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着朦胧的月色，得力骑着车子带着王谦和，父子俩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天黑路不平，害怕说话分散得力的精力，影响他骑车。
得力从他爸的神情上已经明显预感的当天对自己的不满，推定回家会有一顿脾气要发。所以出了刘家门，充溢在身上、心中的那种从未有过的被人特别注重的新鲜感，自豪感，和飘飘然的兴奋劲儿，一下子消散得干干净净，心里有些忐忑不安起来。这时候，他甚至为自己的被兴奋冲昏了头脑而违背父亲意愿喝酒，和导致后来手扶儿崴田里这两件事后悔起来。于是他更加小心温顺地双眼紧盯路面，惟恐有个沟坎儿、石头什么的绊住车子把他爸跌下来，过早地引爆zha药包，旁边连个救助、袒护他的人都没有。
魏国枝见爷儿俩回来都乌涂着脸，手扶拖拉机也没有开回来，以为是车坏了，就问：“手扶儿咋没开回来，坏那儿了呀？”
得力轻声说：“没有坏。明儿个还去。没种完。”然后就不敢再多说啥，径直走到井台儿那儿洗脸洗脚，连院里的路灯也没敢开。
魏国枝不满地嘟哝说：“逮着不掏钱的牲口不用个够！犁一天还不中，还要用两天。他闺女没说咱这儿时，他的地就不犁不种？”见王谦和就势坐在过道的椅子上拿烟点着吸，一言不发，她又问：“啥事儿惹你俩都不高兴吗？”
王谦和连吸几口烟，听着得力压水的声音，心里又烦躁，又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可奈何和气愤。
魏国枝急于想问个明白，见他这样温吞水样半天不出声，不由怨气上来了，骂道：“老的少的都是这个熊样子！出去浪摆一天吃饱喝足了，回来烟不出火不冒的，这老家伙该看你们黑脸子哩？”
得力在黑暗的水井旁听着过道里的骂声，料想要爆发一场争吵，心里不由恐惧紧张起来，草草儿把脚在水上冲了几下儿，就趿着鞋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发出声响叫父母觉出他的存在的准备往堂屋去睡觉，想躲过这场“劫难”。
但象是猜透了他的心事，就在这时他爸叫住了他：“先别睡了，过来！”
魏国枝这时已悟到定是得力惹祸了。她一言不发地站在一边儿，观望着事态的发展。
得力走近过道，也不敢坐，就立在东墙边儿，缩紧着心，耷拉着头，等着他父亲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
王谦和开始发泄内心里对得力的不满，同时魏国枝也从中听出个子丑寅卯来：“日妈得屋里掰耳朵教你，自己说话不圆款少接茬儿搭腔，别喝酒，少逞能烧包儿，老实搞活儿，日妈你偏不听，这个耳朵听那个耳朵冒，当耳旁风！你咋恁谗酒？咱那屋里有酒，你去喝去，撑死你！头一回上人家那儿去，酒桌儿上酒桌儿上你搞得下不来台，手扶儿手扶儿你叫它崴沟里，叫人家庄上人笑话，你这逞的啥能？你自己多轻多重儿别人不知道，你自己还能不知道？为你的事，你说我操了多少心？你真以为人家是看中了你的人才？尿泡尿照照自己，哪点儿配上人家？……小得力，我话先给你说头里，这个事儿要是岔了，你打一辈子光棍儿，我都不再操你的心，你别到时说我心狠。你真真叫人气得牙根儿都是痒的。日妈还没见过恁不上台面儿的小孩儿！”
