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妙本来就生得娇小,又没多大力气,被素荷扭住胳膊,轻易抓在身前。
素荷手劲极大,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扯着她往正殿走。冯妙自知拧不过她,皱着眉喊了声痛,趁素荷不备,从地上扯了一小截浅紫色的花握在手里。素云从小室里拉出予星,一路推搡着,跟在素荷身后。
文澜姑姑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脸上的表情,像是从来不会变化一样,听着素荷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转头看一眼冯妙:“这不是前几天才刚来的?”
素荷得意扬扬地应声:“是呀,刚来就这么嚣张放肆,简直不把规矩放在眼里。”
冯妙在文澜姑姑面前站着:“是素荷姐姐说,我们染了疫病,才把我们送过去的,并不是有意偷懒。”冯妙露出几分委屈神色,“至于小园子里的草药……”
她抬手捂着嘴咳嗽,手掌遮挡在宽大的衣袖内,悄悄捻碎了刚才抓住的那一小截花:“不是姐姐吩咐的,让我过几天移回来住时,带几株西北角上那种成串的紫色小花回来?”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素荷一个箭步上前,就要去揪冯妙的前襟。
冯妙“呀”地叫了一声,往后躲去,拉扯间,藏在袖子里那一小截半开的花,就掉落在地上,揉碎的汁液,在地上淋漓出一小片痕迹。素荷还要向前,手刚伸在半空,忽然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面无血色地向后退去。
那道痕迹染湿的地方,一条两指粗的小蛇,正弯弯绕绕地爬过来。
素荷吓得脸色惨白,直往素云身后躲。素云也好不到哪里去,盯着那条小蛇挪不动步子。冯妙用袖子遮住口鼻,掩饰住偷偷发笑的神情,大声说:“有没有雄黄?或者烟火也行,蛇怕这些东西。”
素荷连眼睛都不敢睁开,哪里顾得上找雄黄,抓过一段草编的小席,匆匆点了,借着浓烟和火光,把那条蛇驱赶出去。
冯妙偷偷瞥一眼端坐不动的文澜姑姑,故作惊奇地说:“咦?姐姐,难道你不知道这野信子会招引毒蛇呀?”
“你胡说什么?”素荷刚从惊吓里回过神来,“这哪是什么野信子?这是紫浣衣草,能清热解毒的。”她从前是替皇上尝药的宫女,多少也认得些草药,讲到这些不免有些得意。
“这不可能啊,”冯妙捡起地上被揉碎的花,一脸疑惑天真的表情,“紫浣衣草,要种在云柏树下才能成活,小药园子里,并没有树啊。再说,野信子的花汁气味,能招引毒蛇,刚才那条蛇,恐怕就是闻了味道才过来的。”
“这两种草,都开紫色的成串小花,很多人会弄混。”她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啊,姐姐,是不是你也不确定,所以叫我悄悄地拿回来,不要被人看见?”
“你、你……”素荷知道她在信口开河,可是却偏偏不知道该如何反驳。那些花草属性,冯妙讲得有板有眼,想来应该是对的,只有让她悄悄带一株回来那句是假的,可是她如果专门拿这一句出来说,反倒显得心虚。
一抬眼,正对上文澜姑姑目光灼灼,素荷脚下一软,就要跪倒。
“素荷,你种这野信子,是要给谁用呢?”文澜姑姑语调平平地发问,听得素荷心里一惊。在甘织宫里,唯一能压服素荷的人,就是文澜姑姑了,把刚才的一幕联系起来,莫非文澜姑姑已经疑心,这野信子是要引来毒蛇害她的?
