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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人间已千年

我们在山道上相遇的时候,他正在艰难行走。右胳膊残疾,左脚也不灵便,使他每走一步都有幅度相当大的倾斜,以至扰动着周边的空气,如同一条风浪里颠簸前行的船。

他是这里的守山人,管着十几个山头,随着他的目送手挥,连绵成一片山峦起伏,包括山上的树木鸟兽都属于他的管辖范围。就我看来,作为山人的装束标准在他身上几十年内基本不变:腰间缠着草绳,后腰斜插一把砍刀。当年实施严厉封山制的时候,他还年轻,对地形了如指掌,听山辨形迹的本领一流,常常能抓住偷伐之人。多数是偷砍柴火,他施行的处罚手段是缴了对方的柴刀,再砍断用于挑柴火的木扛,即听自便——这招数已然等于釜底抽薪。偶有胆大到偷伐树木的,才会将人逮住解下草绳与自己的一只手系在一起,送到山下大队仓库里关上一夜,第二天由村干部教育过后才放人。以往乡村的人,被固定在土地上,流动性很差。同一地方生活久了,不但附近几个村庄的人知根知底,就是整个岛的居民也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顺藤摸瓜一番,会发现互相勾连,所以做事情讲究斗而不破,剩点颜面日后好相见。

饶是如此,说起当年在山间潜伏,寻声觅迹,风高月黑,漏夜追逐。他苍老的声音里仍能冒出几丝激越,颇似一堆余烬被搅和,爆出了最后几点星火,落入好汉提起当年勇的俗套。

后来,煤气普及,随着山上的植被一年茂密似一年,进山的人越来越少,偷伐的几乎绝迹。他的职责越来越无足轻重,大概只剩下防火一项。

这种变化说来三言两语了事,于他却是人生的大部。从他身上可以观察到社会变化的惊人程度——改革开放,即使从顶层起,其冲击波也会波及深山冷岙里的最后一个人,直至他手下广大鸟兽与草木的命运。

既然当初设立专职守山人主要目的是为了防止偷斫柴火,因此直截了当的称呼就是管柴山。南方本缺煤炭,作为海岛,资源条件更有自身的局限。自大规模围垦海塘以来,人口迁居、繁衍,不断增加,能提供燃料的山林却不增反减。当时的原始林木先是被砍伐一空用于炼钢,后来还提供给大小砖瓦窑作燃料。资源配置失衡以后,连如何将生米煮成熟饭的问题都显得尖锐起来。当然,这种稀缺的反面是具体管理者的权高位重。

记得以往晴朗的夏夜,在院子里乘凉,看到离村庄最近的山腰上有星火闪烁,衬着大片黑沉沉的山影,那么神秘,使人觉得离家的概念离普通生活很遥远,无法不让人注目并浮想联翩。小孩子时常会指给大人看,然后听大人漫不经心地议论这个红点代表的人。作为孩子听来依然面目模糊却印象深刻,觉得这是个强力人物,生而独占大片山林,独自面对黑暗和一切,加上独来独往、行踪无定。

山下的村人,一年获准一次进山砍伐柴火的机会,并且是划定的一小片。这配额所得的,常常支持不了长年累月的炊烟袅袅。

这让当年的守山者变成就算不露面也带给人强烈存在感的人物,一度几乎变得跟山一样庞大,无法移除和漠视。特别是听见某村某某的砍刀被缴了,所幸人顺利逃回。不幸中的幸运背后,都晃动着守山人的身影,特别是他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还有他的绝对权威:即使在暗夜里,在山林深处,一对一,察觉到守山人的到来,上山的人都选择望风而逃,几乎没听说相对抗的。

