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亮的时候,简帆叫了小乌鸦早早的起床,景泽在老街上四处打听,终于在老街几位老人的口中得知了星辰家老宅的位置,在一条不算很幽深但狭窄的巷子里,走过磨得光亮的不算平坦的石板路,简帆找到了老宅,老式双排木门,很高,因为高而显得门很窄,那是皖南最普通却又最有韵味的建筑,马头墙高高的耸立,墙面的白石灰因为经年累月的尘土和雨水而挂满了黑色的浊物,门口的两尊小石狮依然精神的站在那里,斗志昂扬的挺立。
景泽敲门,开门的是一位老人,头发花白,扎着髻束在脑后,老人告诉他们,老宅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房屋现在的主人住在城里,而她只是受托时常过来看看,帮着打扫打扫,房子的主人回来的时候会给她很丰厚的报酬,她告诉他们那是一家有钱人家。景泽简单的说明了他们的来意,老人家便像一台时光机器,将时光聚焦到二十多年前的一场大火,老人说房子原来的主人在一场大火中丧生,年幼的孩子被带到了别的城市,说是被一户好人家收养,但也听说其实是被送去了孤儿院。
景泽继续问老人,房子原来的主人在这个小镇还有没有亲人时,老人告诉他,孩子有个双目失明的奶奶,一直是住在敬老院,那时候,孩子的父母事业刚刚起步,没有更多的时间照顾失明的老人,所以一直让她住在一家福利很不错的敬老院,在那里,会有专门的人照顾她,孩子的父母去世的时候,也没有其他亲戚站出来说要收养那个孩子。老人说孩子的父亲是独子,也难怪,后来孩子就被送走了,老宅也卖给了现在的主人。她听说孩子的奶奶那时候很想念她的孙子,可是,双目失明她根本无力照顾年幼的孩子,听到他被一户好人家收养,她便也安心了许多,也不知道那位老人家现在怎么样了,如果安好的话,怕也有自己这么大岁数了。老人沉沉的叹息,说谁也不知道孩子现在哪里,是不是真的被好心的人家收养了。
景泽和简帆拜别老人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天空散布着狭长又没有规则的火红色云霞,它们就像是这个秋天的最后一抹晚霞,努力的燃烧着自己以同它们深爱的秋天告别。秋风已经很清凉,带着燃烧腐烂秸秆的温润的热气和清香,又夹杂着呛人的烟气,稻谷早就收割了,最后一批腐烂的秸秆也在最后被燃烧了,在这个复杂的季节,他们像是路过,看满目苍郁的荣枯迭替,地上的前些日子的雨渍没干透,也许这也是一个结束的季节,收获慕名赶来,农民清点着仓库,商人清点着口袋,老旧乐器店里落满尘埃的弦,从哪里弹一弦结束,又从哪里拨一弦开始,路过的人,只能闻桂树藏在雨中雾里的思念,高挂在心头,等待时间的风干。
小乌鸦默默的跟在大人们的身后,不多话,也不多问,他懂,又似乎不懂,但他的直觉和父母眼中深深的悲伤不谋而合,他们的心河里都在为星辰叔叔的过去流淌惆怅,他们的悲伤被天空的云霞掩盖的没有形状。
他又偷偷的掏出背包里的晴天娃娃,把它举过头顶,让它在晚霞下微笑,让他在秋风中飘荡,他会把这美丽的笑脸带给星辰叔叔,然后星辰叔叔便会在晴天娃娃的脸上看见一片火红的晚霞,属于他家乡天空的晚霞。那里有形成叔叔家的老房子。
翌日,他们拜访了星辰奶奶生活的那家敬老院,老人还健在,只是已经满头白发,面容很慈祥,护理人员告诉他们,老人的身体很好,只是一直有所期盼,所以头发白的特别快,她的眼睛看不见,这么多年,也没有亲人来看过她,简帆他们是唯一来看望她的人,她们告诉简帆,老人一直在守候,希望有一天她的孙子会来看她,她说她的孙子叫星辰,就是天上会闪光发亮的星辰。说到这的时候连护士长都叹息,她说老人与孙子失去联系已经二十多年了,那时候孩子那么小,怎么还会记得又这样一个奶奶,隔了这么多年又怎么还会再来找到她。可是她们也都不忍心告诉她真相,也许,老人有个期盼也是好的。
