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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季孙父子倾轧 阳虎兄弟夺权

东野季孙意如避暑山庄之内,湖水悠悠,远接青山。一叶画舫在湖心荡漾,季孙意如与秦遄相向而坐,船头立着一个艄公,面色苍老,须发尽白,手持一根竹篙,不时举篙往水中轻轻一点,画舫便缓缓向前移动数尺。季孙意如道:“上连天,下接水,旁无他人,相商机密之处,莫过于此。”秦遄不答,却用手中麈尾对着艄公之背一指。季孙意如见了,道:“既聋又哑,绝对不会走漏风声。”秦遄道:“原来如此。可见你邀我来这避暑山庄,并非为避暑,却为避人耳目!”季孙意如道:“十二年前你对我说过一句话,当时我说并非当务之急,你可还记得?”秦遄道:“我怎么会忘记?我倒以为你早忘了,想不到十二年后你竟然会旧话重提。不过,现在再来提,是不是有些太晚了?”季孙意如道:“好像是有一点。不过,我季孙意如一日在,他阳虎一日不敢妄为,我只是担心我死之后,斯儿不是他的对手。”秦遄道:“既然如此,你怎么不趁你还在的时候将他剪除?”季孙意如道:“他投在季孙氏门下多年,用心尽力,功劳不少,苦劳偏多,外有贤能之名,内无显著之过。如果杀之不以罪,徒令我季孙意如蒙上心狠手辣、嫉能杀贤的恶名,有这么一个名声在外,以后还怎么会有能人肯投我季孙氏门下?能人不肯为我季孙氏所用,季孙氏又怎能长盛而不衰?”秦遄听了,略一沉吟,道:“既然不便杀之,逐之如何?”季孙意如道:“既经驱逐,他或者西走晋,或者东走齐。齐晋两国权臣皆已受他贿赂,定会受他怂恿,加兵于鲁,于我不利。”秦遄笑道:“想不到你这行贿高手,今日却栽在行贿之上。”季孙意如道:“我今日请你来,可不是为了听你讲这些闲话!”秦遄笑道:“既不便杀,又不便逐,不讲闲话,还有什么别的话好讲?”季孙意如道:“替他换个对手如何?”秦遄听了,略微一怔,道:“难道你想更换世子?”季孙意如道:“不错。”秦遄道:“是不是也有些晚了?”季孙意如道:“此话怎讲?”秦遄道:“季孙氏家臣之中,不少人眼看你老了,都私下与季孙斯深相交结,比如仲梁怀,本经你一手提携,如今却成了季孙斯的谋主。我的意思是:季孙斯羽翼已成,罢黜之不易,搞不好别搞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季孙意如听了,轻蔑地一笑,道:“仲梁怀胸无大略,不过会在小事上搞些阴谋诡计,他要是真有本事,我又何愁斯儿对付不了阳虎?”秦遄道:“那你的意思在谁?”季孙意如道:“寤儿如何?”秦遄道:“季孙寤不乏才干。不过,既是庶出,又是少子,季孙斯身为嫡长,又无错过,凭空用庶少替换嫡长,如何令季孙氏族内人心服?族人心不服,难免内讧。内讧一起,岂不是等于赐给阳虎一个篡权的良机?”季孙意如道:“三日后晋人会来索质子,我可以暗中收买晋使,叫他点名索斯儿为质,我于是假作不敢违拗晋人之意,不得已遣斯儿去晋,俟斯儿走后,再慢慢树立寤儿的威信不迟。”秦遄听了,沉吟半晌,道:“依我之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季孙意如道:“我看你是心存嫡庶的偏见,叔孙诺难道不是庶出,贤能岂在叔孙豹之下?孔丘乃野合而生,连庶出都不是,不也是文武双全,而且日渐德高望重?”秦遄道:“我哪有什么偏见?我的意思不过是:事关重大,慎重为宜,仓促断决,未必为妙。”季孙意如道:“古人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话你难道没有听说过?”秦遄不答,只来回摆弄手上的麈尾。

仲梁怀府第客厅之内,仲梁怀与季孙斯对坐于主客之席。仲梁怀道:“主公邀秦遄去东野避暑山庄,不知是为何事?”季孙斯道:“无非是去湖上饮酒赋诗。”仲梁怀道:“泛舟平湖,举酒嘱客,弹琴赋诗,的确是一大快事。不过,这种乐趣须有众多宾客方能兴致飞扬、气氛热烈,单请一个秦遄,你难道不觉得过于冷清?”季孙斯道:“你的意思是?”仲梁怀道:“泛舟湖上,固然是饮酒赋诗的好去处,也是秘商大计的好去处。”季孙斯道:“近日朝廷并无大事,有什么机密要跑到避暑山庄去相商?”仲梁怀道:“即使朝廷有大事,也用不着跑到避暑山庄去相商。”季孙斯听了一怔,道:“此话怎讲?”仲梁怀道:“主公与秦遄也许如你所说,不过去湖上饮酒赋诗,倘若并非如此,而是如我所料,乃是去秘商大事,那么,这大事必然是家事而非国事。不在家里谈,却跑到东野避暑山庄去谈,无非是想避开家里人。”季孙斯不以为然地道:“家事?家里有事,我还能不知道?”仲梁怀道:“与你不相干的事,你也许的确是无所不知。”季孙斯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以为大人想避开的正是我?”仲梁怀道:“你何妨去打听打听?”季孙斯道:“怎么打听?上哪去打听?”仲梁怀道:“当然是去避暑山庄。主公去避暑山庄业已一旬,即使无事,你也该去请安了。”季孙斯听了一笑,道:“你以为我去大人面前请个安,大人就会把他同秦遄商量的秘密告诉我?”仲梁怀摇头道:“当然不是。”季孙斯道:“那你叫我去山庄里问谁?”仲梁怀略一迟疑,道:“去问那艄公。”季孙斯大笑,道:“你原来不知,那艄公既聋又哑!”仲梁怀诡秘地一笑,道:“我怎么不知!你难道没听说过‘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这句话?”季孙斯大吃一惊,道:“你在那艄公身上做了手脚?”仲梁怀又诡秘地一笑,道:“你去见过了就知。”季孙斯听了,立刻起身。仲梁怀道:“且慢!你这就急着要去?”季孙斯道:“事不宜迟。”仲梁怀道:“你也不问问怎么才能令那既聋又哑的艄公开口?”季孙斯听了又一怔。仲梁怀站起身来,走到季孙斯跟前,对季孙斯一番耳语。

季孙意如避暑山庄膳房之中灯火通明,两张食几相向而设,季孙意如坐在上席,季孙斯坐在下席,四青衣童子垂手分立于四隅。晚膳已近尾声,食几之上杯盘狼藉。季孙意如停箸挥手,两青衣童子走上前来,撤走席上杯盘碗箸。片刻之后,季孙意如站起身来,对季孙斯道:“我有些累了,先去休息。你明日一早须赶回曲阜,也不宜睡得过迟。”季孙斯听了,慌忙站起身来,拱手称是。俟季孙意如出了膳房,季孙斯重新坐下,拿起银箸,举目往食几上一看,但见杯盘空空如也,方才醒悟自己其实早已吃完,不禁失笑。季孙斯将银箸放落在几案之上,模仿季孙意如的神气将手一挥,两青衣童子过来,将杯盘撤了。片刻之后,季孙斯也模仿季孙意如的姿势,站起身来,走出膳房。