守山人,曾经一个人代表了一项制度规章。其实,我在想,那时候的山林才是适宜于追逐而不适宜于隐藏,如果换到现在的山林情状,这场追逐注定会失败。

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山上每年一度被剃成光头的植被不知不觉开始休养生息,到二十一世纪煤气普及,山林成形,属于相向而行。多年以后,做柴火的灌木长成手臂那么粗,小树则长成了大树,高高低低错杂在一起,很多山路已经被掩蔽。曾经罕见的野猪开始露面,很快泛滥成灾。山上种点瓜菜简直成了诲淫诲盗,被它们连吃带作践,成片拱坏。现在,除非守山人在大晚上放火,否则无人知晓其在何处,甚至不知道他还存不存在。我敢肯定,这不单是林木遮住了他的行踪,根本就是人们心里先就屏蔽了他。权威产生于需要,他在人们的心目中再怎么巨大如山影,这一年年缩小下来,注定要微不足道。

他的后半生被这个世界所冷落,这是确凿无疑的了。日子变得空闲起来,像那些遭遗弃的房屋、道路或村庄,因为曾经有过的充实而显得愈发荒凉。在这个时代,不仅感情、时尚会抛弃人,职业同样表现出对人的抛弃,而且是批量抛弃。

只要不下雨,他就照例去巡山,沿着心目中的界线,依然带着砍刀草绳,但顶多是用来清理路上的杂草荆棘。这变得越来越艰难。当年山林稀疏,加上巡山频率高,一路走过去,握在左手的柴刀并不闲着。瞥见两侧有旁枝逸出,一律先发制人挥刀砍除。这个动作如此娴熟,日后变成了条件反射。只要他脚步所到,身后必然留下干净通透的山道,无论怎样弯曲。现在他能将柴刀磨得跟从前一样锋利,而山林却已经砍不胜砍。满山的林木都在长,一直长,却只有他一个人来对付。而他日渐年老体衰,无力感越来越明显。有些山道不得不荒废,这些从前靠他保护的山林,眼下合起伙来拒绝了他。

他还在坚持的是捡拾一些枯枝回来当柴火。以往的山,树种以人工播种的松树为主。当细长的松针落地,均匀堆积,交织成厚厚的毛毡,满山铺陈,映着上方的青翠树冠,山林会变得特别华美。这种地方他会着意巡护,免得人们将它们划拉走。它们太诱人了,松毛是最好的引火物。里面还藏着许多干透炸开的松球,相当抢手。

由于树种单一,砍伐频繁,山看上去很贫瘠,同时很敞亮。后来一场松材线虫病灾,使松树几近全军覆没。阔叶杂木林乘机发展壮大,隐约的山道上都铺满厚实的落叶层,踩上去软绵绵的,品种多样,丰沛而腐朽。有一种叫山乌珠的灌木,常有瓜子藤伴生其上。当山乌珠从原先的半人来高长到两三人高,瓜子藤也长长地爬到上面,竟然无人采走。它们叶子如指甲一般大小,肉质厚而脆,用来泡水最能消暑解渴。他曾经是瓜子藤天经地义的主人,记不得制成瓜子藤饮馈赠过多少人,解过他们身体里的日头之毒。

以有用之身渡无用之涯,多半让他觉得落在地上堆积起来的树叶和长得“连篇累牍”的藤蔓就是他往后的日子。

林中的蛇类多了不少,会在他面前懒洋洋地横穿路面。多次爬到他的小屋里,在蚊帐上游走,有时被他扯下来扔出去。下手重的时候,拎起尾巴抖上几抖,蛇身节节瘫痪。野猪干脆拖家带口在隐秘处发出踩踏枝叶的声响,母野猪谨慎程度惊人,从不在一个窝里过第二晚,它家床铺总是新鲜的。凭他的见识,所有动物都怕人,至少他不怕动物。鸟在深山里啁啾,有时候远远的一声递过,犹如神来之笔,特为点明他孤身一人的事实。这其中杨梅鸟叫得越来越密,山上肯定有不少野杨梅年年红透年年掉落。偶尔在拐角处还能与飘忽的角麂打个照面,对方大吃一惊,魂灵逸出,四脚打架。雉鸡只有在他靠近后才肯飞起来,比起小鸟,它笨重,翅膀拼命扇动,锐声咯咯,老大的动静,周边的草木都受牵连。这些年猫头鹰跟着常见起来,黄昏看见它们栖在横枝上眼若铜铃呆若木鸡,一到天黑就在他小屋周围发出呣呣的古怪叫声,仿佛全体上了年纪。

