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一种感觉。和所有的情感一样。简帆一直这么认为。
午后的阳光不算温润但却柔和，这个夏天，像一首节奏舒缓的钢琴曲，没有极度过分的燥热，也没有死皮赖脸的雨水，天，湛蓝的空旷，像一面洗净灰尘和粉脂的镜子。
这个夏天极度的安静，连知了都不知道要如何去鸣叫。
没有人注意，也没有人关心，因为安静总比烦躁要来的好，生活本来就已经够乱，时间需要沉淀，人们的心也一样，这是一个适于回味的夏日，空气中有一种不太安分的味道，因为不明朗，所以无从辨别。
简帆抬头仰望天空，举起左手试图去遮挡白花花的太阳光，却突然想起了《天线宝宝》里的小太阳，简帆一直认为那是一部高深莫测的儿童剧，也许只有还不会说话的婴孩才看得懂，却又怀疑他们是否真能看得懂。可谁又知道呢？
现实生活中的太阳显然老成了许多，它是长者，掌管着所有的生命。传说那是神居住的宫殿。神是否真的存在，简帆不得而知，也许也没有命运这回事。生活平静而平淡。
她松了一口气，沿着长长的木质走廊走出学生会的办公室。那是一条挂满葡萄藤的幽静的过廊，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挂满了成串的青色葡萄，阳光被分割成无数个细小的碎片撒落到走廊里，阳光轻的几乎没有重量。
和这个夏天一样。
简帆是服装学院大四的学生，她喜欢自己的专业，喜欢把无穷无尽的灵感运用到她的设计上，她对服装的信仰，就像是她坚信服装是一切文明开始的理念一样，无可撼动。
她的未来不只在这片天地，作为服装专业最勤奋和最有天赋的学生，她已经被申请保研到法国的中央圣马丁设计学院，她在这所学校的生活似乎就这样平平淡淡的结束了。她的未来在看不见尽头的大道上的顶端，她只需放开怀抱的驰骋，因为没有阻碍。
她很优秀，所有认识她的人都这样认为。
简帆是学生会临退届主任，暑假结束，新学期即将到来，学生会准备为迎接新生办一场别开生面的音乐会，可是因为学校的管乐队缺少技术过硬的钢琴手，所以简帆作为学生会主任的最后一次任务就是去邻校的音乐学院请求援助，去年市里青年组钢琴演奏大赛的冠军获得者——刘星辰，她是要去邀请他参与迎新音乐会的钢琴演奏。
服装学院与外国语学院临近，纵横交错仅仅只相差几条街道。
天气很温和，不见夏日灼人的炎热，街上有不少行人。
简帆低头向公交车站走去，没有预料的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一个人影猛的撞了一个踉跄，又被那个快速闪过的人影用力回拽的站稳。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只听到对方有些慌乱的抛出一句“对……对不起……”
简帆站稳，肯定了撞自己的是一个男生，高出她一个头，穿一件棉布短袖格子衬衫，下身一袭牛仔裤，脚上一双占有灰尘的白色板鞋，焦虑的神情下面，隐藏着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睛，睫毛很长。对，睫毛很长。简帆还没开口说话，他便急切的挥着歉意的手向远处跑去，嘴角挂着一抹微笑，在简帆看来，不是很友好的似乎是表达歉意的笑。简帆有点生气。当然，简帆并没有注意到小跑着穿过身边的几个穿着闷热西装的中年男人。
那是简帆与他的第一次碰面，她没有记住他，她本来就不擅长记住别人的模样，何况是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等回过神来，简帆才感到手臂一阵疼痛，低头一看，刚才的那个男人拽她的时候用力太猛，简帆像电影回放一样看到有着修长指甲的爪子抓过了自己的手臂，然后她便看见自己的手臂上赫然印着几条红色的抓痕。简帆的心咯噔一下，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发现手腕上的手链不翼而飞了，那是一条铂金手链，是简帆妈妈在简帆二十岁的时候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手链上还串着一颗水滴形状的幸运石，那是妈妈在寺庙里求来的平安石，简帆从十几岁就一直带着它。可是现在它不见了，连同那条铂金手链一起。
路边，墙角，垃圾桶边……可能掉落的地方简帆都找了一遍，可是哪里也找不到。