简帆给老人买了很多吃的用的东西,老人很激动,抓着景泽的手问是不是星辰,问是不是他的孙子,她颤抖的流着泪,景泽告诉她,自己不是星辰,但是和他一起长大的伙伴,因为星辰身边有事没能来,所以让他先来看她,等他有时间了就过来见奶奶。
小乌鸦乖巧的拂去了老奶奶脸上的泪花,老人捉住了他的小手,哭的更厉害了,她说星辰那时候就这么点大,就只有这么点大,都怪自己瞎了,不然孩子也不会那样可怜。景泽安慰她,告诉她星辰现在很好,是大学老师,钢琴弹的一级棒,说下次还会弹给奶奶听,老人不停的点头,景泽的眼睛湿润的厉害,可是他却又努力的控制住不想让它流下来,他知道那滴眼泪是为星辰而流的,越是在模糊的边缘,他越是能清晰的看见,他看见了星辰生命里因为失去而遭受的深重的痛。
简帆为老人梳了头发,换上了新的衣服,小乌鸦呆呆的看着妈妈,他看到妈妈笑着的眼睛里明晃晃的,他想如果星辰叔叔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一直等着他的奶奶,他应该会非常的开心的。妈妈和爸爸真好。一切真好。
直到他们离开,老人都一直不停的说着感谢的话,她紧紧的握着简帆,看不见的眼睛里一直流出清澈的眼泪,一直流,一直流,也许许多年了,她想流的泪都在体内慢慢的等待挥发,只是现在,她想赶在时间挥发前面,她的笑容里有星辰的影子。
星辰会回来的,他们也会再回来。
在皖南的最后一晚,下起了绵长的秋雨,天空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空气变得潮湿滞重,他们待在旅店里收拾行李,小乌鸦透过窗外看对面瓦房上沿着屋檐滴下的雨水,叮咚,叮咚……这里没有高楼大厦,这里没有好多的小汽车,大货车或是长着触角的公交,也没有肯德基和玩具,这里只有竹制的背篓,青石板,白石灰墙和黑瓦,在雨中静默,青石板被人们虔诚的脚步磨得光亮,下雨的时候,变得更滑,害的小乌鸦滑了一跤,小屁股都摔的生疼,可是他拍拍手,自己爬起来,笑了。
远乡,晨曦的雾霭弥漫着我的想念
迷离了寂静的视线
属于天和地的孩子
带有生命的质地
铿锵有力
在怀念的眼眸里
驰骋出暮色四合时天际的云浪
与华实蔽野的秋天
柔情拥抱
远乡的苍翠
远乡的雨
远乡的寂静的破晓和黄昏
远乡的欢乐和希望
那些青石板上跑过的孩子
如今都以梦为马的迁徙在天涯
这里的孩子是幸福的,这里的孩子终将会得到幸福,简帆这么想的时候,听到空间里着飘荡着一首悠远的歌谣,是背着竹篓晚归的农民,用她听不懂的方言在释放劳作了一天的心情,可是她听得懂歌声里的满足和安详,就像笼罩着小镇的厚实的雾气在星星点点的白炽灯光中一圈一圈的温暖开来。
小乌鸦和景泽也似乎在用心的听着渐渐远去的歌声。雨还在啪嗒啪嗒滴着,这个地方,连雨水都是幸福的,滴到房头瓦楞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透着明朗和欢快。
这里的天黑了,就真的黑了。公鸡叫的时候,他们就要启程回去一个都市,回到过去繁华嘈杂的街道,他们生活在那里。还好,这一趟他们好像是真的做了一些什么,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