很少再遇见同类。这些以往冤家路窄的人,曾经让他必欲撵之而后快,现在是请也请不动。因独身,山下无家,他平时很少下山,每次下山总需要有充分的理由。否则下山后往哪里去呢?购置生活必需品,算一个正当理由,近几年是去医院看病。还有唯一和纯粹属于消遣的情形是下山看戏,演戏要的就是大家看。

远近村庄一说做戏文,十里八乡先知晓。戏台搭在露天,再多的人凑上去都容纳得下。这通常是在夜晚,从远处就能听到鼎沸的人声,还有灯火在黑夜里蚀出的一个明晃晃大窟窿。他早早吃过夜饭后下山赶场,像夜幕下现身的一只灰翅大蛾,内心雀跃,步履轻松,直扑光源。

置身在同类之中,而又不被同类所注目,这让他感到满意。凡是像他这样曾经当过守山人的多少持有这种性情,大概怕与人太熟络了有碍于铁面无私。但看戏的时候,大家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台上。那上面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丰富多彩曲折离奇,皆是人类的故事。显然比他的一生复杂得多。

同代人里,他算得上地道的知识分子。小时候,在当地读到高小——约相当于现在的初中,家里接着送他到城里读师范。但没读几星期,老师就认为他右臂残疾,将来写不好板书,做不了为人师表的行当,于是让他退学回乡另辟蹊径。实际上回家最有可能的选择就是务农。当他进入田间地头,残疾带来的劣势才真正显露出来。由于单手无法胜任基本农活,他从最初的轮值守山,到替人值守,最后成为专职守山人,一步一步隐入,也是顺势而为的事情。

纵观他的人生走向,非常清晰,基本上是沿着不能使力的那侧倾斜过去。渐渐偏离一般人的长大成人,娶妻成家,安居乐业。

他的人生河流同样非常清澈,里面的内容物历历可数。一生的事业就是守山,这辈子的亲人是生养他的父母,做得最好的事情当然是守住了山,然后就是写字和做饭。

他写得一手好字,早年间常替人代写家书。每写一次,都相当于提醒他一次——他无须写家书,因为无家可寄。

写字用的一直是左手。恐怕在当时,使用左手还像现在的靠左行驶,不符合交通规则,容易引起混乱。所以他写得再好,也是左手写的,嫡庶有别。请他写的乡邻们倒不在乎左右。总之,他终究是没有机会登堂入室写板书。当年的老师如果知道右手为尊的前提下,左手也是手,也是能够写出一手好字的,是否会后悔充当了一个少年人生里的转折之手。这手法如此凌厉,使得转折形同折断。由此可见,教师不仅是崇高的职业,同时也是危险的职业。

他的另一项绝技是做饭。想象守在山上终老,如果不将南方最基本的白米饭做好,大概这辈子连半笔浓墨重彩都没有了。

绵长而深窄的峡谷之中,漫山遍野层层叠叠的浓绿,具备吸收一切的内力。他这个人为的群山之主,一碗热饭等于他生活里的排场,所有隆重豪华的所在,以此抵御这无所不侵的绿,还有整个世界里的黑暗和寂静。他能将一锅饭做熟了高出锅沿几寸,饭粒非常之喧腾,每粒都像是活的,争先恐后地往人嘴里蹦。面对这种饭,此地所有的主妇都得掩面而退。