季孙斯沿湖畔小径疾步行至船坞旁的一幢茅舍,举手在柴门上重拍三下,轻拍两下,又重拍三下,无人应门,季孙斯举手推门,柴门“呀”的一声打开。季孙斯踏进门里,举目一望,但见一条狭窄的石径穿过一个小小的院落,对门一排三间木板草房,季孙斯直奔中间一间房,举手拍门如前,然后侧耳一听,房里并无动静,身后却传来一声咳嗽。季孙斯慌忙转身,但见艄公立在垂柳之间,两眼发直,神色迷惘,一副既聋又哑的样子。季孙斯略一迟疑,一字一拍缓缓念道:“夜船吹箫,风雨如晦。”艄公听了,伸出右手食指向房门一指。季孙斯推门而入。月光自敞开的窗户射入房中,照见房间中央有一张白木几案,几案两边各有一个蒲团,对面墙角立着三两根竹篙、一两把木浆,此外便一无所有。艄公跟在季孙斯身后进了门,反手将门带关,转过身来,令季孙斯大吃一惊:原来的艄公不知去向,站在季孙斯面前的却是一个中年汉子,生得颧高颊削、唇薄嘴方,眉隐杀气、眼藏寒光。中年汉子见季孙斯惊讶不已,将左手一抖,轻声笑道:“老艄公的面孔在此!”季孙斯抬眼望去,但见中年汉子左手提着一副面具,须发俱白、惟妙惟肖。季孙斯道:“你是?”中年汉子道:“蒲人宋无存。”季孙斯道:“仲梁怀将你安置在此?”宋无存点头,伸手示意季孙斯就座上席。季孙斯并不谦让,在上席坐下,也不叫宋无存就座,只问道:“老艄公呢?”宋无存淡然一笑,一边用手抚摸面具的胡须,一边漫不经意地道:“大概早已成了鱼食。”季孙斯听了,不禁打个冷战,咳嗽两三声,方才道:“昨日秦大夫来,可与主公同去湖上?”宋无存闭口不语,只点一点头。季孙斯道:“在船上饮酒赋诗?”宋无存摇一摇头。季孙斯道:“弹琴吹箫?”宋无存又摇一摇头。季孙斯道:“清谈闲话?”宋无存还是摇头。季孙斯顿了片刻,道:“相商机密?”宋无存把头一点。季孙斯道:“说些什么?你可听见?”

宋无存不答,却走到季孙斯身边,弯下腰来,对季孙斯一番耳语。宋无存说毕,站回原处。季孙斯听了,半晌不语。一阵沉默过后,宋无存道:“据我所知,晋使不出三日就会到曲阜,事不宜迟,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季孙斯不解,道:“什么事?如何断?”宋无存微微一笑,道:“我早已买通主公的庖人,事情办起来易如反掌,只需你拿个主意,不必紧张。”季孙斯犹疑半晌,终于道:“后日一早下手,千万不可留下半点蛛丝马迹。”宋无存不答,只将左手面具往头上一扣,恢复老艄公苍老呆痴的面孔,一转身拉开门,欠身送客。季孙斯略一迟疑,走到门外,又停住脚步,扭头吩咐宋无存道:“不得令主公受苦!”

后日晨,季孙意如坐席上进早餐,季孙意如取匙尝羹,咽下一口,投匙于食几,站起身来,皱眉大呼:“咸!咸!”庖人应声捧青铜水瓶而出,双手将瓶举到季孙意如面前,口称:“小人该死,一时不慎,在羹中下多了盐。”季孙意如接过水瓶,接连大喝数口,道:“岂止是羹而已,样样都咸得很。”庖人低头拱手,口称:“小人该死!”。季孙意如仰头倾瓶,还要喝时,却发现水瓶早已空了。季孙意如将水瓶递还庖人,道:“这就起程回府,你快去将水瓶盛满,带到车上去,以免路上口渴难当。”庖人退到厨下,四下一望,只见一个杂工蹲在灶边捅火,此外并无他人。庖人吩咐杂工道:“快去后院打一桶泉水来!老爷等着要。”杂工慌忙起身,抄起身旁一个水桶,疾步而出。庖人目送杂工出了厨房房门,从怀里摸出一个细小竹筒,拔开筒塞,对着水瓶瓶口抖了几抖,但见些许白色粉末抖入水瓶之中。眼看竹筒空了,庖人将竹筒连同木塞一起投入灶口,重新将水瓶盖好。竹筒与木塞燃起的明火刚刚熄灭,杂工提水桶入,庖人灌水入瓶,匆忙奔出门外。

当日稍后,三辆双马拉的马车在驿道上疾驰。跑在前面的是辆兵车,车上立着四名腰挂弓箭、手持长矛的卫士。跑在最后的是辆普通客车,车厢漆黑,窗垂葛帘。中间一辆马大车高,车厢漆红描金,顶插锦旗,旗上绣一“季”字,季孙意如斜倚车厢之中,双手捉水瓶,仰头倾瓶,却发现水瓶已空,将瓶盖盖好,忽然觉得胸口一紧,手指一松,水瓶滑落到脚下。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季孙意如的车队驰入道旁的驿站,管家走到季孙意如的马车门前,举手轻拍车门,低头拱手道:“已到房邑驿站,敢问主公是否须下车方便?”管家低头拱手恭候了片刻,不见反应,抬起头来,再次举手拍门。连拍三下,仍不见动静。庖人走过来,道:“想是睡着了,你把车门打开,我要看看水瓶里的水是否喝光了,要不要加水。”管家将门拉开,探头一望,但见季孙意如斜躺在座,双目阖闭,口角微开,青铜水瓶侧倒在脚边。管家伸手取瓶,手臂不慎,轻轻在季孙意如膝盖上一碰,季孙意如顿时栽倒。管家见状大惊,慌忙将手中水瓶扔到地上,双手托起季孙意如,口中疾呼:“不好,快来人!”四名卫士应声赶到,五个人七手八脚把季孙意如拖出车厢,抬进驿站。庖人从地上拾起青铜水瓶,绕到驿站后院泉水池边,用瓶接取半瓶泉水,将瓶盖好,双手捧瓶上下摇晃数下,将瓶盖打开,将水泼到草地之上。庖人将水瓶洗涮数次,然后用瓶接取少许泉水,将瓶盖好,提着水瓶,跑回驿站门前,四顾无人,将水瓶扔回原处,双手一甩,在衣襟上一擦。庖人收拾妥当,正欲往驿站里去,恰遇管家仓皇而出。庖人道:“老爷可是中暑?醒了没有?”管家摇头,道:“已经故去。”庖人一副惊慌失措之状,道:“上车时还好端端的,怎么就过去了?”管家道:“医师说是猝犯心疾,虽然去得突然,倒也去得无忧无痛。”

管家与庖人正说间,一辆马车从驿道驰下,在季孙意如车旁停了,车门开处,车上跳下一个人来,长眉阔颡,高颧削颊,神气傲岸,身材魁伟。管家与庖人皆认得是季氏总宰阳虎,慌忙上前拱手施礼。阳虎道:“正要去避暑山庄去接主公,却不想在这儿碰着。主公在驿站里休息?”管家拱手道:“主公故去了。”阳虎听了,大吃一惊,道:“你说什么?”管家道:“主公在车中故去,驿站医师说因猝犯心疾而终。”阳虎扭头朝季孙意如的马车一望,发现地上的水瓶,道:“那水瓶怎么扔在地上?”管家道:“我去车中取水瓶时,主公正好倒下,我慌忙扔下水瓶,双手将主公托起。”阳虎道:“去把那水瓶给我拿来。”管家从地上拾起水瓶,双手捧到阳虎跟前。阳虎接过水瓶,问庖人道:“这水瓶是你送上车的?”庖人拱手道:“是。”阳虎道:“你送上车时,这水瓶是满的?”庖人又拱手称是。阳虎将手中水瓶晃一晃,道:“如今这水瓶里剩下的水已经不多,可见主公临终前喝过这水瓶中的水。医师说是猝犯心疾,我看是因为喝水中毒也说不定。”庖人满面惊恐,道:“这水是我亲自灌的,怎么会有毒?总宰若不信时,让我把这剩水喝了。”阳虎听了,一声冷笑,道:“这水万一真有毒,你喝了岂不会死了?你既死了,还怎么查得出谁是下毒的主谋?”说罢,扭头吩咐管家道:“去驿站叫人牵条狗来!”片刻之后,管家领一名驿站伙计牵来一条黄狗,阳虎将手中水瓶递与驿站伙计,道:“把这水叫狗喝了。”伙计略一迟疑,接过水瓶,将水灌下狗嘴,黄狗喝毕,摇头摆尾,欢腾雀跃,并无丝毫不适之状。阳虎观望了一阵,终于吩咐伙计把黄狗牵走,道:“主公死得突然,不能不令人生疑,既然这水无碍,想是医师说得不错。”

