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开始小声交谈。两条狗中的一条朝他走去时,主人适时叫住狗,让它卧在自己的脚边。
他仍然站着,想着要是能坐下就好了。近处没有一张椅子,他也担心一旦动一动,可能会把那些人吓坏。他还想喝酒。或者能吃点什么。他觉得饿了,而视野范围内的沙丁鱼罐头让他对食物的渴求如蚂蚁钻心般难受。
他心里清楚不可能再向他们要求什么了。食物?想都别想!他们如果看到他将什么食物放进嘴里,肯定会发疯,就好似他突然在他们眼前褪去了人类的皮囊,不再是人。他的另一个愿望同样平常,但也同样难以达成,在他等待着的这四十多分钟内,一直折磨着他:坐到那把离他不足两米的椅子上,休息一会儿,缓缓劲儿。
两条狗最先反应过来。它们竖起耳朵,听到了什么。发动机的隆隆声渐渐靠近。猛踩刹车导致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门砰砰打开,两个穿制服的警察推门进来,门檐下的铃铛随之摆动。这夜晚的湿气和寒冷跟随两位警察涌进暖和的屋子。
“是您刚才打的电话吗?”
接下来的一切就像是一次精心策划、完美上演的魔术表演。鲍什感觉到一位警察的手在他的身体上上下探摸,确认他没有携带武器。另一个看了他的手腕一眼,气势汹汹地说:
“你的手!”
一道亮光在他眼前一晃而过,他的手腕随即被手铐牢牢铐住。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他还没反应过来,称呼就从“您”:
“是您刚才打的电话吗?”
变成了“你”,但不是亲密、熟悉之意:
“你的手!”
三个人把猎枪放回角落里,觉得离从前风平浪静的日子又近了一步。
“你的证件。”
“在我上衣的内侧口袋里。”
他带着抱歉的表情,因为他戴着手铐,没办法自己掏。
这名队长拿了钱包后坐下来,戴上眼镜,打算好好检查一番。他找到身份证件,将之夹在手指间反复查看,然后走向电话,转动通话柄。
“请接奥尔良。是加急呼叫。我是罗尚队长。”
他报了一个号码。他戴着眼镜,眼睛显得很大。
“喂,是奥尔良警察部队吗?这里是维特里奥洛热的罗尚队长。办好了。我把他的全名和地址给您——是的——他的身份证件就在我手里,看着没有问题——您开始记了吗?阿尔贝·鲍什——阿是阿姨的阿——鲍是鲍鱼的鲍——是这样——没错——不——他结婚了——住在巴黎,奥特伊堤,六十七号别院——”
鲍什此时很想点根烟抽抽,但不敢提出让他们帮忙从他衣服的口袋里掏出那包烟。另外一个警察正忙着低声和这儿的男主人和他的同伴们聊着什么,神情投入,并接受邀请,饮下了一杯酒。
“您等一下,我来问问他。”
正在打电话的警察转过身来,问鲍什:
“你把谁杀了?在哪儿?什么时候?”
“塞尔热·尼古拉——就在刚才——大约是晚上六点半——不对,应该在六点——”
“在哪儿?”
“在他的公寓里,达吕街——戴高乐广场附近——”
“喂,您在听吗?我把他刚才说的转述给您——”
他把名字、地点都重复了一遍——那头又问了什么,他听着,又回过头问:
“你用的是什么武器?”
“一把左轮手枪。”
他又逐字重复,听着,又问:
“当时还有别人在场吗?”
“没有。”
他又对着话筒重复:
“没有别人在场。”
同样的把戏又重复了好几遍。
“他死了?”
“我想——是的——是的,他死了。”
“喂。他肯定人死了。他的原话是‘是的,他死了’。您说什么?好的!那我们先去检查一下他的车子?明白了。收到命令。这个嘛,我不确定。无论如何,一个多小时总要的,车子是在树林里出了毛病。”
他又问:
“车子是在树林里的小道上吧?”
“是。”
他向电话那头看不见的上级确认了细节,挂上电话,摘下眼镜,动作缓慢而审慎。此时他卸下公务员的架势,更接近于这个客栈里任何一个乡间野夫。
“你确定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你的车?”
“我想是的。”
“你能把路给我们描述出来吗?”
“是那条从左边过来的路,就在教堂边上。我是在一个农场附近停下的,就在一个斜坡草场的下面。”
“是沙哈索家那儿。”守林人说。
男主人适时递上一杯酒,队长考虑之后,接受了,一饮而尽。
“走吧!”
鲍什始终没有向他人说他饿了,渴了。两个警察让他第一个走出门,他们跟在他后面。前门再次关上后,其他人将重新围坐在桌子边上。或许老妇人根本没有上床呢,她会再下楼来,抱着那只猫,坐回到柳条座椅里。
他上车后也没能提出那个让他现在相当难熬的另一个需求:抽烟。
他们把他推进后排座位。两个警察坐前排。雨一直在下,但和刚才不同。这黑夜亦不再同于刚才,车前灯照出夜幕中突跳而出的紧挨着的成排的树,那些树也不同于刚才。
“他会等着我们?”
