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二耀武扬威,回到山寨交差。
当家的瞅瞅眼前生龙活虎的大小伙子,点了点头,“行,是你爹的种儿。”
胡二把薄薄的胸脯子拍得山响,“当家的,我没让他们踏进咱家地面一步。”
“好孩子,有你的。去找你罗九叔换匹马,且有一场硬仗要打呢。怕不?”
“怕的是软蛋。”
当家的呵呵而笑,一回头,望向夜老黑的的磨盘山,脸上的笑模样就给磨没了。他侧耳听了一回炮声,就骂,“张学良这个白眼儿狼,杀鸡给猴看,想吓得我尿一裤裆呢。”
炮声很密,弹着处碎石尘土炸起多高,像是山的魂儿给炸飞了,灰白色连缀成一片,越来越浓厚,围成一圈密不透风的帐子,把夜老黑捂得喘不上气来。
搬舵的看了半天,终于开口说,“不成,当家的,要坏事。要是都各扫自家门前雪,咱们这些绺子,迟早被他各个击破,大家都完蛋。”
“那你说怎么的?”
搬舵的瞪起浑浊的老眼,一路看进当家的脑袋里,“咱不能见死不救。”
“救夜老黑?”当家的哼了一声,“真是笑话。哼哼,哈哈。”
“往常夜老黑跟咱势不两立,”搬舵的说,“我寻思着,这会儿他正焦头烂额,八成打心底里巴望有人来救。可眼下能伸手帮他一把的,只有咱草上飞啦。”
当家的不言语。
搬舵的又说,“当家的,你肚子里揣着一千个明白着呢:他完了,下一个就轮到咱。唇亡齿寒哪当家的。”
当家的呸了一声,吐出一口唾沫,却没能吐远,不留神落到自己脚面上,伸另一只脚蹭蹭干净,还是不说话。
“你们两个当家的,嘴上有把门的,都贴了封条上了锁似的。”搬舵的说,“赌着一口气哪,一个比一个嘴硬。可照眼下这个情形,总得有一个大度心软先开口的不是?当家的,我瞅准了,你比他有心胸。”
当家的狠狠瞪着磨盘山,忽然破口大骂,骂夜老黑,骂这些年来他们的不仗义,陈芝麻烂谷子的全倒出来,把磨盘山骂得都矮了三分。骂完了,当家的一抹嘴,看着搬舵的说,“你个老东西,拿话挤兑我。我骂痛快了,怎么救他,你倒说说看。”
3
张学良的加强团卡住夜老黑的粗脖子,渐渐下了死劲儿,于是夜老黑的脖子一圈一圈细下去,直到嗓子眼拧成一根绳,死鱼一样空张着大嘴,断了进的气儿——夜老黑被从未见过的猛烈炮火压迫得不成人形,恨不能缩成婴儿形状,钻回娘肚子里去。
夜老黑这辈子眼看要完,离转世投胎不远了。
下山的路早断了,官兵围三厥一、网开一面,显得挺厚道,把一个七十米高的断崖留给夜老黑。绺子打剩下的二三百号人挤在山头巴掌大一块地方,三面是炮火,一面是悬崖,像被关进了鸟笼子。
有胆小的受不了那种折磨,先就发了疯,开枪自杀了,又有想死一个体面的,居然从崖上跳了下去。头几个没经验,溜着崖壁跌跌撞撞掉下去,被横生的小松树杈子、荆棘棒子挂破了肚皮,弄得肠穿肚烂拖泥带水的很难看,还有的跳得不够远,落下去后,正砸在伐木留下的断树桩上,人就被戳了个对穿。于是后来的就吸取教训,退回去好几步,助跑一段,向上向外尽力一跃,身体和喉咙里的惨呼划过一道高高的弧线,一起消失于虚空里。
官兵在山下望见了,纷纷喝采。
士兵鼓噪起来,鼓噪声越来越大,片刻后找到了节奏点儿,于是喊声整齐划一地传上去,让山上的人听得真真切切:跳一个!跳一个!
