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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

整个初二二班几乎没人知道倪清词其实是个相当自卑的女孩子。

大家对她的评价一般都离不了三个字:假小子。

她留短发,从来不穿裙子,嗓门很大,身为副班长,在守自习的时候甚至会冲特别不守规矩的男生挥出手中的教鞭。很多男生在她面前也只能自叹不如,一般来说女生数理化不会太好,她的数理化偏偏是全班第一,男孩子上体育课打篮球,她也跟着混进去,时间久了像模像样的,投篮的准确率比好多男生都高。课间男生喜欢坐在二楼栏杆上,她双手一撑也轻松跳上去,甚至连饮水机的桶装水,轮到她值日的时候,也不肯找人帮忙换水。

只不过每次她颤颤悠悠把巨大的水桶往机子上扛时,大家都看得心惊胆战,最后总有人受不了心理压力,冲上去帮她把水装好。

像她这样的女生,日子久了,大家不把她当个真正的女生,也是正常的。

所以班上组织野炊时,倪清词分到的任务是去找柴而不是砌灶生火什么的,着实让她吃了一惊。

秋日郊外的景色很美,枯水期的河床上有不少干枯的树枝和野草,倪清词嘴里胡乱哼着些不成曲调的歌,手脚麻利地找了一大堆柴抱在怀里,来来回回几趟,柴火堆得像小山,她也累出满头的汗,渴得不行,于是嚷着找组长顾晓果要水喝。

顾晓果正忙着择菜,胡乱找了一通,抱歉地笑,“我好像忘记买水了……你忍一忍,等饭做好了我多给你盛点汤。”

倪清词看着眼前的忙乱,估计等汤烧好她已经干渴而死了,所以打算去别组蹭点水喝,刚迈开步子,便被埋头砌灶的男生叫住,“青花瓷,来帮忙啊。”

她有种“果然这种苦力活才是我该干的啊”的感觉,认命地去帮忙。

正在卖力,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时,突然有人拍她的肩膀。她回过头去,是同组的林致远。

“给。”他只说了一个字,然后递过来一杯水。

简易的白色一次性纸杯,里面装着大半杯温开水。倪清词接过去,杯子外沿马上沾上了泥土,她看着自己黑黑的指甲缝,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她知道她此刻一定狼狈极了,头发凌乱,一张大花脸,身上还到处是刚才抱柴留下的枯叶和此刻砌灶弄上的泥土。

而他眉目清明,目光灼灼,干净的深蓝色防水外套和深色牛仔裤衬得他格外修长。在那个大多数男生还没开始长个子的时候,他颇有几分鹤立鸡群的味道。

倪清词以前从没这样打量过这个男生。

因为他的座位就在她后面,所以她知道他是个万人迷,长得像是漫画里走出来的人物,眉目俊朗,轮廓分明,一张极具立体感的脸在一群没长开的小男生中很占优势。偏偏他的性子又桀骜不驯,爱唱BEYOND的歌,爱踢足球,她知道每当他课间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唱歌时,不仅他们班,隔壁班,甚至楼上楼下,都有女生竖起耳朵在听。

但这些都与她无关。她忙着把事事都做到最好,忙着证明女孩子跟男孩子一样,没空去关注这些。

她仰头一口气喝下那杯水,冲他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谢谢。”手里捏着那个脏了的纸杯,不知道该扔掉还是该放下。

他接过那个纸杯,“还要吗?我去韩夜那组要的。”

“不要了不要了,谢谢。”她强做淡定,不敢看他。

多年以后,倪清词要很努力才能回忆起这件事情。因为当她困惑不已,拼命想忘掉林致远却忘不掉时,她总是会想,到底为什么会喜欢上他?到底他是在什么时候走进了她的心,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她想了很久,终于在一个下午,面对似曾相识的场景时,突然忆起这个秋日的郊外,忆起这杯温和的白开水。

就是这杯白开水,让她陷入了此后长长的苦恋。

倪清词那一整天都心不在焉。一开始她甚至没注意到自己跟林致远分到同一个组,但当她开始关注他时,发现他时时都在她的视线范围内,有时候走来走去,有时候跟别组人打招呼,有时候偷吃刚做好的菜——说白了就是无所事事,但即使是无所事事的林致远,也是最受欢迎的那一个,没人会责怪他不做事。