“小偷……”，简帆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一个懒散的年轻人，用他惯用的伎俩撞上路人，再顺手牵走别人身上值钱的东西，最后回以一抹分不清是歉意还是邪恶的笑容。电影里的扒手都是这么演的。
暧昧的笑容。
简帆觉得厌恶，鄙视，当然也很难过。
可是，能到哪里去找到他呢？也许再也找不到。
音乐学院，虽然从小到大简帆一直生活在这座城市，可是却从来没有去过音乐学院，她讨厌钢琴。她也没有学过钢琴，她记得小时候父亲曾买过一架漂亮的钢琴，她以为父亲是给自己买的，可是不是，父亲把新买的钢琴送给了孤儿院里一个陌生的男孩，她看着父亲抚摸着那个男孩的头，叮嘱他好好学琴……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想过要学钢琴，她讨厌钢琴，从那时候起就开始讨厌。
校园里时不时飘出一阵优雅或又或是杂乱的音符，在路人的耳畔迂回游走。音乐学院的建筑风格很欧式，整体给人的感觉就是显得特别的别致、典雅。一条空旷的人工湖贯穿在各个教学楼之间，唯独将图书馆隔到了孤立的一岸。
也许知识是需要摆渡的吧。简帆这么认为。
不过设计它的人是不是这样想的就不得而知了，也许，只是巧合。
宽阔的石板桥架在湖上，通向图书馆，桥的栏杆上镂刻着图腾般的花纹，栏杆的石柱上排放着希腊神话里的一些人物雕像，看着它们的眼睛，简帆真觉得它们是有灵魂的。
雕刻是一门艺术，和服装一样。
湖边是一排蜿蜒稀散的垂柳，临近的垂柳下分明坐着一个人，看着四周空旷的校园，简帆朝他踱了过去。穿棉布T恤的男生，靠着柳树坐在草地上，好像是睡着了，脸上盖着一本书，是海子的诗集。当然，简帆唯一能想得到的就是那一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海子之所以被人们铭记，不是因为他十五岁就考进了北大，而是因为他短暂的生命被他笔下的文字拉扯到了无限遥远又圣洁的地方。
简帆看着那本诗集，它就和海子一样，本身就像是一场流不尽的悲伤。她觉得相比下来还是叶芝的诗比较有温度。
“同学，同学……”简帆轻声叫他。
“嗯?”，男生显然被这个不速之客吵到了，那本被简帆叫做悲伤的东西从他脸上滑落下来，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鼻梁挺直透着坚毅，小麦色的皮肤散发出健康的味道。他慵懒的站起来。
“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其实，我是想问一下钢琴教室在哪？”简帆一向很有礼貌，这和她的家庭背景有很直接的关系。父母都是大学教授，父亲教历史，母亲教语文，这些都和她的成长有着必然且内在的联系。
“你找谁？”男生打量着这个矮自己一个头的女生，浓密低垂的睫毛下是一双晶莹的大眼睛，像一扇明亮的窗户。他觉得简帆的马尾扎的有点乱。发梢被汗渍浸湿黏在了额角。
“刘星辰，音乐学院的钢琴老师。你知道吗？”
“嗯”，男生似乎早有预料，“我就是。”
“……”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狭路相逢，有时候比登天还难，有时候却又比吃喝拉撒还容易。当然，最好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简帆介绍了自己，然后直奔主题，说明来意，原来双方学校院部之间此前早有过沟通，刘星辰其实已经答应去参加演出，也就是说简帆好像是白跑了一趟，她不知道学生会中间的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简帆略微有些尴尬，而且他们之间似乎没有过多的话语，谈话几乎一度维持不下去。
简帆甚至没有看到刘星辰笑过，她隐约感觉到眼前这个性格安静又或是孤僻的男生就像是一只帅气的猫头鹰，孤傲的站在枝头不苟言笑，但是眼神却很犀利。不知道这个比喻合不合适，但是简帆喜欢这样的比喻。她搞不懂他简短的不能再简短的回答，就像是说多了就会出错一样，他惜字如金，好似多说一个字，便会有所失去。
简帆是个做事从不拖泥带水的人，就像她的马尾，干净利落，即便是被汗水浸湿，也有迹可循，刘星辰不知道，他认为有些凌乱的马尾，其实是简帆的精心设计。
艺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懂的，否则便称不上是艺术。