素荷阴狠地瞪了一眼冯妙,转头挤出一脸可怜相,向文澜姑姑哀求:“我不过认得几种常见的花草罢了,哪里分得清野信子和紫浣衣草呢?一时看错了,也想仔细辨认清楚。”
文澜姑姑嫌恶地扫了素荷一眼:“不懂就别丢人现眼。”
她转回头,上下打量冯妙几眼:“你懂草药?”甘织宫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进了这里的戴罪宫眷,都不问名字。任凭你是有品级的女官也好,晋封过的妃嫔也好,全都一视同仁。
冯妙知道机会转瞬即逝,立刻认真回答:“我从前跟人学着辨认过一些草药,小药园里那十几种,我都认得。东面的空地上,还可以种些止泻的黄连。把这些野信子拔了,也可以种杂色的浣衣草,没有云柏,可以移植一些白花蛇舌草过来,药效没有种在云柏树下的紫色品种好,但是胜在养起来方便,用来清热祛毒,比金银花的药效强些。”
文澜姑姑听她说得清楚,微微点头:“你不用去做别的活儿了,以后小药园就交给你,用心打理。”甘织宫环境简陋,吃的也经常是隔夜剩下的饭食,当初开辟这处药园子,就是为了给这些戴罪的宫人治病用的。
冯妙暗自欣喜,脸上却越发平静谦恭,屈身答应下来,起身时正对上素荷怨愤的目光。
有了这份固定的差事,冯妙的行动变得自由得多。遗憾的是,那种情形下,借用文澜姑姑的谨慎和疑心,能保住自身、反戈一击,已经实属不易,予星仍旧要跟其他人一起做活。小药园的活并不轻松,栽种、浇水、清除杂草,都要她一个人动手。
冯妙不懂医术,就格外用心辨别不同类别的草药,知道得多了,便渐渐开始起了点疑心。紫香根的气味,很不容易清除,若是用其他的香料遮盖,那染出来的紫色,也就不纯正了。可是引起冯清出疹子的那张纸笺上,颜色素净,却没有什么香味。
当日她肯认下罪名,便是因为担心,万一那纸笺真是阿娘做的。此时心中怀疑,却已经无处求证了。
甘织宫如一潭了无生气的死水,麻木的宫人,每天面无表情地劳作。只有送饭的小太监,偶尔会眉飞色舞地说上两句,宫里最近又发生了什么大事。这只言片语,已经足够甘织宫里的人暗自艳羡上好几天。
这天送来的饭菜,多配了一罐豚汤,不够每人都分一点,只有手脚快的人才抢到了。小太监满面鄙夷:“抢什么?真没出息!能喝到这汤,是你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这是傩仪执事官高大人,为皇上占卜祭祀用的。高大人说,宫中要清除晦气,每处宫苑都送一点,这才轮到你们头上。”
汤里飘散出紫苏叶的香气,带着微微令人迷醉的酒香。冯妙原本嚼着粗糙的粟米,听了这话,却忽然一点也吃不下了。她如此无足轻重,被送进甘织宫,像蒸干的一滴水一样,从别人眼里消失。冯清越发尊贵骄纵,前几天来送饭的小太监,就曾经绘声绘色地讲起,皇上如何亲自为冯清脸上敷药,手势轻柔体贴。高清欢也越发少年得志,宫闱大事,都要先经过他的手占卜吉凶。没有人在意冯妙这个人的死活。
进入六月,天气转热。某天傍晚,一个叫品儿的戴罪宫女,抱着刚刚浆洗好的衣服回来,脚下一软,干净的衣裳就掉了一地。素云看见了,刚说了一句“怎么几件衣裳都拿不好”,就发现不对。品儿脸色赤红,呼吸急促,身上也起了一层浮肿。一问才知道,她已经病了好几天,呕吐、腹泻,却一直没对人提起。
冯妙上前看了一眼,立刻对素云说:“快把她移出去,这恐怕是暑热。”她在家中曾经见过有人患这种病,不及时用药,会有性命之忧。
这天夜里,又有两名戴罪宫女,出现了同样的症状。第二天清早,包括予星在内的另外五名宫女,也病起来。
文澜姑姑得了消息,立刻叫人去通知奚官局,可是等了一天,奚官局却回话说,宫中正在筹备一个月之后的乞巧节,人人都在为这事忙碌,没空理会甘织宫的事情。还解释说,博陵长公主家的两位小姐,当晚要进宫赏月、乞巧,怕气闷,又怕夜里风凉伤了身体,指月亭的四面,都要用素纭轻纱围裹。
准备节日宫中小宴,自有内六局的人安排,根本不关奚官局什么事,这摆明了是借口。
眼看患病的人越来越多,冯妙心中忧虑,别人不管,就只能自己来了。小药园里有好几种清热去瘟的草药,可是要一样一样地试过,才知道哪一种对症。她恳求文澜姑姑,把品儿她们挪到小药园附近,方便她煎药照料。
