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老院里有一棵椿树。春天一到,干枯的椿树,开始萌发出新的枝叶来;夏天,铺天盖地的枝叶象一把巨伞支撑在院子的上空,阴凉阴凉的,椿树有一搂粗了。听我奶奶说,那还是我爷爷小时候栽的,改朝换代随着岁月轮转,很沧桑了。我爷爷故去二十多年了,这一棵椿树却是一年年春荣夏茂,秋败冬枯,几乎看不出有什么改变。
老人们常说,年除夕人不知,鬼不觉地抱几下椿树,个子就能长高了。我偷偷地抱过好几年,却一直未见成效。后来我离家去上学,再无兴志,终至想不起来,个子矮也就成了我终生的憾事了。
椿树的西边是一棵木灵枣树,结着大而圆的果实,咬在嘴里木木的,甜气清淡,干枣尤好吃。
应了季节的邀请,枣树要到夏天才延花。细碎青黄的小花瓣,雪花一般,精致到让人心疼的地步,有着天然去雕塑的美丽。
老院一溜五间泥瓦房,住着我们一家六口。我奶奶那时住东头两间。
日子过得清贫而踏实。父亲白天在小学校里教书,晚上就着煤油灯给我和弟妹讲评书,背唐诗。《杨家将》、《三侠五义》,在我心里播下了除暴安良的种子,使我自小便生出行义江湖,一生漂泊的大志气。虽然这志气随着日后父亲的离去,生活的艰难,一点点湮灭,然而夜深人静之时,不经意想起来,仍有一股侠义冲天的激动与感慨,让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后来分了责任田,然后又是单干,生活显见地好起来,然而日子却不能这样平复地过下去了。
十岁那年,我那个七岁的妹妹得急性脑膜炎死了。她还不曾领略到生命的任何色彩就走掉了。她是大家公认的会说话,有眼色,精灵古怪,人见人爱,人送外号“浑身精”。她深得我父亲厚爱,因此常惹我妒忌,挨我巴掌。
悲痛欲绝之后,我们搬出老院,另觅了房子住。这样过了两年,再回到老院,蜘蛛网挂满屋脊,灰尘扑面,竟不复有旧日的温馨!
记得好象有一次吃晚饭时,小弟提起说,有一个姐姐的,在印象中恍惚记得,后来没了。我及时制止了他。我父母黯然神伤,都没有说话。那一顿晚饭从此沉入我的记忆里,象一盘没有结束的残棋。父亲眼见着剩下的这一双儿女渐渐长大,慢慢丢开了那一份伤痛。
椿树一年一度的荣枯,日子一点点变迁。
我小姑出嫁时,全家人都说这棵椿树做嫁妆正好。我暗暗地忧伤了一回。却不知什么缘故,终于没有伐倒。
我离了家去外地上学。象松了缰的野马,一下子有了飞天的感觉,常常地不回家。
家里捎信说新村规划了,老院冲了街,盖了新房,回家一趟吧。
新房子盖得很好,窗明几净。白的墙,清朗的水泥地板,散发着阳光味道的新的砖墙。
可是我却是这样坐卧不安。
这是个陌生的地方呢。没有我的童年,母亲的巴掌,父亲的旧唐诗。所有的记忆都远去了,模糊了。
我时时有一种想回去的感觉。那种感觉撞击着我的心,使我无法平静下来。老院离新的房子并不远。我在一个落霞满天炊烟弥漫的黄昏去了老院一趟。怀着一种凭悼的心情。
老院的宅基太高,被平了一米多深。父亲买得墙画在四处飘着,到处是断墙,到处是深的坑。只有那棵木灵枣树还兀突地立在风里,在一片狼籍中,显得高远,而且孤独。
那棵椿树早已作了我新家的房梁,它的根须却还留在老院的地基下,四处伸展着。那是老院的支撑么。
失去了根,便也失去了支撑。
父亲费尽心力盖起了新屋,却没有住多久。
我从外面回来,在父亲的身边守了两个星期。父亲他生活得太累了。他的生不逢时,他的少年不得志,他的中年紧迫与压力,使他无法轻松地生活一天。
恶梦追逐着他,他梦到我爷爷追着他要钱花。他的梦中是被椿树枝叶深深覆盖的荫翳的老院和那一段段长着衰草的陈旧的泥院墙。
我守在父亲身边,我看着父亲被病痛折磨,看着生命一点点在我面前消失。我的神经不能制止地一次次迷失。我不知道,不知道,我还能做些什么。
我和母亲绞了一包纸钱去爷爷坟上烧。
可是父亲还是被他的父亲叫走了。他留给我一个孤苦的母亲和一个幼弱的弟弟。可是我拿什么回报你呢?父亲。
我一个人在异乡的城市里挣扎沉浮。少年时代的想望被现实挤得愈来愈遥远、狭小,以致没有了任何的空隙可以承载。我晚上躺在集体宿舍里,一夜夜地失眠。
我无法闭眼,一闭眼便是老院的断墙与陈设。
永远的梦,永远一样的梦境。老院里还是那两棵树,一棵椿树,一棵枣树。只是房屋没有墙壁,没有支撑,只有房顶和那些经年的旧家俱,象凭空托起的一样。母亲一个人在里面寂寂地走来走去。我找不到父亲。
生活中的黑暗四面八方袭来,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到父亲的坟上大哭一场。
我思念我的父亲。思念我的老院。在那里,父亲给了我生命和二十年的爱。
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走得多远。在我的心里,总拴着一根看不见的线,那线的尽头连着我,还有我对于老家,对于老院那一年深似一年的思念。
2006.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