刘星辰挪到湖边的长椅上，夕阳的裙摆开始摩挲着他的脸，他觉得这个初次见面的女孩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却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一样。她似乎关联着他记忆中某些无法提及的往事，可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或许他们曾经见过。像路人一般擦肩而过。
可人的一生有太多的擦肩而过，多的不必去提及。
一切都看似很简单，一切都那么自然平淡，因为没有人能感受到不快或是任何一点的不适。
海豚会向猎物发射射击音，让它们痉挛、麻痹，再猎食它们。可人类却只能看见它们可爱的笑脸，听见它们响亮尖锐的欢快鸣叫，看它们从水中一跃而起，顶起一个球，然后朝着它们使劲的鼓掌叫好。
人类从来就没有先知的能力。
简帆家属于老旧的四合院型，房子是老了点，但却有独立的庭院，花花草草，盆盆罐罐，那是简爸的最爱，一直不愿搬家的主要原因也是因为简爸舍不得丢弃他那一庭院的花鸟虫草。
简帆有空也帮着剪剪枝叶，浇浇水，乐从中来。
简妈从厨房里出来，手卷在围裙里擦水，问坐在沙发上看报的简爸，“小航回来没？”
“哦，是不是在房间里啊？”简爸放下报纸喝了一口茶。
“小帆，叫你弟出来吃饭。”简妈的声音。
“哦……”
简航是简帆异卵双生的弟弟，虽是双胞胎，长相却不一样，性格也不尽相同。
当然，男孩和女孩天生就不该成为相互比较的对象。
简航是个安静的男生，在另一座城市读大学，只有寒暑假才会回家。他很少谈及学校里的事，但是他是个让人放心的孩子，简爸简妈一直这么认为。
大学教授们总是对他们教育出的子女，信心满满。他们喜欢强调家庭的熏陶。简爸简妈便是这样的典型。
但简帆隐约感觉到这个暑假，简航有一丝异样，她没有问他，因为她知道即使问了，简航也不会告诉她。这是双胞胎之间该有的最起码的觉悟。
简航一定有什么事。烦恼的事。只是没人过问。就像也没有人试图怀疑这个过分安静的夏季。
夏日的清晨，短暂的清爽中透着明快，简爸拧开水龙头拖着水管清洗他的老爷车。他今天要和简妈去一趟乡下的福利院，给那里的孩子送一些生活或学习上的物品。其实，从简帆有记忆以来，他们就把去福利院当成一种习惯，更多的时候在简帆看来倒像是一种责任。简帆想，只是因为父母已经把慈善当成了人生的必修课了吧。
简帆和简航因为要准备各自开学返校，各自在自己的房间里忙着收拾行李。
简航比往日更急于返校，他的宽大的旅行包塞的圆鼓鼓的。就像龙猫的大肚子。
简爸简妈准备出门的时候，看到了门口站着的一个女孩，神情说不出是焦虑还是冷漠，臂弯里抱着的分明是一个婴孩，她怔怔的看了眼简爸他们，又向里屋眺望了一下，便慌忙丢下孩子，离开。
简爸简妈连忙下车想看个究竟，却也不知是先追上女孩还是先抱起哭闹的孩子。可是当他们抱起孩子的时候，抖落的纸条，晴天霹雳般震撼了两位自视成功的父母亲。
“简航的孩子，请好好抚养”，字条上只有这简短的十个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简爸的声音低沉的颤抖，像露脊鲸低沉的嗓音。透着难以想象的失望。
婴儿在简妈的臂弯里睡着了，简妈把他放到卧室的床上。
“爸，对不起……”简航扑通一声跪倒在简爸面前，泪如雨下，“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喝多了，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当我知道她怀孕后，我吓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简航哽咽，还是像小时候做了错事一样，胆怯，不知所措。在父母的庇护下一帆风顺的成长出来的孩子，没有一点担当。
“我劝她打掉孩子，我说我会对她负责，只要等到我毕业。我是真的这么想，可是她却突然消失了，我找不到她……”简航已经泣不成声。
余下的是许久的沉默。
“既然事情已经这样，骂他也没用了，还是想个解决的办法吧？”简妈打破了沉默，开始低声的啜泣。
“家里莫名其妙多了个小孩，别人会怎么看？不行，我会去把那个女孩找回来，你必须和她结婚。”简爸起身拉跪在地上简航，“走，跟我去找她。”
“爸，爸……不，爸，求求你……”，简航哀求，可是简爸还是毅然决然的把他拖上了车。
“简航他爸，先冷静下来，孩子都吓坏了”，简妈不放心的跟了上去。