季孙意如府议事厅中,季孙斯披麻戴孝,仲梁怀一身缟素,阳虎迈进厅门,也着一身缟素,见仲梁怀在,不予理会,只向季孙斯拱手施礼。季孙斯拱手还礼毕,道:“阳总宰不知有何要事?”阳虎道:“先公下世已经三日,主公怎么还不吩咐我准备安葬之事?”季孙斯道:“先公下葬之事,仲梁怀早已安排妥当。”阳虎听了,瞟一眼仲梁怀,道:“原来如此。”说罢,顿了一顿,又道:“敢问国之宝玉何在?”季孙斯道:“在我手中。”阳虎正要发话,却被仲梁怀抢先道:“不知这宝玉何在,与阳总宰何干?”阳虎听了,不悦之情形诸颜色,道:“先公在日,偏好此玉。我的意思是:此玉不宜留在人间,当陪葬先公之陵,不知主公意下何如?”季孙斯听了,一时语塞。仲梁怀道:“这宝玉本是鲁国传国之宝,先君昭公仓皇出走之时,来不及带走,方为先公所得。据我所知,先公早已有意将此宝玉归还鲁公,只是一直未找到合适的机会。如今先公去世,正是物归原主的大好时机,用之陪葬,岂不是昭彰先公之过?”阳虎道:“先公真有归还之意?我怎么不知道?”仲梁怀向季孙斯递过一个眼色。季孙斯会意,支吾道:“先公确有此意,同我说过不止一次。”仲梁怀道:“可见先公的意思,阳总宰不知道的还多得很!阳总宰不知道,有什么稀奇!”

阳虎白了仲梁怀一眼,忿忿然拱手告辞。俟阳虎的脚步声消失了,仲梁怀道:“阳虎盛气凌人,简直不把主公放在眼里。我看这阳虎,还有费宰公山不狃,都以先朝元老自居,不会为主公所用,主公若不将这二人剪除,早晚是个隐患。”季孙斯道:“继位伊始就剪除先公亲信,难以服众人之心。搞不好,众叛亲离,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仲梁怀道:“主公既然担忧人心不稳,何不于既葬先公之后,巡视季孙氏封地,就便慰劳赏赐各地邑宰、司马?”季孙斯道:“此计甚好。你这就去替我把行程安排妥当。”

曲阜风敲竹酒楼二楼雅座包间之内,阳虎与阳越对食几而坐,食几之上酒浆菜肴摆满一席。酒过一巡,阳越举杯在手,道:“有什么机密,还不能在你府上说,却要跑到这儿来讲?”阳虎道:“你整日在赌场、妓院厮混,近日可听到什么流言?”阳越放下酒杯,道:“听说季孙斯要用仲梁怀取代你,这话是空穴来风呢,还是其来有自?”阳虎道:“这季孙氏总宰的卑职,我早已当腻了,不当也罢。”阳越笑道:“好大的口气,嫌季孙氏总宰的职务卑微,难道还想执鲁国之政不成?”阳虎道:“你以为我不行?”阳越听了一惊,道:“酒方过一巡,你怎么好像就醉了?”阳虎道:“你才在那儿说醉话!我跟随季孙意如这么多年,他玩的那些权术,大都由我经手,他季孙意如连鲁公都能撵走,我阳虎做个安分的执政有什么不成?”阳越道:“还说没有喝醉!你连季孙氏是公族世家,阳氏不过是季孙氏家臣都给忘了。”阳虎道:“《诗》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你懂不懂?”阳越摇头,嗤之以鼻。阳虎叹口气,道:“我劝你读书,你总把我这话当成耳边风。不学,所以无知。”阳越笑道:“闲谈之时,引几句《诗》曰,不过装潢门面而已,有什么实用?”阳虎道:“谁说没有实用?你要是懂得‘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的寓意,就应当明白大夫未尝不可以取代诸侯,家臣未尝不可以取代大夫。”阳越听了一怔,道:“这两句《诗》曰,当真是这个意思?”阳虎道:“我哄你干什么?你不信时,去问孔丘。”阳越笑道:“你果然在哄我,孔丘什么时候成了你的顾问?”阳虎道:“谁说孔丘成了我的顾问?如今人人都道孔丘是《诗》学大师,不叫你去问孔丘,叫你去问谁?”阳越笑道:“我信。成了吧?不过,《诗》这么说,你就这么信?岂不成了诗呆?”阳越说罢,斟满酒杯,又一饮而尽。阳虎道:“少喝点!你已经在疯言疯语了,我还有正经话吩咐你,你替我去费邑走一趟,告诉公山不狃,我正策划驱逐仲梁怀,望他不要插手干预。”阳越道:“你不是嫌季孙氏总宰之职卑微,不想干了,怎么又去同仲梁怀争?”阳虎道:“谁去同他争!”阳越狐疑不解,道:“然则为何?”阳虎道:“仲梁怀是季孙斯的谋主,季孙斯不过一酒囊饭袋,逐走仲梁怀之后,再夺季孙斯之权,自会易如反掌。”阳越道:“你还真想夺季孙斯的权?哪那么容易?”阳虎道:“所以我叫你好好练习射箭,射箭射成那样子,干什么能容易?”阳越不予理会,道:“就算季孙斯是个酒囊饭袋,难道仲孙何忌与叔孙不敢都会袖手旁观,任你为所欲为?”

阳虎稍一迟疑,道:“叔孙不敢快要死了。”阳越听了,大吃一惊,放下手中箸,道:“叔孙不敢不曾去吊季孙意如,只说是热伤风,怎么就会死?你这消息是从哪来的?”阳虎道:“热伤风不过是掩饰之辞,其实是病入膏肓,危在旦夕。”阳越道:“倘若叔孙不敢真的死了,由谁继主叔孙氏?是叔孙不敢之子叔孙州仇?还是叔孙不敢之弟叔孙辄?”阳虎道:“谁继主叔孙氏,眼下对你我都无关紧要。不过,叔孙辄与公山不狃深相交结,你去见公山不狃时,正要利用这关系作为讨价还价的筹码。”阳越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告诉公山不狃:只要他公山不狃不干预你驱逐仲梁怀,你也绝不干预他公山不狃支持叔孙辄?”阳虎道:“意思不错。不过,何妨说得动听一些?”阳越道:“我嘴笨,怎么说得动听,那还得你教我。”阳虎道:“你只需告诉公山不狃:倘若他有意支持叔孙辄,我阳虎一定竭力相助。公山不狃是个明白人,我阳虎为何会竭力相助?不用你说,他自会明白。”阳越却提起酒壶,先给阳虎斟满,然后给自己斟满,举杯齐眉,笑道:“季孙斯是个饭桶,叔孙氏自顾不暇,仲孙何忌孤掌难鸣,还有什么事情不成?”阳虎也举杯齐眉,却并不笑,只道:“但愿如此。”

费邑城外十里长亭外,赤日当头,炎气腾空。天际无半点云彩,地上没一丝风凉。数十名仪仗,身披银甲,手擎画戟,夹驿道而立,个个汗流浃背。公山不狃立在驿道中央,额上涔涔渗汗,喉里焦敝生烟。不久,一阵马蹄声急,一行车队由远而近,仲梁怀驾车率先跑到,把缰绳勒了,季孙斯从车上一跃而下。公山不狃向前迈出一步,拱手道:“费宰公山不狃参见主公。”季孙斯见了,慌忙拱手还礼,道:“天热如此,子泄何必自苦远道郊迎!实不敢当之至。”仲梁怀立在车上,将马鞭一甩,道:“家臣参见主公,本当如此,主公何必谦让!”公山不狃听了,不动声色,转身向仲梁怀拱手道:“多日不见,梁怀别来无恙?”仲梁怀并不下车,手执马鞭,双手约略一抱,算是还了半个礼,道:“为主公驾车,不敢失职下车,望不狃不要见怪。”季孙斯瞟一眼仲梁怀,仲梁怀假作不见。季孙斯对仲梁怀道:“你领车队先行进城,我同子泄到长亭里说两句话再来。”说罢,把公山不狃拖到一边,联袂往长亭而去。仲梁怀见了,满脸不悦,无可奈何领着车队绝尘而去。

