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咸丰帝并没有给曾国藩太多感喟的时间，一次又一次地催促曾国藩继续沿长江东进，以扩大战果。曾国藩觉得湘军几经鏖战，理应进行休整，而且如果孤军深入，后援不足，也非完全之计。但是因为咸丰帝已经有了猜忌之心，所以，曾国藩虽然不太愿意，终于还是带着部队沿江东进。船出武昌，顺流而下，又是大约一个月的光景，终于开到了田家镇一带。
田家镇是长江北岸一个有着数千人口的大镇，经济较为发达，虽然城镇规模比不上武昌这样的大城市，却有着非同寻常的地利：与田家镇隔江相望的，是一座悬崖陡峭的险山，名唤“半壁山”。山名“半壁”，一边是市镇，一边是悬崖，中间的江面只有一里多宽，水流湍急，险要无比，乃是水路上一处天然的关隘。
曾国藩率湘军接近田家镇时已是深秋时节，长空如洗，江水奔流。曾国藩远望田家镇，想起了爱徒江忠源。当初江忠源就是在田家镇兵败投水自尽的。虽然杀了迫使江忠源投水的仇人曾天养，但是如今睹物思人，实在是让曾国藩心里别生一番情愫。
战场不是多愁善感的地方。曾国藩已经打探清楚，太平天国方面因为曾天养战死，大感惶恐，坐镇天京的东王杨秀清为了阻止湘军继续东进进犯天京，派手下得力将领秦日纲镇守田家镇，还册封秦日纲为燕王。秦日纲领命，立志不辜负东王的提携大恩，要在田家镇击溃不可一世的湘军。
前面说过，田家镇与半壁山隔江相望，秦日纲为了阻拦湘军水师，在半壁山和田家镇之间的江面上，横拉起六条又粗又长的铁链，南拴半壁山，北系田家镇。铁链横在江中，湘军的大船便无法通过。又在铁链中间安插了许多木排，以使铁链不会沉入江底，同时还能把小船拦截下来。沿江又安排了强大的炮火，只要湘军水师一接近，就全力轰击。这样湘军水师被拦在江面，进不能越过铁链的封锁，退又是逆水而行，只能被两岸的炮火当成活靶子。
秦日纲素知湘军水师雄壮，陆师骁勇善战。为了防备湘军陆师，秦日纲在半壁山、田家镇都布置了重兵。田家镇由他亲自坐镇，半壁山则派了“北王”韦昌辉的弟弟、年轻骁勇的青年将领韦俊把守。二人各领两万大军，严阵以待。在田家镇上游的蕲州，则派青年将领陈玉成把守。自古英雄出少年，镇守蕲州的陈玉成，是一名不可小觑的虎将。三支大军拱卫着一道天险，太平军在田家镇的防线看起来确实是坚不可摧。
曾国藩得知秦日纲的作战计划吃惊不小，后来又探明了三军的安排，更是觉得头皮一阵发麻，预感到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硬仗，但是既然走到这里，就只有硬着头皮上了。大军到达蕲州，首先得过陈玉成这关。
曾国藩看陈玉成的排兵布阵，似乎有所保留，摊开地图细看，才发现陆路上还有大治、兴国两个太平军据点。看来陈玉成对湘军进攻这两处颇有顾忌，所以随时准备支援两地。曾国藩决定将计就计，命罗泽南、塔齐布各率一支陆军，分别进攻大治、兴国，自己亲率水师伺机突破蕲州。果不其然，战斗一打响，守备在蕲州的陈玉成就接到“兴国受湘军进攻正急”的军情，陈玉成连忙带兵去救。行至半路，大治又告急，陈玉成首尾不能兼顾，分兵去救大治，结果到了兴国，发现兴国已被塔齐布攻破；反身去救大治，却被大治败回来的兵士告知大治丢了。可怜的陈玉成被耍得团团转，回到蕲州时，曾国藩的水军已冲破防线，直奔田家镇去了。
尽管巧妙地绕过蕲州，但是曾国藩并没有高兴起来，因为过了蕲州就是田家镇，六条铁索把曾国藩的眉头紧紧地拧成了一股。曾国藩是个读书人，长于政治思想工作，在战略战术上则是一个门外汉，一辈子也没打过几次“巧”仗。之前聚合数人谋略戏弄初出茅庐的陈玉成，已经算是曾国藩“战略智商”的上限之作，面对田家镇以不变应万变的防守，自然是一筹莫展。
其实历史上在防守战中使用这种铁索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当年晋国大军进军东吴，东吴在金陵（南京）城外江面上就用过这种铁索阵，而且东吴的铁索上带有铁锥，只要晋军大船靠近，就会被铁锥扎成筛子。东吴守将认为这样的铁索阵万无一失，连守军都懒得安排，可是晋军将领王濬计高一筹，先顺江漂下无数竹筏，竹筏带走了铁锥，兵士又用大火炬把铁索烧断了，一举攻破了金陵。但是秦日纲不是东吴将领，不会不留守将，反而一留就是四万大军。秦日纲的防守看来是无懈可击了。
曾国藩苦思良久，决定：田家镇之战，不能智取，只能强攻。