生产队上山开荒、种树、砍柴,所有在山上的集体行动,才是他抛头露面的时光。他的工作场所终于充满了人气,而不只有动植物。所有人的行为都光明磊落,无须心怀鬼胎,劳他猫捉老鼠。此时就算被他修理过的人,多半若无其事,相逢一笑泯恩仇。他的工作业绩也摊在了大家面前,山上的柴草虽然矮小但长得整整齐齐,树尽管疏朗还算是一棵接着一棵,大体远观或近看都没有明显的缺陷。最后让人高兴的是,他亲手做出的饭菜被众人享用后赞誉不已。此刻,他小小的屋子前面人头攒动,人们围着他,从他手下将饭菜不断地端出来,屋背之上的浓厚炊烟经久不散。人们或蹲或坐或站,吃饭的筷子不够,折两根树枝代替。上山活重出力多,饭菜可口,劳力人的胃口出奇地好,心情也好,笑语也多,时不时话头转到他身上恭维几句。这真像一个人丁旺盛的大家庭,而他是那个临时家长。

热闹总是短暂的,用不着几天,行动结束,山上比往日更见寂静。这一点,他在戏文散场后往回走时就不止一次地领受到了。

按他所叙说,大致可以勾勒出这样的场景:已经是夜深,场上的人群散入各村各户。先是一簇演化成一条条放射线,声音与光偕同散播,沿途有狗吠声迎接。然后星星点点隐隐约约起来,至消失,最后连狗也不叫了。由盛大转寂灭,总是有一点点凄凉。

这些情形落在不时回首的他的眼中,像另一场戏文,众生皆参演,留他一个充当观众。在我想来,相比众人皆是看客,表演者面临独挑大梁的压力,作为唯一观众的他,需要承担起的怕是孤独之外的孤独。当压力不翼而飞,丝毫不剩,意味着他彻底被边缘化,极尽淡出。这会不会让他想起日间走过边缘的山头,看见山下的人烟,想象人烟中的种种忙碌、悲喜,生出观望人间的感觉?

在我面前一切泰然处之的他,并没有给出这些问题的答案,或者在他那儿,这压根儿不是问题。

然后当他走近山脚,即将走入山深处的小屋,迎接他的已是巨大浓重的山影。打着无声的手电筒,一束直射光落在哪里都是一个圆斑,范围极其有限,他甚至都看不出自己的影子。这之前是火把,还多少有点动静和热度。山道越深越黑,空气越发冷静湿润。在他的回忆里,也听得出他的心一点一点沉回原处。回到小屋内,差不多心如止水,倒头一觉睡去。

四五十年行走山林,并没有带给他躯体上任何与众不同的好处,腿脚为风湿之气所害,常常肿得厉害。但他依然不肯下山去,还在努力走动,对着能够遇见的人诉说自己不争气的脚——而非人生。

他很少说自己不中用的、影响他命运的手,可能它从一开始就无用。而他的脚,原先正常有力,能够倚重的。从他的诉说里,听出人生简单又丰富至极。他拥有这些山,仅仅是山,两条能行走的腿和一条健康的胳膊。然而群山的包罗万象,四季枯荣,所有烟云雨雪又庞大无比。他倚重的胳膊腿,每日每时,每次用力,每丝酸痛,都冷暖自知。从前,他带着冷饭包,一天能走好多个山头,看看太阳到头顶了,找一块空地,拢起一小堆火,就地解决。他吃饭的时候,山上的草木也在拼命吃着阳光。溪水一刻不停地向山下流动。还有鸟吃着虫子,虫子吃着果实,都在各尽其职各奔前程。好运来临的蚂蚁得到了他的一粒饭,唤来大群帮手,不客气地抬着走远……

现在,他半天走不到一两个山头,饭回到小屋附近的寺庙里来吃。

寺庙原是个祈雨处,有一个龙潭,住着个龙王,潭水从不干涸,因为潭下有通道直达东海大洋。证实此事的是有人往潭里扔过砻糠,最后这把砻糠在远处的山脚海边冒上来。还有人说几百年前的乱世,有大批银两被埋在此处,等待有缘人前来挖掘。佐证这则传闻的也不是没有,本村的陈家祖先就在此地遇见过两个已练成人形的银宝宝。不到半尺高,眉目分明,一下子从地上冒出,蹦蹦跳跳地玩。直到发现有人偷窥,银兄弟倏地钻回地下去了。