费邑迎宾馆正厅之内,正面一扇屏风上刻八个大字,刻的是:“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屏风前一张几案,季孙斯踱入厅中,对屏风一望,道:“这两句《诗》倒也选得好。”仲梁怀跟着踏入厅中,笑道:“只可惜搁错了地方。”季孙斯听了一怔,道:“此话怎讲?”仲梁怀道:“把这两句《诗》搁在迎宾馆中,岂不等于告诫来宾:‘不要嫉妒,不要贪求。’好像只有他主人才是君子,来客都是小人。”季孙斯道:“我看你是有心挑剔他。”仲梁怀正欲回话,两青衣童子各捧一青铜托盘入,将托盘放到几案之上,盘中一壶酒、一盏杯、两双银箸、四碟下酒腊味。司客随后入,拱手道:“请先小斟一回,公山费宰将于酉时来接主公与仲大人同赴晚宴。”季孙斯坐了上席,仲梁怀坐了对席。酒过一巡,季孙斯道:“你方才在长亭对公山不狃失礼得很,晚宴时千万小心,不要再得罪他。”仲梁怀道:“我是有意煞一煞他的威风,让他知道主公对他客气,并不是怕他。”季孙斯道:“一个阳虎已经够你我对付的了,何必又树一敌?”仲梁怀道:“阳虎有什么可怕?他一向不过仗着先公之势欺人。如今先公既没,他失去了靠山,还想妄作威福,不过自寻死路!”

季孙斯与仲梁怀在费邑迎宾馆中饮酒之时,公山不狃在费宰官邸客厅中徘徊数度,陡然立住脚,喊一声:“来人!”一青衣童子入,公山不狃道:“快去客房请阳大夫来。”片刻之后,阳越入,两人各就宾主之席,公山不狃道:“昨晚你说起那宝玉的事,我还以为仲梁怀既有保全先公名誉之心,又有忠于鲁公之意。方才见着他,才知道他果然如阳总宰所说,不折不扣一个得志小人!”阳越道:“既然如此,昨夜同你谈过的那话,你是拿定主意了?”公山不狃道:“你回去告诉阳总宰:他若无意逐仲梁怀,就留给我来逐!”阳越听了大喜,起身拱手,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先替家兄谢过你。晚上你还要宴请主公与那得志小人,我就此告辞,不再打搅。”公山不狃站起身来道:“且慢!”阳越听了,停下脚步,公山不狃道:“你从我这儿带一只信鸽去,下手之前,不用寄书,只需将空鸽放回,我知道了好有个戒备。否则,万一曲阜须我增援,我这儿不免措手不及。”阳越拱手称谢,道:“难怪家兄一向佩服你,果断缜密,确乎非寻常人所能企及。”

孔丘立在阙里山庄走廊之上,背叉双手,仰面观天,子路侍立于旁。一阵凉风骤然刮地而起,天际乌云滚滚自西而来。孔丘正要走下台阶,一只信鸽从庄外飞来,在廊前打一个盘旋,往鸽房方向去了。不移时,子路手持一竹筒返回,将竹筒递交孔丘。孔丘接过,剔开封泥,取帛书在手上展开来一看,但见帛书上写着“勿适鲁”三个小字。子路道:“飞鸽传书,想是有要紧之事?”孔丘不答,只把帛书递给子路。子路看了,狐疑不解,道:“谁写这三个字来?究竟是什么意思?”孔丘道:“先不说谁写来这三个字。至于‘勿适鲁’这三个字,不就是说:不要去曲阜么?这意思不是明白得很?”子路道:“这意思虽然明白得很,可也神秘得很,令人猜不透所以然。”孔丘道:“一定是曲阜即将有大事发生,这人担心我去曲阜不巧赶上,所以飞鸽传书来示警。”子路道:“这人能是谁?”孔丘道:“只有仲孙何忌、南宫敬叔与公山不狃有信鸽认识往来阙里山庄的路径。”子路道:“由此可见这鸽书必然是南宫敬叔或者仲孙何忌所寄。”孔丘道:“何以见得?”子路道:“公山不狃在费,如何能知曲阜之事?”孔丘道:“这理由并不充分。依我之见,这鸽书恐怕正是公山不狃所寄。”子路道:“夫子这般推想,又有什么根据?”孔丘道:“我的根据也就是你的根据,也是由公山不狃不在曲阜这一点推断而出。”子路不解,道:“愿闻其详。”孔丘道:“身居曲阜的人,叫我不要去曲阜,想必会写:‘勿来鲁’。如今这鸽书既写作:‘勿适鲁’,可见这下书的人同我一样,并不在曲阜。”子路听了,懊恼道:“原来如此,我怎么就没想到从文字上琢磨!”孔丘道:“假设我的判断不错,这鸽书的确系公山不狃所寄,你猜猜看曲阜会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子路略一沉吟,道:“莫非季孙斯要对阳虎下手?”孔丘道:“根据呢?”子路道:“季孙斯五日前去费邑,听说曾与公山不狃在费邑城外十里长亭密谈。”孔丘道:“你这推断至少有四点破绽。”子路道:“愿闻其详。”孔丘道:“破绽之一,季孙斯与公山不狃在费邑城外十里长亭会晤,当着大庭广众,没有谁会挑选那样的场合密商大计。破绽之二,如果公山不狃早在五天前就得了消息,定会早遣亲信使者前来送信。既然是飞鸽传书,必然是消息得来仓促,来不及遣人。破绽之三,我虽婉拒季孙斯为弟子,季孙斯对我一向执礼甚恭。倘若这即将发生的大事,是季孙斯对阳虎下手,曲阜虽然或许会有些混乱,我并用不着格外小心。破绽之四,公山不狃是季孙意如的亲信,并非季孙斯的亲信。季孙斯以仲梁怀为谋主,据说仲梁怀在费对公山不狃傲慢无礼,想必不会引之为同谋。”子路道:“然则夫子以为将如何?”孔丘道:“极可能是恰恰相反。”子路道:“夫子的意思难道是:阳虎将对季孙斯下手?”

孔丘点一点头,正欲有所陈说,电光一闪,一个闷雷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巧打在走廊之下,紧接着,铜钱大小的雨点夹着蚕豆大小的冰雹打到地下,溅上走廊。孔丘吃了一惊,不禁向走廊里面退了两步。子路却反而向前迈一步,任凭雨水与冰雹溅上衣摆,笑道:“雷有什么可怕?”孔丘道:“你以为你站到屋檐边把衣裳沾湿了,平白无故遭雷打死,叫做‘勇’?那叫‘傻’!遇雷电、狂风,慎重避开,所谓‘迅雷风烈必变’,那才是君子处事之道”。子路听了,立刻退后几步,与孔丘一般,倚墙而立。师徒二人沉默不语,静静地观望着漂沱大雨在顷刻之间将台阶下低洼之处变成溪流。不久,冰雹停了,狂风不息,大雨依旧如注。子路道:“伯鱼与子开在孔府,毗邻曲阜,要不要我去把他们接回来?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孔丘道:“我也正作如是想,你去时顺便将消息告诉南宫敬叔,也好让他心中有数。”子路拱手告辞。孔丘道:“且慢!等雨停了再走不迟。现在就走,路上倘遇山洪暴发,反而坏事。”子路道:“事不宜迟,谁知这场雨要下多久?”孔丘道:“‘飙风不终朝,暴雨不终夕’,这话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暴风骤雨没有能够经久的。其实,岂止风雨如此,世上一切事物未尝不如此。所谓‘其进疾者,其退速’,此之谓也”。