“对。他值夜班。他正在向巴黎报告。”
他离开自己的车子那会儿,没有注意到他的车真的是整个攀上了分割树林和车道的隔离带。他的车在车道边沿,成了一堆废铜烂铁,毫无用处,真是荒诞。队长下了车,慢慢靠近报废了的躯壳,在车前灯的照射下,他以一种与眼下时辰、光景严重不符的滑稽的谨小慎微之态,全面周到、一字一字记录下车牌,然后打开车门。
“您能让我下去一下吗?”鲍什还是向留下的那位警察开了口。
“你要干吗?”
“想要方便一下——”
他以为这是个合理的小小需求。他小时候是被这么教导的,也是这么做的:有小需求就说出来。他站到车道边上,站在雨里,那个警察就在离他两步的地方,他都能闻到那人身上的烟草味。他羞愧难当地说:
“请您原谅——”
罗尚队长准备回警车上时,他还没有完全好。前者把他从头到脚观察了一番,如同在看一只动物,然后便坐到驾驶座上。
他现在完全冻僵了。长得稍高一点的草把他的裤脚都给弄湿了。他觉得自己现在很不得体。他重复道:
“请原谅。”
车门在他身旁重又推上。警察坐回到队长身边。警车启动,没法直接往前开,得避开路,擦着那些树,好不容易绕开那辆废车。
前排的两人抽着烟。他们的肩膀都很宽,他们的制服有羊毛被浸湿的质感。他们一说话,口气里满是酒味。
“你从维特里过?”
“我沿河道抄近路。怎么了?”
“没什么。我想要是过维特里,我去跟我老婆说个事儿。”
警察自己又说:
“也不是什么大事。”
【第二章】
他们没在说他,也不在乎他是否听着他们的对话。或者说,从此以后,他不被当回事儿了,不是个活人了。现在的情况是,他手上铐着钢锁套,与其说是坐在车里,不如说是被扔在后排,前排座椅就是用来圈禁他的。
从安格拉内到奥尔良的这一路上,他们没有表现出哪怕一丁点有第三个人存在的意思。两个人,一个抽的是香烟,一个抽着气味呛人的大烟斗。他们有一句没一句,你一句他一句的,语速平稳,都不急着回答对方,说的是那些只提到名没提到姓的人的闲话,就跟周日下午妯娌姑嫂串门拉家常一样。
“那么他怎么回答的呢?”
“他回答说,如果亚瑟不是他想的那样,那么情况会变得糟糕,而常娜从今往后最好还是管好自己的嘴。”
“那老的怎么说?”
“最好笑的地方就在这儿,他也没再啰嗦,他没话说了,你明白吧?”
一个接一个的出场人物,一个接一个家长里短,东扯一点,西扯一点,旁人完全摸不着头绪。到后来,那些话变成一个个字符窜进鲍什的耳朵里,形不成任何画面,就像外语。
“你跟头儿说了没有?”
“我会说的,等到我明白了情况。”
“说到头儿,大胡子有没有跟你说过他在集市上碰见的事情?”
他们满足而又专心地陈述所有的事情,有时煞有介事、实则幸灾乐祸一番。
他没有再往下听,听不下去了。可能从刚才起,从他叫那个老人听电话起,所有人真的把他隔离了。
车子慢慢从小道开上马路后,潮湿的街道中间出现城市电车的老旧轨道,路灯隔一段路就有一个,还有公交车他们边上经过。有亮着灯的房屋,在亮着灯的窗框内出现的人脸,就跟画里的人儿似的。在其中一幅画中,他看到了一个时尚年轻的女子,脸色微白,头上戴着蓝色帽子,将一个熟睡中的小宝贝紧贴在胸口抱着。瞥见有警车经过,女人皱了眉,往前将前额贴在玻璃窗上,就为了能看明是什么东西在车子的后座上。
稍远一点的地方出现一家电影院,他想到了这样的画面,一块四方的颜色艳俗的霓虹灯,突兀在一条长长的被寂静笼罩的黑暗街巷中,接着,成群结队的人走了出来,拖着步子,他们无一不束紧了外套的领口,撑起雨伞。还有一张醒目的海报,上面的女人衣服都已经往上拉到屁股都快看得见的地方。
车子从一条冷清的街道转进另一条,外面传来一个行人的脚步声,是回家的人吧。车子又转过一个弯,停在一座灰暗的建筑前,只有两三个窗户还亮着灯。他被提出来,穿过人行道。队长只稍微推了他一下,好像是不小心。
“往上走!”