骂了一出儿，王谦和的情绪稍微平稳了些，当着得力的面儿把他认为不满意的、得力在刘家表现一一说给老伴儿听，魏国枝也不由分说气恼地骂起了得力。两口子心里非常清楚，这事儿虽是相了家儿，但是也随时都有“翻船”的可能。他们感觉得出得力和刘云之间的差距，感觉得出刘家人的勉强与无奈，知道真正促使这门亲事能订下来的原因是什么。如果当爸的完全退下来，到那时，仅仅凭够吃够喝却不富裕的家底儿，那是绝难钳制住刘云和她的家里人。凭得力的能力和本事，连他们这做爹妈的一家人都不相信他，替他担心，即算是能勉强娶到一家人，也很难象几个哥那样过得象模象样。所以当他第一眼在刘成厚家里看到刘云，他就在潜意识里认定，只有象她这样出身苦寒又朴素能干的小妮儿嫁给得力，辅佐得力，以后两人共同挑起养家糊口的大梁，得力才能过上正常的家庭生活。于是他才利用自己现在有利的条件和心计，处心积虑地促成这门亲事。但是他却又不愿投入超常的钱，一来是因为家里其实并不象外面人想象的那么富足、悠哉乐哉；二来如果借钱去大办，倒也可以，但一辈子生活上宁肯勒紧裤带也不愿轻易借钱的他，不想为此去欠帐，而且他还有点儿担心，本来现在他对刘家人还是多少有点儿震慑力，并不明就里而又老实的刘家对他和他这个家多少还有点儿羡慕和仰息，如果花太多的钱，反而会叫他们对得力生疑，认为是“仗钱上”，说不定还适得其反。所以现在他唯一的想法儿就是，靠他的职位之便，靠这个名声在外的家底儿，这事在时间上超常超速进行，就能保万无一失。毕竟老实即使是缺点儿，可它也不能算生理缺陷。如果刘家或刘云真的知道了得力的底细，别说叫他迟一年还贷款，就是不叫他们还一分钱，恐怕他们也不会同意这门亲。
王谦和见魏国枝骂的嗓子都有点儿哑了，又比长比短比东比西的说了好多，得力站那儿象个闷葫芦一声不吭，就说：“去睡吧，睡那儿好好想想。想逞能等领了结婚证接到屋，随便你，我们的义务尽到了，也不会管你。”
魏国枝骂完儿子，又心疼得慌，气不忿儿地说：“要愿意愿意，不愿意去球。又没捂她眼睛不叫她看。才说好小孩儿就去给他搞活儿，还咋对不起他？”
王谦和见她又迁怒刘家，说：“人家又没说啥，咋又怨人家？地是我说要去给他犁的，人家又没叫咱去。还不是趁这机会儿帮帮他叫他们觉得有个靠势儿。他家人要是刁的，光凭得力今天的表现，人家就生气。你也不在场儿也不觉得。活愣头青一个。平常儿得咱屋里你都看不惯他，人家能这样儿待他不错了。还不是看我的面子上。咱就剩那两块儿没种，再耽误，不就明天一天呗？别点点儿见争，为个芝麻丢个西瓜。”
得力垂头丧气往堂屋走。他所以一声不吭，没有申辩，也并不是因为挨吵骂在他已成家常便饭习惯了就不痛不难过了，也不是他认为爸妈吵骂全对，他不委屈；而是习惯于逆来顺受的他，即没有在父母面前申辩的胆量和勇气，也自认为没有申辩的口才和必要。
若是几个哥，他们哪一个也不会像他这样无动于衷地老实站那儿受训；他们不是听得不耐烦了一跑了之躲开爸妈耳不听心不烦，就是强调他们自己的理由，甚至最终和爸妈吵起来。自然，那还是在别的事情上。
至于他们在自个儿的老丈人家里怎么做的、如何表现法儿，是装熊还是称雄，只听他们自己回来吹嘘，他们是如何摆架子，丈人、丈母娘包括“小孩儿姨”“小孩儿舅”是如何“捧”他的，说的神乎其神，都不知道他是多被人器重的人物儿了。而实际的情形，爸妈是不得见的。
他们认为（别人也都认为），他们自己有独立行事的能力，怎么可能叫爸跟着到老丈人家里去呢？即不合规矩，又碍眼碍事。可是自己在这一点上就又不能与他们像比了。自己不能犟，也犟不掉，因为这习惯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
自己生过那场病留下了一个病根儿后，所有的人眼中的他即是软弱的又是比别人低能的，虽然干起活儿来爸妈、哥姐这几年也没谁让他少干，但是却常常说他没别人能干、没别人干得好。