夜老黑鼻子都气歪了,欲哭无泪,想想混到这个份儿上,只好死了算了,可是无论是被如雨的炮弹片切成碎肉,还是跳下崖摔成肉饼,那样子都够难看的。
炮弹片斜飞,织成一道锋利的弹幕,一步步向人群逼近,夜老黑一步步后退,人挤人人挨人,被压迫在山崖边,成了压缩饼干。
夜老黑当家的是个独眼龙,五十来岁,这工夫一脚已经踏到了崖边,脚下一块石头踩松,哗啦哗啦掉下去,像是官兵的嘲笑声。独眼龙想收回凌空的那只脚,才发现身后已经没地方了,他想,自己本来就少一只眼,这回又闹了个金鸡独立——死了吧,别再让人瞧笑话了。
一只脚没办法助跑,独眼龙后悔没早点儿下决心,现在被挤落下去,途中准得受不少洋罪。在快失去平衡的那一刻,独眼龙忍不住扭脸望向草上飞的山头,想想草上飞很快也是这么个下场,他心里忽然有些舒坦了,大喊一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断崖的唯一好处就是有回声,听上去,可以不必苦等二十年、让人现在就显得颇像好汉。可是,独眼龙还没来得及听见自己整出的动静,山下惊天动地轰隆隆的爆炸声,就把自己那声呐喊淹没了——官兵的阵地出乱子了!
天大的乱子。
独眼龙一把揪住身边一个人,在崖边吊住了,用不着抬头就可以看见,官兵的炮兵阵地附近,一座小山包被炸平了,几十个大车轮子、上百个弹药箱的木头片向天上冲去,从山包被炸出的缺口里可以望见,一支显然不是官兵的马队正冲上来。
张学良的辎重队遇袭了,十几辆炮弹车一起爆炸了:那叫殉爆。
满天的零碎儿,下大雨一样,稀里哗啦落在官兵队伍里,砸出一场壮观的混乱来。爆炸离炮兵太近,震翻了不少炮,炮击就暂时停住了,炮兵变成了哑巴。
身后能冒出夜老黑的救兵,这让官兵措手不及,而且整出的动静这么大,像有人破开天大的嗓门儿,打雷一样吼了一声,东北军一时就给弄蒙了。
死死卡住夜老黑脖子的双手松了劲,夜老黑狠狠吸进一口气,挣出一条命来。独眼龙精神一振,哑着嗓子大喊,“冲,给我突出去!”
绺子潮水一样涌去,像一个皮球,憋在崖边太狠了,几乎憋破了胆,这时候得了命,就狠狠弹了回去。这时候,独眼龙的另一只脚才有地方站。
手下问他,“当家的,朝哪儿冲?”
独眼龙飞起脚尖,把那句废话踹回那人肚里去,“还能朝哪儿冲?瞎了你的狗眼,看不见草上飞的弟兄解围来啦?给我朝着他们冲!”
夜老黑死里逃生,红着眼睛嗷嗷叫冲下山去,山脚下,草上飞的马队横冲直撞,在官兵中辟出一条通道。夜老黑的人瞅准了那个缺口,不顾死活投奔而去。
这个团一时虽然有些混乱,但是加强进来的郭松龄营,迅速起了作用。那个营里都是些打过硬仗的老兵,冲过锋陷过阵,经验丰富,并没被这场爆炸吓住。他们迅速形成骨干,支撑住局面,于是那混乱就像干草上燃起的虚火,来得快去得也快。老兵营几乎凭本能作出了反应,他们两下里一夹,把力气使到缺口两边,于是草上飞就感到了压力。
草上飞冲撞出来的口子一开始挺大,可是老兵营一上来,渐渐地就给压紧了。从山上冲下来的夜老黑发觉不妙,眼看脖子又要给人掐死,那种窒息般的恐慌感驱动他们发起狂来,拼命狂奔,快得差一点儿就离地飞起来。
老兵营不紧不慢,不去硬挡这股浊流,让开一条路,放夜老黑过去一大半,然后两边突然用力一挤,轻轻松松就把夜老黑的尾巴切断。老兵油子说,这叫量体裁衣、有多大碗吃多大饭。
转过头来,老兵营追击受了伤的夜老黑,仍然不紧不慢、不远不近的,叫张学良的大部队保持一段距离,随后跟上。老兵油子说,这样既不至丢了目标,也不会孤军深入、中了埋伏。
可是转过一道岭,进入草上飞的地面后,过了一座莽林子,两个绺子的人突然都不见了,消失得一个也不剩。就有兵尖着眼睛,在树身上、草丛中探寻。老兵油子打个呵欠,懒洋洋朝树上一靠,抱着大枪说,“娘们儿裙子里面那道口子好找,土匪草窝里的地道口子难寻,你就别作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