱们这儿的一样甜呀。四姐说我要上学我要出去，就是挣二分钱我也不在家干活。四姐自小就是一个现实的人，而我与哥哥则是理想主义者。所以我们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吵架的时候，她拉拢我说小时候看过我，我也不肯与她为伍，一心一意站在哥哥这一边。四姐常常被我们气得蹦蹦跳。
其实最经常看我抱我的人是小姑。小姑是前院三爷爷的女儿。小姑大我六岁，族里其他人家都是姊妹成群，只有我与小姑是独草儿，小姑喜欢小孩，我们两家又住前后院，她自小看我，抱我。稍大一些之后，她带着我看果园，走亲戚，会同学，甚至她找对象时也征求我的意见。小时候我是个又糨又臭的臭皮蛋，远一层的堂姐们都拉帮结派孤立我，因为她们在学校里表现不好，学习也不好，总是被在小学里当校长的父亲训责，没有人喜欢跟我玩。冬天的时候，我们都聚在三奶奶家的院子里搓草绳，二大爷家的四堂姐说，过了年她要去学武术，谁要不听话就揍谁一顿。她大我二岁，上边有姐姐们罩着，她说起话来总是理直气壮，所有人都知道她只是针对我，我自小自尊又容易受伤害。小姑不让她说，小姑向着我。晚上没事的时候，小姑在灯罩子上烧铁条，烧得红红的，把我的留海一缕一缕地卷起来，烫得弯弯的。那时候乡村里还没有流行烫发，亦没有电视，那种卷曲的头发只有在外国人演的电影上看到过。我们点灯熬夜的时候，三奶奶总是心疼地一遍遍催促我们睡觉，怕多耗了油，浪费钱。
小姑说小时候她还摔过我呢，一下子摔到地上，把她吓坏了，我不记得了，也许那时不过一岁多，她也不过七岁多，还是一个孩子。
我跟小姑学过织手套，纳鞋垫，虽然从小至大，我只纳过那一双鞋垫。我自上初中离家住校，才渐渐远离她的生活。她教给我很多东西，带给我生命最初的温暖与爱。小姑后来学做衣服，所有一起学过裁剪的同伴只有她的衣服做得最好，她开过缝纫店，给我做过衣服，也给我的女儿做过羽绒服。她学过刺绣，在县城里接了活，找人在家里干，一起干活的人偷了东西，她不愿意让人为难，自己赔了钱。在城市的街头卖过彩票，进过羽绒服厂做临时工。所有可以改变她命运的生计，她几乎都学过做过。
可是命运却如此残酷，让一个如此努力生活的人，却落到一个如此悲惨的境地。她得了肾病，渐渐又转化成尿毒症。
生病之后，她还坚持着做完美，卖一点产品维持生计。小姑父亦有哮喘病，坐着不动，喉咙里就象打雷一样。早早地办了内退。两个人相依为命。
我们同在一个城市里生活，我几乎不敢见她，也怕听到她打给我的电话。我那么怕失去她，却又不敢面对她。
前一阵子二哥打来电话，说是小姑住了院，怕是没有多少日子可撑了。我去医院看她，忍不住放声大哭，她躺在那里，瘦骨如柴，脸色腊黄，面无表情。这如何还是二十年、三十年前那个水灵灵，鲜艳美好的生命。原不该在她面前流泪，也不想在她面前流泪，可是到底没有忍住。小姑说，差一点就见不上了，什么都不知道了，谁知道这么严重了，一直吃着药，维持着，一直吃不下饭，以为是营养不良。最怕上医院。还是得来。
这个病积劳成疾，差不多也有十多年了。记得几年前，做护士的四堂姐与我们一起去看小姑，那时也是病得特别严重，四堂姐看她做过的片子，说是已经到了尿毒症的边缘。我们也只能尽力安慰她。每次她来我们这边家里，大娘与母亲都心疼得不得了，说她难得庆八十大寿。现在别说是八十，就是五十也难得过这个坎了。
隔一日带母亲与二姐一起去，难得她精神好多了，能吃饭了，医生用了一点带激素的药来刺激她的胃，总是不停地饿。能吃就能好，也这是一点安慰了。我给了她几百块钱，大爷也捎了点钱给她。虽然杯水车薪，总可以缓解一下她暂时的困难。小姑父坐在那里说句话都喘不过气来，喉咙里就象打架一样，呼呼噜噜。实在让人不忍多呆。
前一日打电话给多年得孝喘病的小姨，让她由京城里捎一点药来，她现在吃着一味药，很管用，是一家人家的祖传秘方，如果小姑父吃着管用，就帮他买一年的钱。小姨说，救急不救贫，这个钱怎么算。我把小姑的情况告之小姨，小姨亦心疼，唏嘘不已。说是帮忙代买一年的药，这个钱由她出。她自己亦是一个病秧子，我们帮不上她什么忙，怎么好意思再让她破费。而且也不知道这种药管不管用，先捎一点试吃一下再说。如果小姑父可以遏止病情，也可以有精力照顾小姑了。
我知道我给不了她生命，也给不了她多少帮助，我只能尽自己的心，尽自己的力，能帮多少帮多少。
我希望我能够给她一点温暖。就象小时候，她给过我太多太多的拥抱与温暖一样。
我希望她能够活得长久一点，再长久一点。
她还那么年青。2010.4.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