当日深夜,曲阜仲梁怀府外,一片火光之中,黑压压不知多少人马杀奔府门而来。阳越一马当先,背负雕弓,腰悬羽箭,手挥长剑,口中大喊:“休要走了反贼仲梁怀!”仲梁怀卧室之内,一名使女在门外慌忙拍门,喊道:“老爷!老爷!不好了!”仲梁怀与一个女人从锦被中探出头来。仲梁怀怒不可遏,道:“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使女道:“门外官兵不知多少,将府第团团围住,要捉拿老爷。”仲梁怀冷笑一声,道:“官兵?没有我的命令,谁能调动官兵?”使女道:“有人认识为头的官人是阳总宰之弟,门卫已经抵挡不住,眼看就要进门了。”仲梁怀听了,大惊失色,慌忙披衣起身,将女人推下卧榻,掀开卧褥,露出一个把手。仲梁怀将把手一扳,但听得“咿呀”一声响,卧榻翻转,人去榻空。

不过片刻,阳越带领士兵破门而入。阳越左手执火把,右手仗剑,张目四望,但见一个赤裸女人,怀抱一张锦被,缩在卧房一角吓得发抖。阳越道:“仲梁怀何在?”女人用手哆哆嗦嗦朝卧榻一指。阳越不禁又朝空榻看了一眼,扭回头来,用剑尖指着女人,道:“榻上无人,你还不从实招来?”女人用手哆哆嗦嗦朝下一指。阳越走到榻前,用剑尖挑起锦褥,露出光光的花梨木板,阳越用手拍一拍木板,空然有声。阳越挥剑一招,早有一名小校领着四名士兵奔上前来。阳越道:“把这木板扳开!”四名士兵又橇又扳,忙个不迭,木板却依然不动。阳越气急败坏,道:“拿斧头来,给我劈开!”不移时,两名士兵手持斧头入,一阵猛劈之下,木板终于迸裂,露出一个地道入口。小校从旁问道:“要不要遣人下去追?”阳越略一沉吟,摇头道:“他既有备如此,必然追他不着。下面说不定还设有机关陷阱,遣人下去,枉自送了性命。”阳越说罢,对缩在墙角的女人盯了一眼,道:“仲梁怀居然想在阳总宰头上动手动脚,当是有眼无珠。不过,他看女人,却好像眼光还不错。”小校会意,趋前拱手道:“我这就小心将她护送到大人府上去。”

次日晨,季孙斯府大门之外,季孙斯登上等候在门口的马车,喊一声:“鲁宫!”车夫举手挥鞭,马车绝尘而去。不久,季孙斯的马车进了阳虎府第后门。马车停下,季孙斯开门下车,举头一望,但见圆柏参天,夹杂几棵古槐,并无房舍,不禁一怔,道:“这是什么地方?”阳虎应声从车后转出,道:“弊舍后园。”季孙斯闻言转身,见是阳虎,大吃一惊,道:“怎么回事?是你着车夫将我拉到这儿?”阳虎笑道:“不错,是我买通你的车夫将你拉到这儿。”季孙斯道:“你想怎样?难道还想扣留我在此不成?”阳虎又一笑道:“有什么不成?”季孙斯道:“鲁公与仲梁怀在鲁宫听贤馆等我,见我不去,仲梁怀定会发都城卫戍全城搜索。仲梁怀早就疑心你图谋不轨,你这府第必是他搜索的第一个目标。”阳虎听了大笑,道:“仲梁怀凭什么发都城卫戍?”季孙斯道:“当然是发兵的虎符。”阳虎伸手从怀中取出半边虎符,递给季孙斯,道:“是不是这块虎符?”季孙斯接过虎符一看,顿时变了脸色,道:“这虎符怎么落在你手中?”阳虎道:“因为仲梁怀已经不知去向。”季孙斯听了,额上冒出冷汗,道:“你把他怎样了?”阳虎道:“我能把他怎样?不过放他一条生路走了,他如今或许已经到了齐国也说不定。”季孙斯听了,心中叫苦不迭,嘴上却赔笑道:“阳总宰跟随先公多年,一向忠心耿耿。仲梁怀向我要这总宰之职,我其实并无意给他。”阳虎听了一笑,道:“这季氏总宰之职,我阳虎早已当腻了,你想给谁都成。”季孙斯道:“那你究竟要如何?”阳虎道:“与我歃血为盟,将你这执政之职让给我。”季孙斯听了一怔,摇头道:“你不过季孙氏的家臣,居然想执鲁国之政?真是异想天开!”阳虎道:“《诗》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这两句诗你难道没有读懂?”季孙斯道:“不管你引什么《诗》曰、《书》曰,你这妄想万万办不到。”阳虎听了,口喊一声:“来人!将季孙斯押到马厩草料房去,什么时候他想通了,什么时候带他来见我。”四个如狼似虎的汉子应声而出,将季孙斯拖将下去。

阳虎扣下季孙斯之时,仲孙何忌步出府门,正欲登车,望见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马蹄还不曾立定,车上已经跳下一个人来。仲孙何忌抬头看时,但见不是别人,却是南宫敬叔。仲孙何忌见了一怔,道:“你一早匆忙跑来,难道有什么急事?”南宫敬叔道:“立即传令各门守卫,速关大门,登楼备战。再发一封鸽信给成邑邑宰公敛处父,告他曲阜有变,戒备待命。”南宫敬叔一边说,一边把仲孙何忌拽到门里。仲孙何忌听了,大吃一惊,道:“你从哪得了消息?”南宫敬叔道:“今日凌晨,子路奉师傅之命,从阙里山庄赶来,将这消息传与你我。”仲孙何忌道:“究竟是什么事?”南宫敬叔道:“子路说:传消息给师傅的人不曾明说,据师傅揣测,可能是阳虎要对季孙斯下手。”仲孙何忌听了一惊,道:“阳虎竟敢如此?”南宫敬叔道:“我也不敢置信。不过,既然师傅如此揣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仲孙何忌道:“你跑来我处,你府中安全却交给谁?”南宫敬叔道:“子路来接子开与伯鱼回阙里山庄,我已托子路一行就便将妻室家小送往翡翠山庄暂住,你不必担忧。”

仲孙何忌与南宫敬叔在议事厅上坐下,司阍疾步入,拱手道:“阳越在大门外求见。”仲孙何忌与南宫敬叔听了,皆略微一怔。仲孙何忌道:“他是一人前来,还是带领人马?”司阍道:“只有一人,并不曾带着人马。”仲孙何忌与南宫敬叔相对看了一眼。南宫敬叔道:“他来得正好,可以打探得出些确切的消息。”仲孙何忌吩咐司阍道:“请他进来。”不移时,阳越自外入,仲孙何忌与南宫敬叔起身还礼。寒暄既毕,各就宾主之席。阳越道:“昨夜发生一起不大不小的事件,两位大夫想必已有所闻?”仲孙何忌道:“我仲孙何忌一向不打听他人的私事。”阳越道:“我阳越岂敢用私事打搅仲孙大夫!”仲孙何忌道:“倘若是国事,我身为次卿,如何不予闻?”阳越赔笑道:“事发仓促,未及预先奉告,还盼仲孙大夫多多包涵。”南宫敬叔道:“什么事情如此仓促?”阳越道:“仲梁怀图谋不轨,我奉命将他捉拿归案,却被他走脱。”仲孙何忌道:“仲梁怀如今安在?”阳越道:“大概逃在齐国。”南宫敬叔道:“你口称‘奉命’,不知是奉谁之命?”阳越道:“奉鲁国执政阳虎之命。”仲孙何忌与南宫敬叔听了,皆大吃一惊。仲孙何忌道:“阳虎不过季孙氏家臣,怎么成了鲁国执政?”阳越道:“《诗》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两位大夫都是孔丘之徒,想必于这两句诗,并不陌生。”