一团乱，简帆觉得世界忽然变得一团乱，安静的夏日一下子消失了，天空看不见明朗，空气变得燥热，知了大批大批的复苏，一团乱。夏天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吵闹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终于知道困扰简航的烦恼的事情真相，可是她宁愿不知道，她应该安慰他吧，可是她什么也说不出口，那个女孩呢？那个独自生下孩子的女孩又在哪里？他是她的弟弟，异卵双生的弟弟，她应该要维护他，可是她反感他做出如此不负责任的事，他已经21了，却没有男人该有的担当。这到底怪谁？
吵闹声没了，他们都出去了，去找那个女孩，孩子的母亲，即使年轻，他们也该有觉悟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这不是一件不可解决的事情。
对，不是一件复杂的事情，只是发生的有一点早，仅此而已。
简帆站在院子里，抬起头，目光从远处的天空聚集到了不远的地方，一群黑压压的身影飞过，停留在不远处的树枝上，打下一阵落叶。乌鸦，是乌鸦，怎么真的会有这种东西，简帆觉得恶心，这不是只有像鲁迅先生的《药》一样的文章里才有的画面吗？简帆想起了那个蘸着血的馒头……
简帆到底还是觉得不安，她故意撇开不去看那一群恶心的黑东西，企盼爸妈和弟弟早点回来。多带一个人回来也没关系，真的。快点回来吧。天灰的好像要下雨。
简帆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电话是从医院打过来的，护士说的模糊不清，但很焦急，简帆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当然，她根本没有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然，她就不会在出门的时候，恶狠狠的瞪了那几只乌鸦，而应该拿出储藏室的猎枪朝它们乱扫一通。你要知道厄运当头的时候，瞪它以发泄心中的不满是毫无用处的。
况且，很多时候，乌鸦只是碰巧碰上了灾难，却被人冠以凶兆的象征。或许他们也很苦恼为什么上天赐予它们丑陋容貌的同时，又赐予他们地狱般的嗓音。
谁又会知道，乌鸦其实也很委屈。它们的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可悲的戏谑，玩弄它们的是神一样存在的上帝。
上帝同样也玩弄着他引以为傲的人类，他需要人间的悲喜剧来消磨他索味无聊的无止境的生命。
他需要冲突，来点亮他的戏剧。
简帆不知道，就在半个小时前，她失去了爸爸妈妈，是真的失去了，永远的失去。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相信这于她，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但真的发生了。上帝的戏谑，可笑的把戏令人疯狂。
简爸情绪激动的出门，本身就造成了不安全驾车的内在因素，偏偏在十字路口碰上提前驶出的大货车，简爸刹车一脚踩空，一阵天旋地转的碰撞后，车停了下来，车头陷入卡车的底盘。救护车赶到时，简爸简妈已经没有了生命特征，没有心跳，没有了呼吸。简航也伤的不轻，医生说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手术室的灯亮了很久，简航躺在里面，而简爸简妈正渐渐的失去体温，身体上的血迹都已经干涸，凝固，变成恶心的黑色。
简帆该感到绝望的。
可她甚至都没有哭，她觉得那个脑袋不灵光的护士打错电话了，她真蠢，还就听她的话跑到医院里来了，爸爸妈妈他们根本就不在这里，她应该留在家里做晚饭的，等爸爸妈妈和弟弟回来，也许弟媳也会跟着一起回来，那么她应该多做一个人的饭，不，房间里还有一个小家伙呢……
幸福真的不能太自以为是的晒在太阳下，因为往往一个转身它就会灰飞湮灭。
“现场的时候给那对父母打强心剂了吧？”几个医生走过简帆的身边，走向手术室。
“嗯，可是还是……”医生断断续续的语气里隐藏着的是对生命无能为力的叹息。
“尽力把这个孩子救回来吧……”
简帆开始低声的啜泣，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这么难过，爸妈又不在这。不，他们在这，弟弟也在，简帆觉得心快要裂开了，弟弟躺在手术室里，手术灯亮了很久，进去两个医生，中途又进去两个……