曾国藩要效法王濬，烧索过江。要烧铁索，必须有一个能落脚的地方，也就是说必须占领半壁山或者田家镇两个阵地之一。曾国藩选择了半壁山。
十月初六（11月20日），湘军在半壁山和太平军进行了一场硬碰硬的战斗。塔齐布、罗泽南率领陆军主力，经过一天激战，夺取了半壁山大半。次日，秦日纲和韦俊各领大军前来支援，向湘军控制的阵地疯狂反扑，双方反复争夺，战斗极其惨烈。一边是人数占绝对优势的四万大军，一边是士气压倒对手的虎狼精锐，两军都是退无可退，除了流尽最后一滴血，别无选择。纵使曾国藩对自己一手带起来的湘军主力珍惜得不得了，在这种你死我活的关头也没工夫去心疼了。
最后，在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之后，湘军占领了半壁山，太平军残余退往田家镇。两军隔江相望，南北对峙。
至此，突破田家镇的战役已经成功了大半。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烧断江上的铁索了。
秦日纲显然不会让曾国藩轻易地烧断铁索防线。虽然失去了半壁山的火力援助，但是田家镇一侧的火枪重炮，依然有将湘军水师消灭的火力，而且太平军水师也是个不小的麻烦。
于是，曾国藩命杨载福、彭玉麟拿出一个可行的突破方案来。彭、杨二人商议之后，决定将水师分为四路：第一路是敢死队，负责在枪林弹雨中破坏铁索；第二路由彭玉麟率领，负责对太平军水师进行火力压制，掩护第一路；第三路由杨载福率领，指挥大军抓住机会冲破封锁，并沿途烧毁太平军战船；第四路负责殿后和保护辎重船只。
看似秩序井然，但这个战术安排说穿了只有两个字：硬闯。
于是在十月十二（12月2日）这一天，田家镇江面上再度成为血与火的地狱。
湘军第一路的死士，都是湘军中最为穷凶极恶、要钱不要命的人。本来这种人是曾国藩最为痛恨的，但是也只有这种人才会为了重赏去执行这样疯狂的任务：在快船上架了巨大的锅，锅里装满油脂，点着火，在枪林弹雨中直冲铁索。太平军看穿了湘军的计策，燃着大火的锅像一个活靶子，枪林弹雨一齐招呼了上去。一批敢死队被射死，但是又有更多的补充上来。这些为了钱红了眼的湘军，冒着漫天的子弹，忍着身边的高温，咬紧牙关等着铁索在火中慢慢烧红。而此时，第二路拼命向太平军的船队和阵地倾泻子弹，让他们不能一心打击第一路。双方死伤惨重，江水被火光和血光映得一片通红。
粗大的铁索终于慢慢地发红、发亮了，敢死队员抡起巨斧，用尽吃奶的力气砍去，火花四溅，巨大的铁索终于断开，轰然沉入水中，溅起高高的水花，烧红的断口发出毒蛇般嘶嘶的响声。接着，第二条，第三条……六条铁索终于在敢死队员全部死光、第二路弹药打尽之前都断了。
指挥第三路的杨载福下令水军全速前进。幸运的是，天助湘军，冬天竟然刮起东南风，湘军顺风顺水，全速突破防线，而太平军的战船则在逆风逆水中被湘军大船冲击得七零八落。杨载福下令放火，风助火势，太平军船队瞬间烧成一片火海。太平军战士烧死的，中弹身亡的，溺水身亡的，不计其数，一片哭爹喊娘的溃败惨相。
湘军在付出惨重代价之后，终于在十月十三日突破了太平军的田家镇防线。太平军近五千艘战船损毁，四万大军被打散，死伤无数。经此一役，太平军西征的成果几乎化为乌有。
曾国藩在战后清点部队时，感叹“自出兵以来从未蒙受如此惨重伤亡”，乃至痛哭失声，但他的心里，一定也舒了长长一口气。
湘军突破田家镇，向着南京一路挺进。
8.既生曾何生石
拿下田家镇以后，湘军一路高歌猛进，剑指太平天国的首府南京。太平军被湘军打丢了锐气，溃不成军，好不容易在黄梅整顿了一下残兵剩将，想背水一战，结果还是被湘军击溃，只好沿着长江一线继续向下游逃窜。湘军像猫撵耗子一样紧追不舍，太平军在长江下游硕果仅存的几大关卡之一——九江，就在曾国藩的眼前了。
九江，扼守长江的最后一个据点，坐拥鄱阳湖广阔的水域，虽然没有田家镇那么险要的地势，但从战略上讲是防护南京的最后屏障。如果湘军拿下九江，也就得到了一个进逼南京绝好的前沿基地。毫无疑问，这是一道双方都志在必得的铁血防线。
曾国藩远眺九江城，心中感慨万千。不久之前，他在靖港被太平军打得灰头土脸，几欲轻生。不过短短几个月的光景，就攻破湘潭、武昌、田家镇，把趾高气扬的太平军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直接把刀子架在了太平天国的胸口上。再看帐下将士，个个士气高昂，塔齐布、罗泽南、杨载福、彭玉麟等大将更是踌躇满志。有这么一支军队站在背后，曾国藩自然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莫说一个小小的九江，就连那长毛匪首坐镇的石头城，大概也被曾国藩当作囊中之物了。