仲孙何忌与南宫敬叔听了,面面相觑。沉默片刻之后,仲孙何忌道:“季孙斯如今安在?”阳越道:“在家兄马厩切草。”仲孙何忌与南宫敬叔听了,又皆大吃一惊。南宫敬叔道:“曲阜卫戍尽在季孙斯掌握之中,阳虎与你竟敢如此胆大妄为?”阳越听了大笑,伸手从怀中取出半边虎符,在仲孙何忌与南宫敬叔面前一晃,道:“我阳越早已领了都城司卫的卑职。”仲孙何忌道:“仲孙氏驻曲阜的精兵不下一千,成邑步骑兵车早已作好准备,招之即来。”阳越听了,淡然一笑,道:“阳氏若打算与仲孙氏为敌时,我怎么还会在仲孙大夫府上做客?”南宫敬叔道:“你来此究竟打的什么主意?”阳越道:“不过想同仲孙大夫做个买卖。”仲孙何忌道:“什么买卖?”阳越道:“倘若仲孙大夫应允支持家兄为鲁国执政,家兄就会刀下留人。否则,季孙斯就会身首异处。”仲孙何忌道:“买卖之所以能成交,因买卖双方皆有利可图。阳虎刀下留人,于我仲孙何忌有何利可言?”阳越道:“杀了季孙斯,家兄将拥立季孙寤为季孙氏之主。季孙斯是个酒囊饭袋,季孙寤雄才大略,此为有目共睹、不容争议的事实。不知季孙氏是有个英明之主对仲孙氏有利呢?还是有个庸碌之主对仲孙氏有利?”仲孙何忌思量片刻,道:“你要我如何做?”阳越道:“我在你府上作人质,你遣南宫敬叔去家兄府上见季孙斯,告诉季孙斯:仲孙氏支持家兄为鲁国执政。”仲孙何忌道:“如此而已?”阳越道:“如此而已。”仲孙何忌口喊一声:“来人!”两个彪形大汉应声而入,垂手听命。仲孙何忌道:“将阳越押到马厩草料房去!”阳越听了,大吃一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仲孙何忌一笑,道:“你不是要充当人质吗?我让你如愿以偿。”阳越还要有所陈说,仲孙何忌将手一挥,两条汉子不由分说,将阳越拖将起来,架了出去。

俟脚步声听不见了,仲孙何忌道:“你的意下如何?这买卖是做,还是不做?”南宫敬叔道:“我看还是做好。季孙寤不仅狡诈多端,而且野心勃勃,外加一个阳虎,绝对于我仲孙氏不利。”仲孙何忌道:“不过,如此一来,阳虎便成了上卿,你我都得屈而下之。”南宫敬叔道:“所谓上下,其实也不过就是个没有多大意思的名义。真正有实际意义的,是有无封地?有多大的封地?阳虎即使攫取执政之位,身无寸土,如何能维持得长久?”仲孙何忌道:“小人得寸进尺。阳虎今日得了执政之职,明日岂不会要求裂土封爵?”南宫敬叔道:“到时候再同他为难不迟,当务之急,在于保全季孙斯性命。”仲孙何忌稍一迟疑,道:“说的是。不过,既要做这笔买卖,你少不得去阳虎府走一趟,我有些放心不下。”南宫敬叔道:“有阳越在此为质,谅阳虎不敢胡作非为。”

南宫敬叔驱车行到阳虎府第,阳虎拱手相迎,请南宫敬叔就座客席。南宫敬叔道:“不必。南宫敬叔并非来阳府作客,不过为见季孙斯一面。”阳虎道:“好!快人快语!我阳虎最愿意同痛快人做买卖。”说罢,口喊一声:“司客何在?”司客应声而入,阳虎道:“快领南宫大夫去马厩。”南宫敬叔道:“且慢!谁说我要去马厩?”阳虎道:“你不是要见季孙斯么?季孙斯正在马厩草料房里。”南宫敬叔道:“不错,我是要见季孙斯。不过,我并没有说我要去见季孙斯。”阳虎听了,略微一怔,道:“此话怎讲?”南宫敬叔道:“我要季孙斯来见我!”阳虎踌躇不语。南宫敬叔道:“既然阳总宰好像不愿做这笔买卖,南宫敬叔就此告辞。”说罢,拂袖举步,往门外便走。阳虎见了,慌忙赔笑道:“敬叔请留步。”说罢,扭头吩咐司客道:“还不快去请季孙大夫来!”南宫敬叔道:“阳大夫也请回避一下。”阳虎听南宫敬叔改称他为“大夫”,喜形于色,道:“这个自然。”说罢,退出厅外。不移时,季孙斯入,见了南宫敬叔,大吃一惊。季孙斯道:“你怎么也被扣在这儿?”南宫敬叔微微一笑,道:“我要是也被扣在这儿,还不囚在马厩,怎能在客厅里优哉游哉?”季孙斯听了一怔,道:“如此说来,你同阳虎做了一路?”南宫敬叔又微微一笑,道:“我要是同阳虎做了一路,你还不早已魂断黄泉?”季孙斯道:“然则你来救我出去?”南宫敬叔道:“这么说还差不多。”季孙斯道:“既然如此,还不快走,更待何时?”南宫敬叔道:“要走也没那么容易,你得先卸下一副担子才能走得了。”季孙斯一脸狐疑,道:“什么担子?”南宫敬叔道:“阳虎要求什么?”季孙斯道:“他要我将执政之位让给他。”南宫敬叔道:“我说的正是执政这副担子。”季孙斯道:“这如何使得!”南宫敬叔道:“你使得,他也得;你使不得,他也得。”季孙斯道:“此话怎讲?”南宫敬叔道:“阳虎已同季孙寤勾结在一起。你肯将执政之位让给阳虎,你依旧是季孙氏之主。你不肯将执政之位让给阳虎,阳虎杀你,拥立季孙寤为季孙氏之主,季孙寤自会将执政之位让给他。所以说:你使得,他也得;你使不得,他也得。”季孙斯听了,愕然不知所云。南宫敬叔道:“我劝你还是不如答应阳虎的要求,先留下性命再说。其余之事,容后缓图。”季孙斯道:“小人得志,得寸进尺。今日让他得了执政之位,明日他要我季孙氏的封地,难道也让给他不成?”南宫敬叔道:“他不是要与你歃血为盟么?你何不要他当众发誓,决不再有其他索求?”季孙斯不屑道:“他这种人发的誓,难道可信?”南宫敬叔道:“所以要他当众发誓,往后他倘若食言违誓,必然因此而致众叛亲离。”季孙斯犹疑片刻,终于点头,道:“看来也只好如此。”

当日稍后,阳虎府第议事厅外,石阶之下,人头涌动。走廊之上,季孙斯与阳虎相向而立。三通鼓响既毕,司祭自厅中出,行至季孙斯与阳虎之间,口喊一声:“取鸡血来!”一青衣童子应声自厅出,双手捧一青铜托盘,盘中盛两只青铜鎏金觥,觥中盛满新刺的鸡血。司祭取出左边的觥,双手捧着,递与季孙斯。季孙斯双手接过,举到齐眉之处,口中念道:“阳虎久掌机要,深谙政事,才宏识远,德高望重,季孙斯自愧弗如,愿辞执政之职,举阳虎以自代。指日为誓,何敢食言!”念罢,仰头倾觥,将觥中鸡血一饮而尽。司祭见了,从盘中拿起右边的觥,也用双手捧着,递与阳虎。阳虎双手接过,也举到齐眉之处,口中念道:“窃闻让贤乃君子之美德。季孙斯以阳虎为贤,让执政之位,阳虎敢不成季孙斯之美!阳虎既居执政之位,便当一心为鲁,尽忠效力,倘若心怀叵测,图谋私利、侵凌季孙,天诛之!地灭之!指日为誓,何敢食言!”念罢,仰头倾觥,也将觥中鸡血一饮而尽。司祭见了,口喊一声:“歃既!”