简帆开始撕心裂肺的哭，顺着墙滑坐到地上，她把头埋在双腿间不停的哭，好像只要把眼泪哭干，他们就会回来了一样。
简爸简妈不知被从什么地方推了出来，新来的护士不顺手的推着病床向地狱的方向走去，简爸沾满血迹的手顺着担架滑下，简帆停止了哭泣，跑过去趴在简爸的身上不让她们把他拉走，简帆知道，她们要把爸爸和妈妈送去地狱般的地方，却冠以太平的名义，她知道那里极其的寒冷，在她六岁的时候她就知道，她看着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着，求他们不要把外婆推进那里，她请他们救活她。
“医生不就是要救命的吗？”母亲的疑问，那年简帆六岁。
“医生不就是要救命的吗？”简帆的哭喊，简帆已经长大了。
没有人回答她。
可医生不就是应该要救人的吗？
医生是救人的，但不是说就一定能把人救活。救人只是过程，它并不是结果。
半夜的时候，手术灯熄了，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简帆麻痹的双腿瞬间变得轻盈，她直起身，却讲不出话，只是望着医生走过来，眼睛里有液体要溢出来，最终被她颤抖的身躯抖落，抖落又充盈，她的晶莹的眼睛就像是一眼泉水，源源不绝。
简帆觉得心脏快要撞出来了。
“我们已经尽力了”，医生没有把握的安慰着面容憔悴的简帆，“手术很成功，他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可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医生稍有停顿，“他很可能不会再醒过来。”
“不会再醒过来？什么意思？你不是说他没有生命危险？”简帆不能接受，不愿意相信，但这回她懂了，“你是说我弟弟会变成植物人？”
简帆已经感觉不到自己有眼泪落下了。
当一个医生用五味陈杂，犹豫又抽象的表情对病人家属解释一种他们无力挽救的现象时，他们的内心深处是悲凉的，对，就像有乌鸦飞过。
“你也不要太灰心，像这样的案例，醒过来的也有，就看你们病人家属能不能坚持下去。”
“节哀吧，孩子，坚强一点。”医生轻轻拍了拍她，摇着头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了。
后半夜，凉凉的，可是简帆的心却已经冻结，那里刚下了一场暴雪。走廊空空，病房里简帆紧握住弟弟的手，月光从窗外撒了进来，平铺在简航的床上，柔和的月光下简航睡得很安详，就跟小时候玩累了一样，睡的那样安然。只剩下简帆从头至脚的零碎不堪。时间能否流转。像小时候一样，玩累了，过了黑夜，醒来的时候一切还是那样美好。
简帆感到一阵阵的恐惧，简航现在的模样就好似无风夜晚的水中月，一触即碎。你会醒来吧？何时才能醒来？不经世事你又怎么能有所担当，快醒来吧，我一个人承受不来。简帆在心里不停的呼喊……
简帆就这样疲惫的趴在弟弟的床边昏睡了过去，睡梦中眼角溢出的眼泪顺着脸颊流到了洁白的床单上，湿了一片。
一个曾经被幸福覆盖的家庭，如今被灾难笼罩，一切都已成为泡影，那些曾经的美好，都已经成为记忆深处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严肃又不失和善的父亲，那个支持自己寻梦的父亲，那个总能在自己感到犹豫，觉得迷茫时指引自己前行的父亲——就像黑暗里的一座灯塔。可如今灯塔熄灭了，而且永远的熄灭了。
最爱的妈妈，那个有点爱唠叨却能让姐弟俩在母爱的河流里徜徉的母亲，连再见都没来的及说一声就匆匆离去的母亲，就像那萧瑟的秋风中一片轻盈的树叶，悄无声息的离开枝头，纵有千丝万缕的无赖。
一阵凉风袭来，惊醒了简帆，她才发现梦里不比现实好多少，她失去了他们，一个她不曾想过的现实。
连再见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不能再失去弟弟”，简帆捏了捏酸痛的胳膊，站起身走到窗前，天深蓝深蓝的，只有远处那颗孤独的北极星仍旧不知疲倦的眨巴着眼睛，天快亮了。
简帆回到家的时候，婴儿因为饥饿在哭闹，可怜的小东西，可恨的小东西，简帆心想，不管怎样还是应该给他弄点吃的。
他到底也只是一只无辜又无知的小乌鸦。
不知不觉中，天真的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