此时在南京城内，主掌天国军政大权的杨秀清根本没有想到，在他眼里与绿营军半斤八两的湘军，不仅害得自己损兵折将，还把自己的西征计划全盘打碎了，如今甚至打到了自己家门口，只等突破最后的防线冲进王府取自己的人头了。
太平天国能如疾风暴雨般迅速席卷半个中国，并有了和经营了一百多年的清政府叫板的本钱，没有几块镇得住的王牌是不可能的。杨秀清认识到，如今，到了和湘军摊牌的时候了。
这张王牌，就是翼王石达开。
石达开，1831年出生于广西贵县北山里那邦村的一个小康之家，因为父亲早亡，石达开八九岁就成为一家之长，务农经商，读书习武。据传少年时就有徒手击碎大石的勇力，有说“石达开”之名由此而来。他乐善好施，喜欢结交朋友，十来岁就以做事成熟沉稳、为人勇武任侠闻名，年纪轻轻就被尊称为“石相公”。
少年老成、家境富足、文武双全，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石达开都是一块能成就一番大事业的料。而太平天国的起事，给了石达开走上传奇人生的契机。就在石达开十六岁那年，在广西以传播基督教为名组织反清起义的洪秀全、冯云山慕名来访，邀其共图大计。石达开慨然允诺，遂以全部身家筹备起事，后率四千余人参加金田起义，被封为左军主将。在之后的两年间，石达开随太平军转战数省，战功卓著，尤其是1852年的“水陆洲大捷”，重挫清军士气。在那之后，石达开率部突破清军包围，夺岳阳，占武汉，自武昌东下金陵，二十八天挺进一千二百里，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令清军闻风丧胆，号之曰“石敢当”。十九岁统率千军万马纵横天下的少年英杰，此时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传奇了。
永安建制，石达开晋封“翼王五千岁”。“天国”本应在天上，而石达开，则是翱翔天际所仰仗的“天国之翼”。
这个封名后来一语成谶。石达开离开南京之后，太平天国果然像折了翅膀，一头栽进泥沼之中。这是后话了。
自1853年起，石达开奉命出镇安庆，主持西征。他率领部队采取稳扎稳打的策略，不求快但求稳，每占一地，必戮力经营，使之成为太平军牢固的阵地。对待百姓和下属谦和亲切，对于滋扰民生的行为惩处起来毫不手软，加上石达开与生俱来的一股正气和大气，所到之处无不得到百姓的拥护爱戴。而在战场上，他却是那个连石头都能“打开”的“石敢当”，纵横西征战场，在与清军的战斗中续写着自己不败的神话，被视作太平军头号悍将、清军传闻中最可怕的“死神”。
当其时，石达开在安庆驻防，接到南京的命令之后，立刻挥师赶赴九江协防。杨秀清担心不稳妥，又调了另一员大将罗大纲来九江。罗大纲能与石达开共事，自然也不是一般的人物。他在加入太平军以前是“天地会”的一个头目，在太平军“反清”大旗的感召下率部参加了太平天国运动。他虽然没有金庸小说中天地会陈总舵主的盖世神功，却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原驻防九江的太平军将领林启容也是一名以善打守城战著称的勇将。所谓三个臭皮匠顶上一个诸葛亮，这三名太平军悍将在九江摆开盛大的“欢迎仪式”，就等着湘军来了。
湘军满脑子只想着快点打进南京，九江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道抬抬腿就能迈过去的门槛。曾国藩素闻石达开勇猛而有谋，乃是当世无二的将星，但是看太平军士气全无大势已去，他一个石达开纵有天大的能耐又能奈我何？
统帅如此，兵士就更不用提了。所以，当湘军的先头攻城部队在九江城下，看到九江城头空无一人的时候，笑说长毛已经溃不成军放弃守城了，于是，前队湘军就像回自己家一样大摇大摆地向九江城门开去。
刚到城下，忽然城头一声号响，竖起无数太平军的大旗，没等下面的湘军反应过来，城头上的土枪土炮已经噼里啪啦地招呼过来。湘军哪里想到太平军还有这一招，一时被打得晕头转向，扔下若干尸体慌慌张张地撤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