转眼之间,秋去冬来。阙里山庄内外,大雪纷飞。孔丘与子路立在走廊之上,观赏雪景,门口传来犬吠之声。片刻之后,南宫敬叔从庄门方向冒雪而来,远远望见孔丘与子路,加快脚步,登上台阶,向孔丘施礼,孔丘道:“曲阜局势如何?”南宫敬叔叹口气,道:“阳虎既握大权,顿时作威作福,但凡与阳虎不协者,或遭杀害,或遭驱逐。”孔丘道:“秦遄呢?”南宫敬叔道:“秦遄要不是跑得快,早已成了阳虎刀下冤魂,真没想到朝廷上下,竟然没有一个是阳虎的对手!”孔丘道:“并非阳虎真有那么大的本事,他既居执政之位,挟鲁公以令大夫,谁敢不从?”子路道:“弟子不才,愿提三尺之剑去曲阜取他性命!”孔丘道:“休要胡说!阳虎出入必定戒备森严,你恃匹夫之勇,以图一逞,枉自断送自己的性命!”子路道:“专诸能刺吴王僚,要离能刺公子庆忌,弟子为何独不能刺阳虎?”孔丘道:“且不说你的剑术不能与专诸、要离相提并论。专诸与要离皆处心积虑,谋划经年,兼有内应,方能成功。你如今仓皇独往,内外无援,何能有成?”子路道:“难道就如此听任阳虎横行霸道不成?”孔丘道:“大夫篡诸侯之权,少有能过五世不亡的。家臣篡诸侯之权,充其量不过三世,必亡无疑。况且阳虎虽然已经篡取执政之位,却无尺寸之土,何能长久?依我看,其身败名裂,指日可待。”南宫敬叔道:“弟子当初也是这么想。”孔丘道:“既称‘当初’,可见你如今已不这么想?”南宫敬叔道:“据仲孙何忌在齐国的细作报告,阳虎已遣人去齐,贿赂齐国权臣,意在阴谋占据一块地盘。”孔丘闻言,捋须不语。南宫敬叔道:“弟子还要去翡翠山庄接眷回曲阜,不便久留,就此告辞。师母处请代为请安。”孔丘道:“且慢!阳虎既有这般野心,你与何忌宜早为备,不能坐以待毙。”南宫敬叔道:“弟子闻命,师傅放心。”说罢,拱手下阶而去。

俟南宫敬叔的身影不见了,子路道:“弟子方才说要去行刺阳虎,本来是想激一激南宫敬叔,不料夫子把话给岔开了。”孔丘听了一笑,道:“原来如此。你说话从来直来直去,什么时候学会了拐弯抹角?怎能不叫我会错意?”子路道:“仲孙何忌兄弟也太懦弱,手下人马不下数千,却听凭阳虎坐大,不敢有所作为。”孔丘摇头,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子路道:“愿闻其详。”孔丘道:“季孙氏兵力远出仲孙氏之上,如今皆在阳虎掌握之中。叔孙不敢新死,叔孙州仇与叔孙辄相争,族内不和,不能依之以为援。仅凭仲孙何忌手上这点实力去与阳虎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子路听了,哑口无言。一阵沉默过后,孔丘发一声叹息,道:“孔丘生不逢时,遭此乱世,夫复何为!”子路道:“夫子方才不还在说阳虎之亡,指日可待么?怎么忽然又悲观起来?”孔丘道:“你难道没有听见南宫敬叔的话么?阳虎要是占据一块封邑,想要见阳氏之亡,说不定真要等上三世了。况且,即使阳虎之亡指日可待,我已年近五十,我又还有多少日子可待!”子路听了,又哑口无言。师徒二人静静地立着,风雪不知于何时早已停息,天际暮色苍茫,树梢寒鸦点点。

阳虎府第膳房之内,阳虎与阳越隔食几相对而坐,几上酒浆菜肴摆满一席。阳越道:“今日怎么得闲请我?”阳虎道:“该杀的都已杀却,该逐的都已逐走,也该是松一口气的时候了。”阳越道:“好像还差一个没有逐走?”阳虎道:“你还想逐谁?”阳越道:“不是我想逐,是你要逐,怎么给忘了?”阳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笑话!我要逐谁,我怎么会忘记?”阳越道:“十二年前你想逐孔丘,结果不仅没逐成,还在仲孙何忌府上碰了个软钉子。如今孔丘还在,你难道不是把他给忘了?”阳虎又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笑道:“我道你说谁,原来你是说孔丘!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阳越道:“此话怎讲?”阳虎道:“当年我不过季孙氏家臣,孔丘也不过小有名气,争一口闲气,无人理会。如今我身居执政之位,孔丘享德高望重之誉。为一国之执政,逐一国之人望,必然贻笑诸侯。”阳越道:“听你这么说,你不仅不打算逐孔丘,还打算待之以上宾之礼了?”阳虎道:“谁说不是?季孙意如能够弃前嫌,待孔丘如上宾,我阳虎为何就不能?”阳越也斟满一杯,举杯在手,笑道:“你难道真的以为你可以与季孙意如相提并论了?”阳虎道:“有什么不成?”阳越道:“鲁国三分之一的国土都是季孙氏的封地,你阳虎徒有执政之名,却身无寸土。”阳虎笑道:“你别急,马上就会有了。”阳越道:“当真?”阳虎道:“怎么会假!今日请你来小酌,其实正为告诉你这个喜讯。”阳越道:“你发誓不谋私利、不侵凌季孙氏,你这地盘从何处得来?”阳虎道:“不出三日,齐人就会来袭取阳关与郓邑。齐人侵占阳关与郓邑之后,我出面与齐人交涉,齐人然后答应归还阳关与郓邑,不过,不是归还予鲁,而是归还给我阳虎。鲁人失之,阳虎得之,与我当日所发之誓并不相悖,何为而不可!”阳越听了,道:“你今日喝了不少,无疑是喝醉了,怎么说起话来像个龟策先生,说的尽是未来之事?”阳虎道:“我已买通齐之权臣国夏、高张,他两人应允如此,我何须卜而后知?”阳越道:“你花费多少才能做成这笔买卖?”阳虎道:“黄金两千镒、白璧十双、织锦二百匹。”阳越道:“你哪来这么多钱?”阳虎道:“季孙意如在日,行贿之费,有过之无不及,你以为他花的是他季孙氏的钱?他季孙意如能从鲁国国库中提取,我阳虎为何就不能?”阳越道:“如此这般,难道不是贪赃枉法?”阳虎道:“位卑职微,如此这般,就是贪赃枉法;居执政之位,如此这般,就是例行公事。”阳越听了大笑,道:“原来如此,难怪你要当这执政!”

鲁宫听贤馆中,宫墙庭院尽白,鹅毛大雪纷纷。鲁公坐厅上,阳虎与仲孙何忌分立左右两边。鲁公道:“两位大夫还有什么事情禀奏?倘若无有,就此退朝。”仲孙何忌道:“据细作报告,齐大夫国夏与高张率师结集于阳关与郓邑境外,臣以为当加强两地守备,以防齐人入侵。”鲁公举头望阳虎,道:“阳大夫意下何如?”阳虎道:“臣以为可令公敛处父率成邑兵马增援阳关与郓邑。”仲孙何忌听了,慌忙摇手,道:“使不得!成邑有如曲阜之北门锁钥,调走成邑守兵,等于是开门揖盗。”鲁公又举头望阳虎,道:“可还有别处兵马以供调遣?”阳虎道:“季孙氏重兵在费邑,费宰公山不狃割据费邑已久,季孙意如在日已经指使他不动,臣拿他更无可奈何。叔孙氏重兵在后邑,后宰公若藐与叔孙州仇不协,叔孙州仇也指使他不动。”仲孙何忌道:“阳越辖下兵强马壮,臣以为可令阳越率领都城卫戍前往增援。”阳虎听了,也慌忙摇手,道:“这如何使得!曲阜安全至关重要,都城卫戍决不可动。”鲁公道:“然则奈何?”阳虎道:“容臣等从缓计议。”鲁公道:“既然如此,等有了结果再来禀奏。”鲁公说罢,挥一挥手,阳虎与仲孙何忌一同退下。

