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里雷声轰隆,房屋顶上,乌云卷作一团,漩涡一样层层叠叠,马上就要占满偌大的天空。浸在这昏沉的天色里,天地几乎一色。
一个孩子坐在院子里的一口井边,垂头愣神,偶尔抬头看看这庭院和天空,风貌虽和平日在淮东所见没有太大不同,却又十分陌生。这不足以牵动这十岁孩童心中的波澜,比之这几日在这庭院内发生的种种事情,无论天昏地暗还是五光十色,都根本不算什么。只是那雷声太过恼人,它夹杂在女眷阵阵恸哭与号啕的声响里,让孩子头皮发麻。震雷每响一声,孩子胸口的气息便更短一寸,鼻头与眉间的酸楚便更多一分。久而久之,他便没力气再动弹,只得坐在井口,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低头闭眼。
“少主!”
快要睡着之际,孩子听到好像有人在叫自己。上上下下这样叫他的人,并不多。走出家门,他的名字便成了“衙内”或者“小郎君”,还有人直接唤他“似道”,无论在天台老家还是在淮东,他都有这样几个小伙伴。
他努力抬起头,循声望去,眼神却像雾罩着一般,看不清远处之物。好不容易快要辨清楚是谁在叫他,那人又唤了一声:“少主!”那人的声音略显苍老,慈祥又不失威严,“少主怎么坐在这井口?多危险啊。”
孩子认出这是家里的都管唐柳。他满头银发,也仍然拢成整整齐齐的发髻,双目如炬,显得庄重沉稳。他比孩子的父亲还要年老,在孩子祖父那一代时便是家里的仆人。父亲幼时,他便已经是府中总管,祖父不能亲顾之处,皆由唐都管来办理。到了父亲居官,祖父去世时,他更是家里至关重要之人,上下家仆全都要靠他来照料。父亲到了淮东,自然也把他带在身边。
孩子仍没有反应,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定睛望着面前的老者。唐柳叹了一口气,走到那口井边,靠着孩子而坐。正是梅雨季节,水井里水位暴涨,几乎就要涌出井口。唐柳伸出一只胳膊挡在孩子身后。
“少主,你可知道淮东府上那两口井,为何东院一口满是清水,另一口则是干涸无用?”
孩子记着这件事情,也一直颇觉奇怪,却没有向旁人提及,所以不知道其中的缘故。他摇了摇头,脑袋愈加昏沉,想要听清楚唐柳所说的话,似乎要用尽全身力气。
唐柳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屋子,缓缓开口:“家主二十岁时,为了替父洗冤,东奔西走十余载,才终于平反。此举感动朝堂,家主从那时始任各方县令,又是十余载过去了,家主疲敝,家眷跟着他几次迁居,也是苦不堪言。到了淮东后,家主终于决定在此安居乐业。”
唐柳说着停了下来。他说话本来就持重缓慢,停下来也不突兀。只是那些号哭声又开始入耳,孩子更觉心乱如麻,只看着唐柳,似催他再说下去。
唐柳抚了抚孩子的头,眼睛微闭,露出追忆神色:“家主在淮东也不得安生。女真人攻来,家主为了边务,日夜奔走前线,好几年里,几乎从未在家住过。那口枯井,在主院前,是为家主和夫人单独准备的。家主不在,夫人一人又喜和女仆在一道,那口井疏于打理,渐渐地,也就不用了。”
说到这里唐柳睁开眼,站起身来,声音又高亢了一些:“家主问我,国与家,孰重孰轻?我告诉家主,古来贤者,无一不是选择了国,而轻忽了家。孰重孰轻,我说不上来,但视家重者,于阖家欢乐,得一方景仰。视国重者,于苍生造化,得天下人景仰。以家主大才,理应以国为重。少主可也明白了?”
说罢他才转过身来,看着孩子。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从记事起,父亲就没有陪他超过三天的。每次父亲离家远去之后,他就找柳伯做些手工玩意儿给他。柳伯告诉他,儿子对父亲来说是最为重要的,但父亲却有不得不做之事,难以顾全。上次父亲出门时,告诉他不久就接他去临安,没想到父亲这一去就再也不能回淮东了。
想到这里,他又要涌出泪来。唐柳赶紧抓住他的手,说:“少主莫伤心,是我太着急了。哎,我唐某虽才陋,恨不能为大宋出力,但胜在一双招子识人。依我看,以少主智慧,日后定也是位高权重之人。”
孩子点点头,但心里的阴郁却没有半分消减。唐柳抓着他的手,他低头不语。那雷声又开始大作,半晌过去,唐柳又开口道:“少主,如果歇息够了,就随我再进去吧。家主有不少话想跟你讲呢。”
孩子站起身来,牵着唐柳的手随他回到屋内去。每走两步,那凄厉的哭声就更加刺耳,惹得孩子心焦。他不愿再往前走,用尽力气往后拽。唐柳只是低叹了一声,拉着孩子继续往前走。
屋内从外到里跪满了几十个人,哭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最里面的床上躺着一人,正在不住地咳嗽。
床边伏着一人,就是孩子母亲。她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的动静,眼睛又红了三分。她转向床上那人道:“老爷,唐都管把似道寻回来了。”说罢便起身走到孩子面前,抚了抚他的脸颊,拉着他到床前。
床上那人静了半晌,终于提了一口气,睁开两眼,徐徐开口:“孩儿,可是害怕?”
孩子看着床上的父亲,全不似平日模样。数月前自己不能围抱的腰,现在已经消瘦如竹。
“孩儿莫怕。我不在后,家里一切都有你柳伯照看,再过几年,就要轮到你来打理家业。你要向柳伯多学习才是。”
孩子一句话噎在喉间,却发不出声来,脸涨得通红。他向后面看去,唐柳站在门边,稍微一弓腰,笑了一笑,又笔直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孩子父亲顿了顿,咳嗽两声,又道:“我贾涉自二十岁时就四处奔走,虽未有怨言,但个中苦楚只有我自己知道。孩子,我去后,只怕苦了你了。”孩子摇摇头,颤颤巍巍地说道:“爹爹,苦我不怕。”
贾涉微微颔首道:“那便好,那便好。”
说罢他又开始咳嗽起来,并且越咳越厉害。孩子的母亲赶紧用手掌去轻拍他的前胸,唐柳端着一碗水走上前来,贾涉挥了挥手,又将孩子揽得更近,沉沉地说道:“我恐怕看不到你长大,现在我把字帮你取好。”
说罢他把一张着墨写好字的纸自身边取出,交到唐柳手上。唐柳恭恭敬敬接过来,展开看了一眼,低声念道:“师宪……”
贾涉点点头:“待似道二十岁后,便是师宪。孩儿,你记住了吗?”
“爹爹,我记住了。”孩子稍稍定神,向父亲回话。再看看父亲,双眼又阖了起来,眼角满是溢出的泪水,低叹道:“只可惜,我不能亲眼看见我大宋收复河山。若再给我十年,再给十年……”
此时,远处轰鸣阵阵,紧接是一声响雷,众人皆惊,几个女眷低声叫了出来。等回过神来,贾涉已经断气,霎时间屋里哭声一片。
而贾涉最后的话,只有被他揽在臂弯里的孩子听见:
“孩子,你可要记住,不论任何手段,也要保住我大宋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