这两人干吗使个眼色,让他走在前面?楼梯上也是灰蒙蒙的,没有灯光。他闻到一股公家单位才有的气味。他们上到二楼,罗尚队长像在自家似的推开一扇门,穿过空荡荡的办公室,敲了缝隙里透出光的第二扇门。没人回应让他进去,可一会儿工夫后,门开了,鲍什首先看到一个涂了口红的女人,丝缎衣料勾勒出她的胸部,叼着一根烟,她完全就是那张电影海报上的女人。开门的是个男人,又老又瘪,不怎么干净,穿着到处是褶子的衣服,显然一直上夜班。
鲍什和一直在他身边的两个警察就这么走进了这个不怎么样的办公室,这似乎是个小头头待的地方,没有多余的陈设,角落里有一台老式打字机,烟雾腾腾中吊着一盏灯。女人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她一眼就看到了手铐,一点没有吃惊,嘴角一边微微上翘,从脚到头看了鲍什一番,朝鲍什吐了一口香烟。
那位老警官是不是也已经审视了他一番?他怎么没感觉到?他可能已经习以为常,对他并不感兴趣。
从寒冷的室外进入室内,屋里的热度使犯人脑袋充血。他一下子觉得酒劲蔓延全身,眼睛比任何时候都睁得更大,更机警。他好像醉了。
“先跟我出去一下。”
这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那个队长。老警官带他去了前面一间没有开灯的办公室。另外一个警察迟疑了一下后,也跟了过去。起先,他们谁都没有把门关上,只是低声说着话。肯定有人碰了门把手,那扇门开始一点点、一点点向门框靠拢,最后完全关上了。
女人两腿交叉坐着,饶有兴趣地看向他,有点夸张地吐着烟圈。
“你想来一根吗?”
他既惊讶,又感动,不知道该不该说“是的”。女人穿着一件皮毛领大衣,内衬一件丝绸胸衣,胸衣似乎要被乳头顶穿了。她散发出稻米香,其中混合着浓烈的香水味儿。鲍什闻着她就能感受到肉欲的快感,感受到雌性动物的粗野和强健。她说话的声音带着那种嘶哑的声调。
“我就当你说‘是的’了。这种时候,谁都会想要抽一根的。真奇怪,他们没有给你一根。一般都会给的,虽说他们是警察。”
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支烟,放在自己嘴唇上点燃,然后舒了口气才站起身,像是这有多累人似的,然后走到他身边,把这根烟放进他的双唇之间。烟蒂上还晕有两个半圈的深红色印记,尝起来是甜味儿的。
“你干了什么呀?我打赌你动了你工作的银行的钱柜的坏脑筋,是不是啊?”
他不怪她只把他看成是一个普通职员。但是他没有马上作答。他担心女人听了之后,会跟其他人有一样的反应。
“你或许是偷了辆车吧?”
她现在把臀部以下、大腿以上的部分靠在这里唯一的一张书桌上,并从那儿带着高高在上的人才能伪装出的好意和礼貌,看着他。
他顺着女人的视线,看到了自己蹭着泥的裤子,还有粘着土的鞋。
“刚才我们在树林子里面。”他好像在回答一个问题。
“你是想躲起来?”
“我没有。”
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她的胸。他脸红了,他无法控制自己。她的胸大,往下沉,跟阿奈的一样,或许还一样坚挺。这个女人应该也有一样粗壮的肉滚滚的大腿,或许能做出一样的下流动作。或许吧。
为了不继续往下想,他回答道:
“我杀了一个人。”
她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反应,过了一会儿在原地发出一声:
“啊!”
然后她就再不看他了。她好像经过盘算,过了好一会儿才换了一个姿势,又回过神,把香烟掐灭在书桌上的烟灰缸里,终于还是踩着高跟鞋开始来回踱步,并计算精准,绝不走到他那儿去。她走了两三个来回,每次经过门口都迟疑一下。幸亏门把手有了转动的迹象,女人快没有耐性继续独自面对他,要么退出这间屋子,要么把那些警察都喊回来。封闭房间的门重又开启,他们分头离开的声音传来,带他过来的两个警察往楼梯那儿走。
“啊,您还在呢,”老警官一进屋就说,表情挺关切,“我这就把证件还给你。好好记住我对你说的话呀。”
“您可别操心!”
老警官坐到自己的桌子后面,在一张文件上写了几行,在几个胶质印章中挑选了一个后,在自己的签字旁盖了个章。老警官和这女人之间,或许有什么。鲍什能感到,前者很想将女人带到隔壁房间去,女人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女人看着警察的一举一动,露出暧昧的微笑。
老警官递给女人一张文件,在书桌上挑出一张身份证件。
“就这样?”
“是啊,你可以走了。”
“就这些?”
“就这些。”
只有他们自己明白这些话的真正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