那些人看她年纪小,都信不过,谁也不敢用她的草药。只有予星,病得有气无力,却毫不犹豫地把她送来的药汁都喝下去。
几乎小园子里所有的药都试过,却都不见效。冯妙忧心忡忡,顾不得自己也日渐头晕无力,天不亮就到药园子里继续找。
可是真的已经没有药了……
屋子里,品儿眼睛只能张开一条缝,幽幽地问:“我们是不是没救了?都要死了?”她也不过才十几岁大,生病前一张圆脸很可爱,现在眼窝都深陷下去。
冯妙心中不忍,转身捂住嘴,不让她看见自己的眼泪滚出来:“不是的,品儿,药正在煎,一会儿就好了。”
小药园子里有一种杂草,跟草药长在一起,冯妙采一些回来,用水煎了,倒进小碗里端进去,安慰予星和品儿,说试试这种新草药。
原本不抱什么希望,可予星喝了药,到晚上竟然止住了呕吐,品儿跟着喝了,似乎也有好转的迹象。其他人也像看到曙光一样,一改之前的冷嘲热讽,央求冯妙替她们煎药。
生病的人太多,冯妙只能换了大一点的药罐子。她几天没好好睡过,原本光滑如缎的手臂上,全是摘草药刮出的划痕。坐在墙角,听着药罐子在火上发出咕噜声响,冯妙头倚着墙,眯着眼打瞌睡,嘴角渐渐浮起一点欣慰的笑意。
朦胧间,听到有人挪动药罐的声音,冯妙含糊说了一句:“予星,别烫了手。”没听到回应,却陡然觉得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她赶忙睁眼,闪身躲避,还是被滚烫的药汁淋在肩上,半边胳膊连着手掌,立刻就起了一层泡。
素荷抱着一只浑身雪白的蓝眼波斯猫,看着冯妙,双眼燃烧着报复的快意:“谁让你动这些马齿苋了?这是要给胜雪泡浴用的。”
冯妙垂着手臂,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明白过来,胜雪指的是她手里那只猫。
“这药能治暑热,好几位病着的姐妹,都在等着这药救命呢。”冯妙疼得皱眉,却毫无惧色,就算说到文澜姑姑面前,她也不怕。一只猫的洗澡水,难道能比人命更金贵吗?
“这你可跟我说不着,”素荷用手指理着那只猫脊背上的软毛,“这猫现在归罗夫人养着,你到罗夫人面前说去。”
宫中女眷最忌讳不祥,因此绝不会轻易踏足甘织宫,冯妙被带到甘织宫外一处凉亭,等着回话。罗冰玉斜倚着整块太湖石,上上下下看了冯妙几眼。这小丫头有些眼熟,她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素荷已经把猫交回罗冰玉手里,那猫在罗冰玉手里很不安生,不住地扭动脖子,发出婴孩哭泣一样的叫声。
这猫是柔然使节送来的,双眼会随着时辰变色,十分难得,几天前才送到揽秀殿养着。专门照料这猫的宫女初夏,发现这猫总是偷跑出去,观察了几次才确定,它是钻进甘织宫的小药园去啃食马齿苋。
天气炎热,猫身上也会出癣,猫儿自己会循着气味找药。宫中花草规整,见不着寻常的野草,只有甘织宫这处小药园里,还留着些没有清理的马齿苋。
“我也不想为难你们,可这猫是皇上专门嘱托好好照料的,要在乞巧节上,给冯家小姐解闷。”罗冰玉斜披着霞色笼纱,松松的抹胸上方,裸露着大片雪白细腻的肌肤。
“夫人,猫儿身上出癣,多半是喂养的关系,不能给它吃味道刺激的东西。只要食物搭配得当,用温水清洗皮毛,也是一样的。”冯妙仍旧称呼她一声夫人,不想在这时惹怒她,话却说得不卑不亢。
“是吗?”罗夫人瞥了一眼初夏。没容她说话,素荷已经在一边接过去:“寻常温水,哪有马齿苋的效果好?我听说,用马齿苋的水给猫儿洗澡,不但能除去癣印,还能让毛皮鲜亮,猫儿也不爱生病呢。”
冯妙隐约觉得太阳穴上突突直跳,若非万不得已,她向来不愿意跟人争执。可素荷的话,却第一次让她觉得愤怒。如果不是当着罗冰玉的面,她很想告诉素荷,对她有什么不满,大可以直接说出来,不必这么拐弯抹角,拿甘织宫里活生生的人命做垫脚石。
说话间,文澜姑姑也已经匆匆赶到,向罗冰玉施礼却不跪拜。罗冰玉神情颇有些不自在,细究起来,她还没有品级,反倒应该向文澜施礼。可那一点尴尬神色,很快就隐去了,她慵懒地抬起胳膊,拖着长声说:“文澜姑姑,既然是你甘织宫里的事,就交给你处置,你说该怎么办?”