后来气象预报代替了龙王老爷,龙王无职一身轻,无聊之极大中午的洗澡消闲,使人间青天白日忽然滚下来一大股溪水,留下世人惊诧莫名,莫名之下唯有供奉起来顶礼膜拜。一向有龙王庙,后废。十多年前有人在此重建了屋宇,不只是龙王,又增加了诸位菩萨,但没有僧尼驻守,平时亦香客罕至。于是一当两便,他就住进了庙宇,兼任诸神的守夜人,任自己的山中小屋在多年以后倾倒在地。如果那间住了几十年的小屋算得上是他的家,那么这是第二次荒芜。

长日无人,他自去屋前屋后扫扫落叶,除掉石刻上的青苔,闲下来殿前上炷香,拜几拜,顺便祝祷,全是些实实在在的话。偶尔落在过路人的耳朵里,传出来是这样的:阿弥陀佛,菩萨老爷唉,你多显显灵,你有得吃么,我也有得吃。

闻者无不莞尔。

每年六月十二日,是镇守此岛龙王的生日,附近的人来此游山祈福赶闹热,一日上千人,将这处四面环山一溪穿堂的小地方塞得胀鼓鼓。时下的人爱许愿,差不多给棵树给口井就开始扔钱。这龙潭看上去深不可测,当然很合适作为承载之器,一拨拨人沿着仅供两人侧行的小道前去转一圈,抓出一把就往里扔。水面起波纹,是否意味着龙潭或龙王欣然笑纳,且不必管。总之那一天,龙潭里沉下多少枚硬币,人间就有多少个愿望出炉。至于他,跟在后面看热闹,看得眉开眼笑——自父母过世后再无人为他过生日,估计也记不清时间了,有日茅塞顿开,顺手将自家生日往龙王生日上挂靠。自此每年的这一日,露天大灶里烧出大锅饭之后,作为半工半主随众香客吃喝一日,偷闲引众人走走,说些掌故助兴。

龙王非同凡响,贺寿者众,送的礼物也五花八门。香火供奉之余,从整扇猪肉到成箩的馒头糕点,大桶的整鱼,红黄白各类酒水,时鲜果品无数。即使挑少量的作为头份供在神案前,也已堆叠铺排,一派丰盛。当然主角素来神龙不见首尾,蟠龙金身塑像更是如常,却一点也不会影响到人们操办的兴致。更何况是他,感觉休戚相关,从早到晚都是兴冲冲的。

龙王生日过后,人神各就各位,他的世界恢复原状。除了吃进肚子里的一点油水,荣耀和生日礼物都归龙王,但他也不是没有办法可想。他买了个磁铁,等待合适的时机就拴了绳子抛进龙潭里收那些许愿币。据他说,第一回扔下去无论如何拉不上来,不知是卡进石头缝了还是被潮水拖向海里了。因为偷鸡不成蚀把米,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向偶尔进庙的游人广而告之,征集智慧的火花。果然有人给出了个主意,让他去向神前关说一声,获得准许以后再行吸金大法如何。他从善如流,一骨碌去申请,大意是这钱虽扔于龙潭,每每大水一场,无非冲走,就算不远就是东海大洋,到底为其他龙王所受。既然他看守这庙宇,亦有心力在此,这零花钱理当许他取用,才见公平。

也许是这“公平”二字,才是绝对的硬通货,仙凡通用。总之他再到龙潭去提那钱,便轻轻易易地上来了。磁铁和硬币,后者数目不详,也无人提出异议——一定是因了龙王无异议在先。否则,该有人质疑捞走了他们的诸多愿望。

他实非爱财之人,那么多年守山下来,从未提过增加报酬的要求。只是当健康和力气随时间流失,忧虑开始像野葛藤爬上他的晚年——觉得要有适当的积蓄,以备不时之需。据他所说,大病和低保都已妥当,银行里大致有了万把块。这是他六七十年的积蓄,其余的都在山里了,如果将那些树木算在内,倒是生生不息。