他只需要站在那里,对着辽阔的旷野唱几句“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已经足够了。

没人注意到他为倪清词端了一杯水,这么一个毫无动机的随机行为不值得引起任何人注意,倪清词相信,对他来说,这个举动也是随意为之,无任何特殊意义。但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举动,让她看到了他桀骜不驯的外表下,竟然藏着一颗细致的心。

她见过他嘴贱贱的跟别的女生斗嘴的样子,见过他拒绝向他表白的女孩子时毫不留情的样子,见过他把年轻的英语老师气得发抖自己却若无其事的样子,也见过他在球场上踢球,跑起来像一阵风的样子。

她以为他只是一个浪荡少年,她以为他是没有心的。

偏偏叫她撞见他的另一面,不知道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如果一个人本来已经拥有很多东西,那么你再给予她什么时,顶多算锦上添花,不值得稀罕,但如果一个人拥有的东西很少,甚至什么都没有,这个时候任何一点点施舍,都会被她当做是她的全部。

一直被当做假小子的倪清词,从来没被男生温柔对待过的倪清词,从小就缺失温暖的倪清词,不幸把这杯白开水当成了她的水源。

倪清词从来不谈论自己的家庭。十三四岁的初中生,对家庭问题并不敏感,她不提,也就没人问。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记忆是从四岁那年开始的。

那也是个秋日的下午。夕阳斜斜地照进那间有些旧的砖砌平房,爸爸把四岁的倪清词哄到床上睡觉,看她差不多睡着了,就给她盖上一床薄毛毯,掖了掖被角,轻轻吻了她的额头,然后,端了张凳子站到窗户前。

迷迷糊糊的倪清词只能费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爸爸将一根绳子套上去,睡熟前,她依稀听见凳子倒下的声音,后来,她就进入了安稳的梦乡。

直到有人猛烈地捶门,倪清词才从梦中惊醒,她不满地瞪着破门而入的几个工人,哭着说,“你们把我们家的门撞坏了,赔,赔我们家的门……”

没人理她。大家都冲到窗户前,把早就没了呼吸的爸爸抱下来平放在地上,到处都乱糟糟的,一屋子的人,妈妈接到消息赶回来了,扑倒在爸爸身上嚎啕大哭,她迷迷瞪瞪地看着周围的人,直到有人告诉她,你爸死了,你都不哭?她这才嘤嘤地哭起来,但并不是很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一年,爸爸跟妈妈刚刚借遍了所有亲戚,凑够钱开了个小小的建材厂,一切还在起步中,未来的美好生活似乎触手可及。

直到爸爸躺在堂屋中央的草席上,她被妈妈换上了孝衣,头上被裹上一圈粗糙的白布,直挺挺地跪在爸爸旁边时,心里才隐隐约约觉得害怕。头发被劣质布弄得很痒,她不时伸手去挠,妈妈则跪在旁边一直哭,眼睛早已经肿了,声音也哑了,却还是止不住哭泣。

匆忙赶过来的姨妈们谈论起爸爸的死因时都遮遮掩掩的,倪清词不懂也不想弄明白,她只想让妈妈别哭了,但每当她伸出小手试图去替妈妈抹眼泪时,她总是把她的手打开。

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她曾经亲眼见到爸爸和妈妈激烈地吵架,互相推搡,似乎对方是自己最大的仇人一般。

既然爸爸对妈妈那么坏,她为什么还要哭?

那是小小的倪清词无法理解的。

她同样无法理解的,还有姨妈们嘴里的某些语句,比如,“如果是个男孩,他可能就舍不下了。”“是呀,如果是个儿子,他可能不会走。”她们一边说这些话,一边用充满同情的目光看着她。

她讨厌那样的目光,但又躲不开,觉得委屈,于是张着嘴大哭起来。

但这一切都只是个开始。

倪清词不愿意过多回忆这件事,每想一次,她就会觉得心里像有一个满是棱角的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同时又刺得她的心脏隐隐作痛。她从未对任何人提及过,她人生的记忆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打从那天起,她记事了,记得爸爸怎样在她面前走向死亡,记得满屋子乱糟糟的人,记得妈妈绝望的哭泣,记得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平静下来的,支离破碎的家。

如果这世上真有通灵师存在,如果爸爸仍然在另一个世界没有转世的话,倪清词很想亲口问他,为什么那么残忍?为什么偏偏要选择在我面前离开?如果那时候我哭着抱住你,你还会选择那条路吗?