“既然是皇上和冯家小姐钟爱的畜生,当然要顺着它的意。”文澜姑姑仍旧是那副毫无起伏的语调。饶是冯妙满心怒意,也差点被这句话给逗笑了。一语双关,也不知道是在说猫,还是在说人。
罗冰玉脸色难看,却不好发作。文澜姑姑接着说:“不过是杂草而已,多大的事,全都拔了来。”
“姑姑!”冯妙惊叫出声,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如果用来给猫洗澡,那些的确是普通的野草。可是品儿她们,还等着这些马齿苋救命啊!”
“文澜姑姑!”冯妙不想在这些人面前哭泣示弱,可眼泪就是止不住,“难道十几条人命,还比不上皇上赏玩的一只猫吗?”
她怒瞪着眼睛质问,崇光宫瑞兽威仪的檐角,在重重花树中间,若隐若现。
开国皇后曾经带着太子在甘织、乐樵两宫居住过,甘织宫侧面的小路,蜿蜒曲折,却可以直接通向皇帝居住的崇光宫。后来甘织、乐樵沦为冷宫,才修建这座小亭,阻隔怨气。
几人正在说话时,崇光宫方向忽然传来肃穆悠远的钟声,缓缓传遍禁宫的每一处角落。那是宣告皇帝带仪仗出宫巡宴的钟声,宫中女眷,听到钟声,都要自觉回避。
钟声过后,崇光宫宫门大开,十二对朝服内官,手持金节,从宫门门中缓缓走出。整块寿山石雕凿而成的祥云纹地面,在靴履之下一尘不染。亮银甲胄的皇城内卫,从宫门两侧出发,紧随其后。
繁复庄重的仪仗过去,金龙盘绕的帝辇,才如蛟龙破云出海一般,出了崇光宫。空气里散发出龙涎香的味道,既庄严又神秘,像从另外一个世界飘散过来。帝辇要沿着宫中主道,出正阳门,请皇帝在那里更换御用车马。
听见钟声,小凉亭里的人都已经跪下,不敢抬头张望。冯妙一手上的烫伤已经起了连片的泡,不能用力,只能无力地垂在地上,用另一只手臂支撑住身体。四下越是安静,她心里的愤怒就越不能平息。
她没有错,她不相信,一个根本未获册封的“夫人”,就可以如此随意践踏别人的生死。
帝辇越行越远,眼看就要消失在一片如云似梦的繁花树后,冯妙忽然站起来,飞快地穿过树丛,向主道上跑去。风在耳边呼呼地响,树枝刮着她的侧脸,微微地疼。她依稀记得只见过一面的少年天子,白衣素袍,目光炯炯。她不相信,那样一个人,会因为坐在御座上就草菅人命。
小凉亭里的其他人怔住,还是素荷先反应过来,叫了一声:“拦住她,她要去找皇上告状!”罗冰玉瞪她一眼,还没怎么样,自己就先慌乱了,转头对身边跟随的宫女说:“抓住她,别让她冲撞了皇上,快去!”
两个身高力壮的宫女,紧跟着跑进树丛。她们不如冯妙身形小巧灵活,干脆一人一面,直接压着她的脖颈,把她按在地上。冯妙侧脸被狠狠压在地上,湿漉漉的泥土蹭花了她半边苍白的脸颊。
钟声悠悠,帝辇转了个弯,便消失不见了,只剩下空气里袅袅未散尽的帝王气息。
冯妙把脸贴在微凉的泥土上,失声痛哭:“我没有错!我不相信……”
帝辇之上,拓跋宏身穿团龙纹锦服,一头乌发用通天冠束起。眉目疏朗的少年,原本半闭着眼睛,似乎在凝神思索什么,耳中忽然飘进一缕若有若无的哭喊声。那根本听不清内容的声音,不知怎么忽然变成了另外一个熟悉的嗓音:“讨厌鬼!你骗人!”