然而有种积蓄他注定来不及,在此也不必提起。

上几日与之相遇在进庙的小桥上,他一早巡山回来坐此歇脚,我蹲在桥中央与他闲聊。龙溪经龙潭而来,水势不减,哗哗地流经桥下,带来柔和的水汽。几棵生于溪边的合欢树从上方斜撑过来,筛了大半的影子如暗花缎从桥柱、栏杆一直拖到桥面上。山风明一阵暗一阵地吹过,阳光与树影在桥上交互着轻移莲步,还将明媚柔顺的玫红色花绒吹落在清凉洁净的溪水里。自然总是如此的美好新鲜!庙里的黑土狗在离我两三步远的地方踱来踱去,后来才知道它要过桥,只是一直没吭声,耐心地等我让路。温良恭俭让一至于此!

我们东拉西扯,重点讨论了一番他那条渐趋沉重的腿。他敲敲它,又提上落下,一番检验,似乎是件不合格产品。然后点头叹息,然后相对无言,然后我起身下山。此时太阳开始西斜,山影隐现浓重,风里带了几丝清冷之意。一回头,孤零零的,老迈的,同时是笑容可掬的,安详的,他还坐在那里。盛大盎然的植物群落中间,庄严的山头重重合围之谷,一条奔向大海的溪流中点站,一个神秘疆域的入口。

无须等到落幕,我也看得出,时间正在过去和即将过去。

正是将过未过之际,我回首看见了一个人的人生,明晰如初,几十年都是这个样子。有意无意间帮我辨认出生命本身这只容器,甚至是容器的形状。在他身上,这容器一直保持着有生以来的轮廓,并没有其他复杂的甚至乱七八糟的东西塞入,以至被撑得奇形怪状。

很久以来,反复思虑关于生命繁简的问题,以为生命必须经历从简到繁,再删繁就简,这中间爬高跌低曲折沉重一定是必要的。然而还是有这种小众的生存之道——保持简单。在这之前,生命因各种原因而独立,带来不可估量的干净利索,空出更多的地方来容纳自由。

每个人生来都在追求自由的路上。从孩童起,努力学习支配身体的自由。长大以后,追求财务的自由。生存之上,追求不再受制于作为人类固有的狭隘。而在后半段,常常被一种无形的东西驱赶,愈用力离自由愈远,好像一开始就弄错了方法与方向,生命本身不知不觉成了一块夹板,在作用力与反作用力之间受气无限。

如果说自由就是最大的前途,那么我们前途堪忧。

而他随着命运的意图倾斜进深山,从此在里面,从未走远与走样。当我一再问及他孤身一人在山林,是否寂寞,是否恐惧,最后逼出的只是我自己的寂寞与恐惧——试图投射到他身上而已。

直到现在,他接近终点之时短暂回到了原点,开始受限于身体自由。但也不过如此。因为与山下的同龄人相比,唯有衰老与疾病令人无奈——形相都是一样的不可靠,能够指望其坚固的总是那颗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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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质上,她与《人生》中的刘巧珍并无区别,但在身份上则不一样。田晓霞是一个知识者,而刘巧珍则是一个“不识字”的农民。刘巧珍永远被拴在了土地上,并成为土地的殉葬品。而田晓霞则成为知识者的追随者,并为之献出了生命。田晓霞是路遥在创作中的一个美好幻象。路遥让田晓霞死了,意味着仅有的一线希望的破灭。路遥在创作《平凡的世界》一书时,在写到田晓霞去世后,曾经痛哭流涕,喃喃自语:“田晓霞死了,田晓霞死了!”并且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哀伤之情,打电话把远在外地的弟弟王天乐叫到跟前,只为告诉他:“田晓霞死了,田晓霞死了!”正因为这个梦的破灭,孙少平所有的梦想也破灭,才使小说具有了艺术的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