可惜,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

不过这一切,在日后漫长而艰苦的生活中都显得不重要了,因为死去的人已经一了百了了,但活着的人却还有很多冰冷的现实要面对。

2.

倪清词以前从未体验过这样矛盾的心情。她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上课时她会靠着椅背听身后的动静,下课时会装作不经意地在人群中搜索林致远的身影。

他爱在下课的时候跟韩夜他们几个站在阳台上唱歌,爱在看见美女时吹口哨,爱坐在楼梯扶手上帅气地滑下去,爱在下雨天穿着红色的球服在雨中踢球。上课的时候她没法回头看他,于是就期待有老师抽他回答问题,因为这个时候,她就能正大光明地转过头去看着他,像所有看着他等待答案的人一样。

为了尽可能多地看见他,她甚至用上了自己的手表。

升上高中之后她见到有些男生会把小镜子放在桌面上,一旦窗户外面或是教室后面有班主任的身影,马上就把作案工具收起来,装作认真听课的样子。

她当初无师自通,把这个原理运用到了她的第一只手表上。那只手表是表姐买衣服的时候附赠的,因为是卡通的大表盘,她嫌幼稚,就转赠给了倪清词。

自习课的时候倪清词习惯把手表摆在桌子上,要看时间就凑过去看,那天她闲得无聊,把手表举起来,身体靠在椅背上,突然通过反光的表壳,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林致远正在跟韩夜打闹。

她紧张得心跳都停止了,屏住呼吸仔细看着那模糊的影子,直到他们停下来,她才突然觉得这样的举动有些变态,赶紧把手表收起来。

自那以后她就上瘾了,通过各种角度,在很多节自习课的时候,偷偷盯着手表,一盯就入了迷。

直到初二那个暑假,林致远突然长高了很大一截,初三一来就被换到了最后一排,她这个行为才停止。

就是在那些指针不知疲倦转动着的时光里,倪清词意识到自己不对劲,她不得不正视一个现实,她,好像喜欢上林致远了。

那个万人迷林致远。

那个随便一数就能找出五六个喜欢他的女生的林致远。

那个对任何表白都是拒绝的林致远。

倪清词在班上人缘不错,男生女生都跟她玩得到一堆,但真正能说得上心里话的其实一个都没有,她最亲密的朋友算是顾晓果,偏偏顾晓果的另一个好朋友展绿绮正是林致远的第一号追求者。

这让倪清词满腹心事找不到地方诉说,也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办,所以行为也随之变得怪异起来。

那个时候的午自习,一般都是班委坐在讲台上轮流值日,精力旺盛的男生女生们总要折腾打闹半节课才能慢慢进入梦乡。轮到倪清词值日时,她习惯面对满教室的沸腾先抽出“御赐”教鞭在讲桌上啪啪啪拍几下,大声喊,安静下来!大家一般会给她面子收敛点,但绝不会真的进入安静状态,甚至有坐在第一排的人干脆拉她一起开玩笑,下五子棋。

所有人都习惯了,班委退一步,大家退一步,哪个中午不是这样相安无事地度过的呢。

这天中午又是倪清词值日。上午刚发了数学卷子,她只考了八十四分,比第一名的男生少了七分,这让她很沮丧。照例是敲得啪啪响的教鞭,照例是充满了嗡嗡嗡讲话声的教室,林致远突然站起来,要把手里的东西递给隔了一个过道又隔了好几排座位的另一个男生。本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偏偏这个人是林致远,倪清词第一反应就是用教鞭敲讲桌,“林致远!你干什么?坐好!”