他骤然睁开眼,天光大亮,四面都是明晃晃的华盖、旌表,密密叠叠地把他围拢成一个孤家寡人。太尉冯熙生辰,他以帝王之尊,要亲自到冯家庆贺。周围无数眼睛看着,他不能行差踏错一步。
“什么声音?”拓跋宏眉头微皱,问跟在帝辇旁边的林琅。
“叫侍卫去看了,听说是揽秀殿丢了猫,正在找呢。”林琅目不斜视、声线柔和,恰好能被皇帝一个人听见。
拓跋宏“嗯”了一声,帝辇像漂浮在海上的楼船一样,丝毫未停顿,继续前行。
罗冰玉站起来,双眼瞪得像杏子一样,红唇银牙,恨得快要咬碎了,指着冯妙说:“这个贱婢,竟然想要冲撞皇上!给我掌嘴,打到她认错为止!”刚才侍卫来喝止时,要不是她赔着笑应付过去,今天的罪过就大了。
宫女抡圆了胳膊,一巴掌打在冯妙脸上,打得她一个踉跄,双耳嗡嗡作响,差点摔倒在地上。
“知错了没有?”宫女每扇一下,罗冰玉就捏着尖细高亢的嗓音问。
冯妙口中泛起半苦半涩的腥味,却依然倔强,不点头也不摇头。眼前浮现出品儿干枯细弱的小手,那手连盛药的碗都快要端不住。
宫廷主道两边的羽林侍卫撤去,有手执扫帚的小太监,开始清扫主道上垫道的净土黄沙。有人听见声响,往小凉亭方向探头探脑地看。
罗冰玉抬手扯了扯快要滑落的笼纱披肩,把波斯猫放在地上,猫儿得了自由,摇着尾巴蹭到初夏身边。有宫女模样的人,抱着一只春藤编成的提篮,送到罗冰玉面前。还带着泥土的马齿苋,一簇簇叠放在提篮里。猫儿闻着气味,绕着篮子打转。
“文澜姑姑,既然是你甘织宫里的事,我也不好多管闲事,这想要冲撞皇上御驾的贱婢,就交给你带回去。”罗冰玉扭着腰肢走远,还不忘招手,叫手拿提篮的宫女跟上。
冯妙不愿向罗冰玉恳求,转身看向文澜:“姑姑,我求求你,没有了这些马齿苋,品儿恐怕熬不过今天晚上……”被烫伤的手,磨在粗砺的地面上,血水混合着脓水流出来,她却浑然不觉,跪倒在文澜姑姑面前:“姑姑,求你说句话吧,那毕竟是人命啊。只要别拿走那些救命的野草,掌嘴、杖责……怎么样都可以。”
文澜姑姑不看她,一直如死水一般的眼睛里,却涌起了点涟漪。罗冰玉已经走远,素荷得意得双眼精光闪烁:“叫你给胜雪磕头赔罪,你也肯?”冯妙刚要开口,素荷掩着嘴咯咯发笑:“可惜,晚了,再说胜雪也听不懂你的话呀!”
她从冯妙面前走过,一只绣鞋看似无意地,刚好踩在她红肿的手指上。指尖上剜心一般地疼,冯妙承受不住,“啊”地轻吟一声。
“哟,对不住!”素荷语气轻快,毫无愧疚之感。
冯妙双眼蓄满泪水,声音低低的,却一字一字都咬得清楚:“姑姑,我只想要一个公允,有什么错?”
“公允?”文澜姑姑挑眉,“你等着别人给你公允,那你永远也拿不到。”
这话说得大不同寻常,冯妙又哭又痛,脑海里本已经一团混乱,听见这话,却莫名觉得心口怦怦直跳。
不!绝不甘心!
四下已经寂静无人,连素荷也走远了,冯妙整理妆容,向文澜姑姑俯身拜下去:“请姑姑教我。”
“我没什么可教你的,”文澜姑姑音调毫无变化,“你要冲撞御驾,是好几双眼睛都看见的,她们大可以拿这个大做文章,要你的命。看在你苦苦哀求的分儿上,我可以替你说句话,从此甘织宫风平浪静。”
她顿一顿:“但也还有另外一条路,你向素荷赔礼,任她羞辱掌掴,发泄了心中不满。从此以后,我仍旧让你掌管药园。”
冯妙低头不语,她没有错,为什么反倒要忍受素荷的羞辱。
“晚上我会亲自处置此事,”文澜姑姑语气平淡,好像无论她怎样选择,都与自己无关,“你还有半天时间考虑,不必告诉我答案,你自己去做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