总之，对他的为人处世能力即不放心就又限制着。不光是家中来客没叫他上过桌儿陪过客（几个哥和庄上的大多数男子一样，在十四五岁时，家中来客的时候就会叫他们上桌陪客学着喝酒和招待客人了）。长这么大，连他独立上镇上赶集的机会都没有，不光担心他“不会买东西”，还害怕他“迷路，不知道回家”。随着年龄的增长，每次遇到这些不公平的待遇时，或搞了活儿反而不落好时……他也会感到窝气、窝火儿。可是他却不能象别人那样找叫他受气的人吵一场，干一架。他找不得发泄自己心中怨愤的对象。父母兄妹，还有庄上的人，都是比他强的人。至少，都没有他一样的病史和病根儿。他搞不过人家，说不过人家，这还是其一；再者他也不认为他们有谁故意和他过不去。起码，因为他的病，庄上的人都害怕惹了他会“犯病”，尽量不去招惹他。他恨不起人，即使是谁吵了他，骂了他，心里气过一会儿，就又不在乎了。他即是由于软弱的性格害怕别人而不敢与别人为仇，又是由于自己的软弱不愿得罪别人。特殊的经历和境遇，构成了他看似平和、与世无争而实者又很复杂、无奈、压抑的性格。可是一个人心中有愉快的事他总是要释放快乐，遇到痛苦、烦闷、生气的事他也总是要排解、发泄一些怒气，消极的办法就是和人打一架，吵几句，哪怕是摔一样东西，撕一张纸。不敢和人吵嘴打架的得力，也就只有用自己独创的无奈办法：不是赌气蒙头大睡半天，就是用双拳捶打自己的头，或者摔碎一只碗，或者歇斯底里地在屋里大叫：“啊——啊——！”装病卖傻一番。当然，那种现象在家里的人已经习以为常了，也不会理睬他，只以为他也许是“发病”了，都躲得远远的，没人想到要问问他是不是有啥难过的事，也没人想到他还能有啥难过的事，有啥忍受不了的事。因为发作一阵儿，一切又是原样，他又是那么没脾气、无奈而又无忧地过活儿了。
在大家的一致认同中，在父母和兄姊那样有意无意的约束和影响下，无论是干什么事，哪怕干活儿，先锄哪块儿地，后割哪块麦子，他也是没有自由去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安排的。久而久之，他于一切事情，都懒得去操心了，别人指到哪儿他就干到哪儿，也从不再去想为啥要那样干。就象这次上刘云家，这可是名正言顺他自个儿的事，听说他爸要和他一块儿去，他多少还是感到别扭，斗胆说：“人家都是媒人领着认门儿，你跟着象啥？”
没想到，一石激起千层浪。他这一句自认为很合情理的话，却又被大家一致认为“不可行”，引来几个人的反驳。他爸说：“咋来，我跟你去还怪丢你的人咋来？他敢不管我饭？”
他妈说：“你爸又不是没酒喝拽着你衣角找酒场儿。你要像你几个哥样心眼儿活泛，啥事有把握，咱屋里又不是缺酒少肉，你爸他怪情愿跟着你哩？你不嫌他丢你人他还嫌你丢他人哩。”
大哥得福说：“咱爸跟着你招呼下儿是为你好，你平时没咋出过门儿，不会眼见行事儿，话儿也说不棱正。”
二哥得民说：“看你个吊味儿，老妈子（媳妇儿）还没娶到手，就翘起来了。不叫咱爸跟着，你那熊笨猪脑子能会说个啥儿？”
得力内心虽然不大乐意，可也无可奈何。他相信他们都是为他好。除了因为生那场病受亏体质弱一些，性格“与世无争”显得绵软些，正常人所具备的七情六欲他都具备，荣辱观念他一样不缺乏。
二十三岁的他内心也常常涌动着一种骚动的情绪，也有想在女孩子面前表现得听话而又殷勤的***，第一次上刘家，他心里充满着从未有过的新鲜、紧张和兴奋，他的确有点儿忘乎所以，渴望自己尽可能的表现得洒脱一点儿，叫他们看着顺眼一点儿，不至于第一面也给他们留下老实巴脚、缩头缩尾的形象，叫他们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