林致远无所谓地看着她,“好吧,那麻烦副班长帮我把这个东西递过去一下。”

“有什么事下课再说!”她坐在讲台上瞪着他,努力控制不让自己的脸烧起来。

“行。”林致远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坐下来,冲那个男生招手,“你看见了,副班长大人发话了,有事下课再说。”

那个男生瞟了倪清词一眼,飞快地下位冲到林致远面前,接过那个用作业本纸包着的东西,然后说,“副班长大人,我请假拉屎。”说完就从后门冲了出去。

所有人都哄堂大笑起来。也许他们都不是恶意,只是缘于不懂事,但没人知道倪清词此刻有多么难堪。

如果那个人不是林致远,可能一切都不会发生,偏偏是他,她害怕自己跟他正面接触会让别人看出什么端倪,她害怕自己不够自然会被人嘲笑,她害怕自己对他稍微好点就会被人解读成对他有意思。

她本来是为了撇清一切可能存在的误会,才对他格外严厉的,没想到最后会弄巧成拙。

她觉得林致远看她的眼神甚至带着几分嘲弄。

更蠢的是不久之后的一个中午,所有人都去食堂吃饭了,倪清词忘记带饭卡,又重新上楼返回教室拿卡,却被她撞见林致远、韩夜和楼上三班的一个光头男生一起在教室里抽烟。

她呆呆地看着他们,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们也看着她,没说话。

“你们……你们怎么在教室里抽烟?”她有些结巴。

光头男生看着林致远,“这人谁啊?”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我们班的副班长,老陈的得意门生。”他嘴角浮现出一缕邪邪的笑,“青花瓷,你不会告诉陈老师吧?”

“我……”倪清词飞快地考虑该怎么办。

“男人婆,你不是这么不讲义气吧?”光头看着她。

倪清词听见“男人婆”三个字,震惊地看着林致远,希望他会说些什么来维护她。她知道自己不像个女生,但迄今为止没人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也没人用这么难听的语气直接在她面前调侃她。

林致远什么反应也没有,嘴角仍是那缕笑,“副班长大人,你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吧。”

倒是韩夜,拉了拉光头的手,示意他不要这样。

倪清词饭卡也没拿,紧紧捏着她的饭盒跑开了,勺子在饭盒里哐当哐当的响,像是撞在她心上。

那天中午她没吃饭,顾晓果问她怎么了,她红着眼睛把中午的事情讲了一遍,顾晓果恍然大悟,“我说你身上怎么有股烟味儿呢。”

“谁抽烟了?”一声炸雷在头上响起,倪清词和顾晓果哆哆嗦嗦回头,从窗户上探出的那颗脑袋,属于班主任老陈。

老陈把她们俩叫出去,目光凛冽,“谁抽烟了?”

她们俩抱定死不吭声的念头,一起摇摇头。

“我好像听见你们说林致远?”

“不是不是,不是他。”倪清词赶紧摆手。

“那是谁?”

倪清词又不吭声了。

“好,我知道了,你们进去吧。”老奸巨猾的老陈挥挥大手放行,倪清词回到座位上,心惊胆战地透过手表壳去看林致远。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浑然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

下午第一节是地理课,林致远的座位空着,一整节课都完了,他还没进来。

倪清词上厕所时经过教师办公室,看见林致远在老陈的办公桌前端端正正地站着,双手背在后面,手指瘦而长,没留指甲。

一整个下午他都没回教室。

韩夜悄悄递了纸条过来:中午的事,你告诉老陈了?

没有。绝对没有。倪清词把纸条传回去,心里却紧张得怦怦跳。

最后一节课是自习课,快放学时,林致远终于回教室了。他在万众瞩目中踩着无所谓的步子走进来,很大声地拉开凳子坐下来,砰砰砰地收拾桌面的书,韩夜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把书往桌子上一摔,“小人处处有,本班特别多!”书角不小心戳到倪清词的背,很痛,她轻轻抖了抖,没敢吭声。

有不知详情的男生问他讲的是谁,他的目光落在倪清词背上,“还能有谁,无非是老陈的心腹呗。”

韩夜用手肘撞了撞他,低声说,“应该不是她,我问过了。”

“不是她难道是你?或者你觉得是吴卓?”他反问。吴卓便是三班那个光头男生。

韩夜也不吭声了。

后来倪清词才知道,林致远坦然承认了他在教室里抽烟的行为,但不肯讲出同伴是谁,于是第二天被请了家长。

明明不是倪清词的错,她还是觉得对不起林致远。如果给她一个机会让她能弥补他,能减少她心里的愧疚,叫她做任何事她都愿意。

倪清词除了是副班长,还是班上的英语科代表,经常抱作业本到办公室,被林致远误解后不久,某天她突然发现老陈的办公桌上有一份散开的报纸,其中一页是文体版,上面刊登了一幅贝克汉姆的大幅照片。

