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的反唇相讥令李世民一愣。愣后的第一反应是:这家伙想找死?不过,这反应只延续了一瞬间就消失了。他魏征绝对不是那种找死的主儿,倘若他想为了名节而死,早在李密见杀时就可以死了,早在窦建德见杀时就应该死了,早在建成见杀时就必定已经死了,不仅不肯死,得了特赦令不旋踵就出来求生,赏个从七品的卑职忙不迭就赶来谢恩,能够心有死意么?绝对不可能!既然不是肯死的主儿,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李世民琢磨不透。琢磨不透,可以问。不过,李世民并不想好言相问。
“蒙赦死囚,居然大言不惭,想找死?”李世民继续诈唬。
“蒙赦,不错。死囚?什么时候判的?找死?绝对不想。再说,刚蒙特赦,倘若忽又见杀,天下人还有谁敢相信太子?”魏征继续反唇相讥。
“哈哈!你还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了?”李世民颇有一些被魏征这话激怒之意,不由得失口发一声冷笑。
“以太子今日之势,想杀谁皆易如反掌。只是不知太子是想流芳百世呢,还是想遗臭万年?”
魏征这话令李世民心头一震。自从李世民萌生玄武门之变的阴谋始,这问题就一直隐约存在于其心。只是事变之前,他不愿意多想,唯恐想多了会犹豫不决,搞不好落得个“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下场。如今事变成功了,他仍旧不愿多想。为何仍旧不愿多想?业已杀兄、杀弟,少不得还要逼父让位,作恶多端如此,还作流芳百世之想,该不是痴人说梦吧?
看见李世民迟疑不语,魏征猜度出李世民的心思,进而说道:“太子已经喋血禁门之内,倘若不作流芳百世之想,多杀一个魏征,无妨,不足以增恶。不过,倘若有此一想,则杀却魏征,恐难成全。”
“杀却你魏征便难以成全?很会自我吹嘘嘛!”
“自我吹嘘?魏某不敢。魏某窃料:参赞帷幄、入为腹心,不如房杜;冲锋陷阵、出为爪牙,不如尉迟;提百万之众,却敌制胜,不如李靖;居庙堂之上,协调阴阳,不如裴寂。不过,至于犯颜廷争,令主上得从谏如流之名,则实无出魏某之右者。”
“嗯,四个不如,说得不错,看来你还有点儿自知之明。至于犯颜廷争,你好像也还真有这份资质。不过,得从谏如流之名,就能流芳百世么?”
听了魏征上面那番话,李世民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想了一想,回答的时候,也不再是冷嘲热讽,而是换成了理性的言语与口气。显然,魏征的那番话,令他心有所动。
“可不。从古至今,文治武功蔚然可观之君,不乏其人。能够容忍臣下进言的,却只得一个。”
“哪一个?”
“据《战国策》所记,齐威王曾经开廷受谤,一时传为美谈。不过,齐威王毕竟只是一区区诸侯,并非天子,事迹也不可深考,所以……”
魏征说到这儿,把话顿住。目的何在?他希望李世民能够把话接过去。李世民绝对不是不明白的主儿,如果话说到这份儿上还不接下茬,不是无意于流芳百世,就是不信得靠他魏征方能流芳百世。无论属于前者还是后者,他魏征都犯不着再废话。
李世民会意,笑道:“所以,只要我容忍你犯颜廷争,我就可以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从谏如流的天子,从而流芳百世?”
“正是。”
“你这主意恐怕不只是为我着想吧?”
“实不相瞒,太子得为流芳百世之君,则魏某或可附骥尾以传。”
听了这话,李世民不由得又一愣。这家伙是真老实,是大智若愚,还是大奸若愚?无论是裴寂,是房玄龄、杜如晦,还是长孙无忌、高士廉,都不敢在我面前如此这般直言不讳。这家伙果然不同凡响,当真出类拔萃?说不定我还真得靠他才能圆那流芳百世的梦。这么一想,李世民不禁喜形于色,道:“我喜欢同直爽的人打交道,你我这犯颜廷争与从谏如流的戏什么时候粉墨登场?”
“事不宜迟,何妨从今便开始?”
从今?太性急吧?李世民心中暗笑。本来李世民对魏征还多少有些放心不下,魏征毕竟同房玄龄、杜如晦不同,上过瓦岗寨,跟过窦建德。跟众强人厮混过的,难免桀骜不驯,会不好驾驭么?“从今”两字暴露出魏征原来依旧是不识时务的书呆子,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于是点头称善道:“不错,事不宜迟。咱过几日就开始。”
过几日?听到这三个字,魏征顿时意识到方才的失言。他其实并不如李世民以为的那么呆,只因一时兴奋过度而有所忽略。忽略了什么?他李世民虽然已经掌握实权,毕竟尚未登基为天子。我魏某人的官职,不过是詹事主簿,级别既低下,执掌之职与进谏又了不相涉。如何能“从今”便开始?可不是还得等几日么?
几日是多久?无多。玄武门之变发生在六月初四,魏征获赦之后前往太子府谢恩在七月初七,八月初八,李渊正式退位,李世民即位于东宫,大赦天下之后,旋即任命魏征为谏议大夫,犯颜廷争与从谏如流的文戏从此开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