风停雪止,寒气逼人。鲁宫宫门外,五辆马车作一字排开,前后四辆皆是兵车,每车各立四名卫士,中间一辆套两匹卷毛高头白马,顶篷之上左右各插一面猩红三角锦旗,锦旗中央用金线绣作一个“阳”字。阳虎趾高气扬从宫门出,登上中间的马车,喊一声:“回府!”马车起步,阳虎扭头一看,方才发觉车厢里已经坐了一个人,不禁失口道:“季孙寤!吓我一跳!”季孙寤笑道:“你一向都会吓人,原来你也有吓着的时候?”阳虎道:“你怎么上了我的车?”季孙寤道:“你能买通季孙斯的车夫,我难道就不能买通你的车夫?”阳虎笑道:“你倒是学得快。”季孙寤不屑道:“笑话!你那绑架的劣招也值得一学?”阳虎道:“好了,不同你讲笑。你溜上车来想必有事?”季孙寤道:“不错。”阳虎道:“什么事?只要不是绑架我,别的事我阳虎一定助你一臂之力。”季孙寤冷笑一声,道:“你以为别人都有求于你?”阳虎道:“你溜上我的车,不是有求于我,难道还是我有求于你?”季孙寤道:“你虽不曾求我,我却是来替你解难的。”阳虎道:“笑话!我有什么难?”季孙寤道:“鲁公不是还等着你的回话么?”阳虎听了一怔,道:“你怎么知道?”季孙寤道:“我在宫门口碰见仲孙何忌,他说你心怀叵测,图谋搞垮仲孙氏。”阳虎听了又一怔,道:“仲孙何忌怎么会对你讲这些话?你什么时候成了他的心腹?”季孙寤道:“这才是笑话!我怎么会成为他的心腹?他不过有意叫我把这话传给你听,让你知道他仲孙何忌不是傻瓜,别打他的主意。”阳虎道:“言之有理。”季孙寤道:“齐师不会无缘无故在阳关、郓邑境外结集,我猜一定是你在搞鬼。”阳虎道:“倘若齐人侵占阳关与郓邑,于我阳虎有何利可言?”季孙寤道:“你哄得了别人,哄不了我。你肯定是买通了国夏与高张,叫齐人拿下阳关与郓邑,然后再还给你。如此这般,你就可以占有一块地盘,作为日后扩展的基地。”阳虎不答。季孙寤道:“你以为你这计策高明?”阳虎道:“你难道以为不够高明?”季孙寤道:“你这计策不过一箭一雕,怎么谈得上高明?”阳虎道:“难道你有一箭双雕之计?”季孙寤道:“不错。你去回复鲁公,就说可叫季孙斯率领季孙氏府卫队前去增援,剩下的事情由我来安排,不用你操心。”阳虎假做糊涂,道:“什么是剩下的事情?”季孙寤道:“让季孙斯阵亡。”阳虎道:“好一个借刀杀人之计!季孙斯死了,你就好成为季孙氏之主,果然是一箭双雕。不过,虽是两只雕,有一只却于我阳虎无缘,我又何须多花力气去射下来?”季孙寤道:“阳关与郓邑,不过区区两城。我一旦为季孙氏之主,立即分季孙氏所属十城与你,如何?”阳虎沉吟片刻,道:“一言为定。”季孙寤道:“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阳关城外,白茫茫一片,天地难分。一座山头之上,两面三角锦旗迎风招展。一面深黑绲白,中央用白线绣作“齐”字;另一面深红镶金,中央用金线绣作“高”字。高张与子丕立在锦旗之下,往阳关方向望去,隐隐约约望见一彪人马不知多少,打着季孙斯的旗号从曲阜方向奔来。阳关守将开门,接了进去。高张道:“阳虎向我担保不会遣兵增援阳关与郓邑,难道季孙斯敢于不受阳虎之命,擅自做主?”子丕道:“季孙斯为人优柔怯懦,况且新失执政之位,恐怕不敢如此。”高张道:“难道阳虎设下骗局哄我?”子丕摇一摇头,道:“阳虎志在得地,设下骗局哄主公,于他得地有何利可言?”高张道:“然则为何?”子丕道:“或许是借刀杀人之计。”高张略一沉吟,道:“借我的刀杀季孙斯?”子丕道:“不错。”高张道:“他怎么知道我一定可以杀得了季孙斯?”子丕尚未作答,却见一名使者策马疾驰而上,跑到高张与子丕面前,把缰绳勒了,拱手道:“山下寨前斥候抓着一个奸细模样人物,却口称有要事禀告大夫。”子丕听了一笑,道:“想是教你如何杀季孙斯的人来了。”高张道:“快将这人押上山来!”使者道:“已着人押了上来。”使者的话音刚落,三匹杂毛劣马一起跑上山来,两边马上各骑一名小校,中间马上绑着一个行商打扮的人。高张见了,大声喝道:“大胆奸细,敢来我营寨之前打探消息!”那行商模样的人道:“小人并非奸细。”高张道:“不是奸细,却是何人?”那人左右一望,道:“人多口杂,不便奉告。”高张听了,向使者递过一个眼色,使者领着两名小校一同拍马下山去了。高张目送使者等三人下了山,扭头对那行商模样的人道:“这儿别无外人,有话尽可放心说。”那人不语,却瞟一眼子丕。高张见了,策马行到那人跟前。那人会意,伸过头来,对高张一番耳语。高张听毕,将那人松了绑,那人拱手谢过,策马奔下山去。子丕道:“我猜得如何?”高张道:“果然如你所料。不过,这人并非阳虎所遣,乃是季孙寤亲随,说季孙寤已经买通季孙斯的车夫,必令季孙斯的战车陷阵,走脱不得。一旦季孙斯阵亡,阳关与郓邑将不战而降。”子丕道:“季孙寤可曾许下什么好处?”高张道:“令齐师兵不血刃,轻取阳关与郓,难道不是好处?”子丕道:“就这点好处?”高张点头。子丕道:“季孙寤为人狡诈多端,野心勃勃,他成了季孙氏之主,未见得是齐国之福。”高张道:“然则依你之见,将如之何?”子丕策马行到高张跟前,对高张一番耳语,高张一边听,一边点头。

阳关敌楼之上,季孙斯立在女墙之边,眺望远处齐师营寨。一名戎服使者登上城楼,拱手禀道:“城外有人求见季孙大夫。”季孙斯道:“什么人?”使者道:“那人自称是大夫故人,却不肯通名报姓。”季孙斯略一沉吟,道:“放他进来!”不移时,一行商模样人登上城来。季孙斯举目一望,但见来人眉长目秀,颧高颊削,鼻直口方,颌下一把浓须,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究竟是谁。那人向季孙斯拱手施礼,道:“一别经年,别来无恙?”季孙斯略一迟疑,拱手还礼,道:“季孙斯记性不济,不记得在何处同先生相见过?”那人听了一笑,道:“人道‘贵人多忘’,果不其然!一年前你随你先公出使齐国,高大夫宴请你父子,我有幸出席作陪,正与你坐对席。”季孙斯听了,慌忙重新手施礼道:“原来却是子丕!失礼!失礼!不料当年席上举酒言欢,如今却成了对阵之敌!”子丕举目环顾,见有两三随从立在不远之处,压低声音道:“此处不便说话。”季孙斯道:“都是亲信随从,但说无妨。”子丕听了一笑,道:“不是亲信,如何能将你出卖得了?”季孙斯听了一惊,转身挥手,斥退从人,问道:“什么人要出卖我?”子丕一笑道:“倘若都能依我,我就会把话直说给你听,可惜我不过是奉高大夫之命。”季孙斯会意,赔笑道:“我这人真是糊涂!高大夫有什么需求?尽管道来。”子丕道:“要出卖你的人向高大夫担保:能令齐师兵不血刃,轻取阳关与郓邑。”季孙斯略一踌躇,道:“这我也能办到。”子丕又一笑道:“倘若你仅能如此,高大夫又何须将消息告诉你?”季孙斯又一踌躇,道:“外加黄金千镒、织锦百匹。”子丕道:“一言为定。”季孙斯道:“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子丕听了,走到季孙斯身边,对季孙斯一番耳语。季孙斯听了大吃一惊,道:“多亏你救我性命,我虽已酬谢过高大夫,却还不曾谢你,黄金、白玉、织锦,任你挑选。”子丕道:“这些我都不要,我只要你记住一句话。”季孙斯听了一怔,道:“一句什么话?”子丕道:“阳虎篡权,作恶多端,其身败名裂,指日可待。阳虎覆灭之后,鲁国之乱政,非孔子不能矫枉。”季孙斯道:“此言至当不移,季孙斯一定记取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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