她以前从来不懂足球,因为林致远喜欢,才开始研究。她知道他那套红色的球服是曼联队的,白色是英格兰的,她知道他最喜欢的球星是7号贝克汉姆,因为他不仅球踢得好,还长得帅。

后来她也认识过别的喜欢足球的男孩子,他们中有的人提起贝克汉姆不以为然,觉得他的长相胜于他的球技,但无论如何,他已经通过林致远成为了倪清词最喜欢的球星,没有之一。即使后来她远离了林致远,开始了新的生活,认识了别的男孩子,但她关注足球的习惯却留下了,一看到贝克汉姆的消息必然会停顿一下。

后来贝克汉姆慢慢老了,有新的球星代替了他的位置,体育新闻里很少见到他了,但多年后当听说他和维多利亚终于生下一个女儿时,倪清词的第一反应便是,林致远应该也在关注这条新闻吧?

倪清词一看到那张贝克汉姆的照片就想到林致远。她知道他一定会喜欢,所以左看右看,趁办公室没人,偷偷折起那张报纸放进衣兜里。

回到教室,她若无其事地展开那张报纸看得津津有味,故意翻来翻去弄出哗哗的声响,终于,林致远有反应了。他敲敲顾晓果的椅子,递给她一张纸条。

顾晓果打开纸条时,倪清词觉得自己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张纸条上了,却还要装作看报纸。

“清词,林致远让你把报纸借给他看一下。”顾晓果看完纸条,小声对她说。

“噢。”她点点头,又装作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才把报纸递给顾晓果,她又转身递给林致远。

他在后面翻看报纸的声音她听得很清晰,觉得既难过又高兴,难过的是,为什么借报纸都要通过旁人呢?在他心里她就那么讨厌,讨厌到连话都不肯跟她说?高兴的是,报纸没有白偷,只要他喜欢就好。

从此倪清词开始了她漫长的“小偷”生涯,她勤快地在办公室和教室中间穿梭,有时候是抱作业,有时候是找老师问题,反正几乎每天她都能成功地得到她想要的那一张或者两张文体版的报纸。

而林致远也养成了每天通过顾晓果问她借报纸的习惯。

没人注意到从什么时候开始,出课间操的时候下楼梯,倪清词会像林致远那样,坐在楼梯扶手上滑下去,帅气地稳稳站在地上,然后赢来众人的夸奖声。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太想林致远能跟她讲话,太想靠近她,所以才偷偷学会了这招。她曾经在放学的下午,在空无一人的楼道上一次又一次爬上去,滑下来,爬上去,滑下来,一开始会害怕,滑一小段距离身子不稳就会往楼梯上倒,没掌握技巧的时候,屁股也会被摩擦得火辣辣的痛。甚至有一次,她不知深浅地从实验楼二楼往一楼滑,结果扶手上一颗没有完全钉下去的钉子勾破了她的裤子,她狼狈地用书包遮着屁股挪着步子回了家,自己偷偷把裤子缝好了,因为那条疤实在是太丑太明显,又被妈妈拆掉,一边训她一边重新缝上。

到她能熟练地顺着扶手滑下去的时候,距离林致远误解她向老陈告密已经很久了。每一次她稳稳着地的时候,都会看似不经意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身影,她多希望他能看到她的举动,希望他能在她看体育版新闻的时候,在她哼BEYOND的歌的时候,在她熟练转笔的时候,在她吹口哨的时候,在她顺着扶手滑下去的时候,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然后说一句,我们的共同点还挺多嘛,或是,你也喜欢这么玩儿?甚至什么都不说,只是像最初野炊那天一样,用温柔的目光看着她,让她觉得自己在他眼中还是存在的,就够了。

但她又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讨厌她。

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已经很惨了,更惨的是他以为你讨厌他,并且也毫不留情地讨厌着你。人的感情啊,真是荒谬。

3.

转折发生在初二下学期。

那是一节下午的政治课,政治老师站在门口要大家把书拿出来背,倪清词透过竖起的书本发现展绿绮趴在桌子上,肩膀不停地抽动,她问顾晓果,“她咋啦?怎么哭了?”

“你也太后知后觉了吧?难道你不知道?”顾晓果夸张地看着她。

“知道什么?到底发生啥大事了?”她莫名其妙。

“林致远给于南嫣写情书了!这就算了,更过分的是他被拒绝了!”她捏着嗓子,像个称职的八卦散布者。

倪清词觉得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在她脑海里炸开了。

信息量太大,她一时接受不了。

谁是于南嫣?情书又是怎么回事?万人迷林致远也会遭拒绝?不就放个寒假吗,怎么再来的时候世界好像大变样了,而她还什么都没察觉。

倪清词回头装作找斜后方的人借橡皮擦,飞快地扫了林致远一眼,他把书摊在桌子上,一只手撑着下巴,无精打采。

想到他不高兴,她就难受,想到他不高兴的原因,她就更难受了,恨不得马上跑到那个叫于南嫣的女生面前一探究竟。

第二天出课间操的时候,倪清词见到了于南嫣。

她是顺着林致远的目光看过去的。

三班的方队就在她们二班旁边,她装作东看西看,最后目光定格在那个女孩子身上。

倪清词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的于南嫣穿着一件米色的外套,外套的帽沿上有一圈白色的看起来很柔软的毛毛,下身是一条灰蓝色的牛仔裤,广播里正在播放准备音乐,因为身高不是很高,她站在那列队伍靠前的位置,正跟旁边的女生讲话。她有一头过肩的长发,看起来柔顺靓丽,她的脸很小,只得巴掌大,皮肤很白,小巧的鼻子上架着一副秀气的眼镜,更是显得整个人格外柔弱。

倪清词第一眼看见她就讨厌她。讨厌她的长发,讨厌她白净的脸,讨厌她细声细气讲话的样子,讨厌她身上那件米色外套。

她气鼓鼓地,沮丧地回转头来,跟着音乐节拍开始做操。

做着做着她的眼睛就模糊了,大颗的眼泪沉甸甸地蓄积在她眼眶里,迟迟不肯落下。

原来她之所以讨厌那些东西,是因为,那都是她无法拥有的。

她觉得自己很可笑。

她傻乎乎地钻研足球,央求同桌男生用了半节自习在草稿本上画球场,给她讲解足球的规则,什么叫越位,什么叫角球,什么叫点球,黄牌是什么意思,边裁是用来干嘛的。她没事就捏着下嘴唇学吹口哨,她为了学会转笔,摔坏了不知多少笔芯,她到处借BEYOND的歌来听,学会之后声嘶力竭地唱,她麻着胆子从楼梯扶手上一滑而下,以为自己很帅气很洒脱。

她想,总有一天他会看见她的努力的,总有一天他会明白她的心意的,总有一天,他会发现她跟别的女生不一样,她喜欢的不只是他的表面,她是了解他的,懂他的,跟他有共同点的。甚至,也许有那么一天,他是会喜欢上她的。

谁知道神安排于南嫣出现了。她只是站在那里,在末冬的微风中轻轻一笑,甚至正眼都不看他一眼,他就沉沦在她飘扬的发梢中,沉沦在她浅淡的微笑里。

爱情就是这么可笑的一件事,不是你付出了,就一定能有对等的回报。

倪清词的衣服一般都是镇上小店的便宜货,妈妈给她买衣服更注重的是舒适实用,而不是款式好看,她一直留短发,因为方便,因为妈妈说长发吸收头皮营养,不利于学习,她没有一张瓜子脸,嗓门总是很大,永远大大咧咧的。

就是从那天开始,倪清词懂得了什么叫做自卑。这种自卑不同于学习不好被人嘲笑,不同于打饭的时候只能吃大锅吃不起小炒,这是来自感情的自卑,是最伤人的自卑,让她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意仔细照镜子,偶尔对着镜子梳头时,她都不愿意多看自己那张脸。

她不再故意装出恶劣的态度对林致远了,没必要,因为没人会认为她对他有别的意思,而且林致远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让她不忍心再恶劣地对他。

据说于南嫣收到情书之后,粗粗扫了几眼,然后说,“谁是林致远?不认识。”就把那封情书扔到一边了。听说她是为高一一个学长转学过来的,自然别的男生都入不了她的法眼。

这让一直被女生捧在手心的林致远大受打击。

但感情就是这么奇怪,越让你痛的人,你偏偏越放不下,忘不掉。

林致远还就是喜欢上于南嫣了,不论她怎么打击他,无视他,他都不肯放弃。

倪清词曾经问过韩夜,有那么多优秀的女生喜欢林致远,他为什么偏偏执着于一个于南嫣?

韩夜笑笑,说,他觉得于南嫣像金庸书里的小龙女。

倪清词差点吐血,这算什么破理由?

后来不乏有比于南嫣更漂亮的女生喜欢林致远,黄蓉型的,王语嫣型的,郭襄型的,甚至有比于南嫣更有小龙女气质的,可林致远早已经陷进去,无论如何都出不来了。他曾经苦笑着对倪清词说,“你明白的,有时候,爱上了就是爱上了,由不得你。不管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都是自己选择的,没有退路。”

我们谁又不是呢,年少时光,一旦爱上一个人,就没有想过要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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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末初秋的清晨,阳光和着几许薄雾沐浴着海锦这座小城。沙木宣站在自家阳台上享受着这恬静的一切,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站在这里沐浴清晨温柔的阳光。下次回家不知道要多久,又是什么时候了。屋内传来妈妈熟悉的呼唤声,“宣宣,该出发了,你老爸已经在楼下等着了。”沙木宣应声离开阳台,在离开自己卧室的时候不仅留恋的回眸望了望熟悉的一切才离开。楼下,爸爸正在把行李放进后备箱……
  • 马小雨来了

    马小雨来了

    这会儿由于夜色加深空气不冷不燥,听着林中虫子的叫声我的脚步放得很快。“什么都挡不住我,休想!”我故意把这句话轻松地说给子布听。他已经落在后面了,再过一会儿我们的距离就会拉得更开,就像各人跑在各人的路上。子布用彝话在说什么事情,隔了一点距离我听不清。再说即使听见了也未必完全弄懂。不过,我可以确定他在喊马小雨等等他。“又是马小雨,她简直无处不在。”我想起白先生对我的态度,或许正是因为得知我和马小雨只是相像而并非同一个人所以不想与我说话。“你以后……”我扭头想跟他说不要再提马小雨,跟我说话最好用汉话,这样能避免沟通上的麻烦。“不要找啦,他已经走了。”这个有点熟悉的声音是从左边传来,我仔细朝那儿望了几眼也没看见什么人。
  • 忌敏之落尽梨花月又西

    忌敏之落尽梨花月又西

    而今纔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一篇属于忌敏的民国爱情小短文。
  • 精美卷首语(名人佳作)

    精美卷首语(名人佳作)

    本书收入散文百余篇,分青春的呼唤、伟大的渴望、生命的追问、美丽的错误、教训与启示五辑。
  • 魑魅魍魉行

    魑魅魍魉行

    封妖盘被盗,万妖齐出。都市陷入人妖共存,封妖师重新归来
  • 凡俗江湖

    凡俗江湖

    江湖,虽离庙堂遥远,却也联系天下。凡夫,虽处人间之底,却也心系江湖。人间四苦,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短短十二字,道尽江湖路远。
  • 驮水的日子:温来军作品集

    驮水的日子:温来军作品集

    温亚军是军旅实力派作家之一,在2005年6月26日的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中,温亚军以短篇小说《驮水的日子》获得了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作者以不疾不徐的笔调,从容不迫地讲述了一个一头驴与一名士兵在驮水的过程中从对抗、较量到产生感情、依依不舍的故事,情节、人物都非常简单,但内涵却并不单薄,表现出人与动物、人与自然的和谐。
  • 海贼之800年前

    海贼之800年前

    地球少年突然穿越到海贼世界,原以能凭借原著一路高歌,然而发现这里居然是800年前的海贼世界。那一百年的空白时代。看唐恩如何在这混乱的时代,登上时代的顶端
  • 万象平行

    万象平行

    【欢迎来到万象平行】【技能、物品、属性,构成玩家】【主线、角色、背景,架构世界】【酣畅淋漓的武侠战斗、绚丽多彩的奇幻魔法、夺命惊魂的惊悚冒险、超脱世俗的未来世界,一切尽在万象平行!】【点击右侧按钮即可加入游戏】——————游戏无限流、世界科幻风,主角崛起篇
  • 梦瑾月

    梦瑾月

    我知你受人间冷意,我知你身负重任,我知你九五之尊,我知你身不由己。生,我愿站你身后相伴。死,我愿化作你床边烛光,伴漫漫长夜。弘文安好,瑾月安好。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