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桂英是男方的使者，也是女家的传言人，说话由她开头。“今天杨家来商量杨梦麟和张凤云结婚办酒席的事，照理杨梦麟该来，但都晓得他在西昌工作，西昌在哪儿，我也不晓得，反正听你们说赶火车坐汽车骑马都要几天几夜，不便于回来，他工作也忙，也请不到假。这些先向张家父母和张凤云表示歉意，请你们谅解。他没来，他妈、姐姐和姐夫就代他做主。”李红叶喝了一口水，停了一下，转过头对何氏夫人说，“杨妈，你说！”
“你说嘛！”何氏夫人客气地对李桂英说。
“我没说的了，你是杨梦麟的妈，你说。”
何氏夫人想也该自己说，于是轻言细语地说：“今天本该杨梦麟也来，但他没回来，请他张叔、李姨原谅。杨梦麟和凤云的事已经大半年了。上半年凤云在学校里受了委屈，我们心里都过不去。因为这个事，凤云停学在家里，也没啥事做，我们杨梦麟也看着看着岁数大了，我们想年前把酒席办了。这之前，我们拜托李桂英过来知会了。现在一是杨梦麟根据他的工作，想定在春节前他休假时结婚，具体看日子定在多久；二是看他张叔、李姨和凤云有些啥子要求。我其他就没啥子说的了。”
“妈说得很直接，也就是这两个事。日子你们看定在好久，你们女方要些啥，我们好去准备。”淑贞是个直性子，把母亲的意思说得更明确。
轮到女方说话，张家父母都说他们没有什么说的，结婚的日子由杨家决定，铺笼帐被和衣柜、箱子、桌椅、洗脸盆架、火盆等家具由他们陪嫁，至于聘金聘礼就免了。
何氏夫人听了，很感激亲家、亲家母的通情达理和干脆大气，忙说：“那还是要从礼仪上过哟！”
淑贞夫妇也都说：“还是按礼仪规矩来嘛！”
张家父母可能是商量好了的，一致坚持什么也不要，说杨梦麟的父亲过世早，何氏夫人一个女人家把两个儿女养大就很不容易，还不说有多少钱，杨梦麟又刚参加工作，也还没存下钱。
说到这里，何氏夫人母女想起了过去的日子，眼里禁不住泛起泪花，一边掏出手帕来擦，一边说：“谢谢你们有这样一番心意，就依你们！”
只有半个小时，一切事情就说停当，大家都很高兴。事情说完，凤云的父亲又站起来把留声机放起，然后坐下来跟李桂英和杨家亲戚闲谈，凤云母女起身进了厨房。
儿女亲家是贵客，中午张家尽其所有款待了红叶和杨家一行人。
按照通常礼仪，男家去的人，包括红叶在内，早则应该第二天吃了早饭走，吃了晌午饭后走最为适当，多住一个晚上也不为过。张家和杨家离得近，但是也要吃了晚饭才能走。否则，就可能被外人猜测为两家话没说拢。
李桂英和何氏夫人知道这些规矩，都留了下来吃了晚饭才走。走时，凤云和张家父母把何氏夫人和淑贞两个送了近一半路，看着他们进了自己的家门才转身回去。李桂英的家住在那一头，出门向两家人打了招呼自己走了。
没几天，何氏夫人写信和杨梦麟商量，结婚日子定在腊月二十五六，二十五张家待客，杨家上门迎亲，二十六杨家正酒，新媳妇进门。何氏夫人叫淑贞请李桂英来，把定的时间告诉了张家。
三年困难时期尾期，物资仍然奇缺，办酒席最难办的是粮食、猪肉和给新媳妇缝衣服的布料。这些东西都是凭票购买。城镇人口的粮、油、肉每月发票，标准很低。农民集体生产，靠夏秋两季分粮吃饭，计划性差一点儿的，青黄不接时就没有了吃的。农民养不起猪，大多数人一年只能吃两三次肉。无论城镇还是农村，一个人一年只有二尺五寸布票，后来一年三尺，一家人只有轮流着缝衣服。商店买的布，大多数是很薄的平板布和花布，咔叽和灯芯绒这些好布很难买到。
除了这三样，还有不少缺的东西，也必须及早筹办。
转眼就过了腊八节，粮食、油肉和布料都还不够，母亲和淑贞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求人。正在这时，何氏夫人收到杨梦麟的一封挂号信，问准备得怎样了，随同寄来了三十斤粮票和三丈布票，粮票是他到工场巡诊时向工友们要的，布票是卫生所的同事这个一尺、那个两尺凑的。母亲和姐姐大喜过望——这下粮食和布料的问题解决了！酒席上要用的肉，何氏夫人凑了近一年的清油票和肉票，但是还差得多，淑贞叫谢兴华回乡下老家，看农村有人杀猪没有，如果有就拿钱买或者借。谢兴华回去了几天，带回了几斤猪肉，说另一家杀猪还要等几天，但是说好了的，卖给他们二十斤油和肉。到腊月二十三，油和肉才办够。木耳、黄花家里有，豆腐、豆芽、萝卜、青菜、葱、蒜、姜，都找人到时送来，酱、醋、盐、花椒、胡椒在街上现买，厨师已经说好，盆、瓢、碗、碟、筷子、酒杯租赁……一切就绪，何氏夫人和淑贞、谢兴华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腊月二十三下午，杨梦麟坐火车回来。接站时，淑贞和谢兴华叫母亲不要去了，他们去接。淑贞想把凤云叫上，何氏夫人也说：“对嘛，你们去叫她一路，现在新社会了，有啥子不好意思！”但淑贞去叫，凤云还是怕别人笑话，说：“姐姐，我还是不去吧。”淑贞见她坚持不去，没有勉强。
这次杨梦麟带的行李多，淑贞和谢兴华接着，三个人没有打空手的，到家时身上都还出了毛毛汗。杨梦麟拢屋，放下东西就给母亲和淑贞、谢兴华散烟。他从母亲的信中知道，这段时间他们都很辛苦。
晚饭时，平平和安安也来了，见了杨梦麟就“舅舅、舅舅”地叫。
“平平、安安，来吃糖！”杨梦麟打开包，把在成都买的水果糖抓了一大把，给平平、安安一个分了一些，剩下的给母亲、姐姐、姐夫一个人散了几个。在这非常的年代，好一点儿的糖果也是十分金贵的。吃晚饭时六个人，何氏夫人说杨梦麟坐了一天车，也累了，就吃面条，喝点儿热汤。何氏夫人和淑贞都下厨房，一个人一碗面条，没要多少时间就吃了。
聊了一会儿，母亲说：“杨梦麟，你是不是趁时间还早，到张家去见面打个招呼？”
淑贞夫妇也说：“唉，这倒是该去下子！”
“嗯，那我也顺便把给他们买的东西拿过去！”杨梦麟说。
时光荏苒，已经整整一年，杨梦麟早就想见自己的心上人了。他在成都人民商场给张家父母买了两瓶酒，两个弟弟一盒精装的糖果，给凤云买了一件红色毛呢格子外套、一条大红围巾——这些都只有在那里才能买到，所以十分稀罕。他把酒和糖装在一个包里，衣服和围巾有包装，上面还印着“高级服装”“高级围巾”的字样，不需要再往包里装。带这些礼物去，他是很有面子的。
张家一家人吃过晚饭后，正围成一圈烤火，见杨梦麟来了，都忙站起来。张父张母招呼说：“啊，杨梦麟来啦！快坐！快坐！”他们知道杨梦麟今天回来，边招呼边接住他手里提着的礼物，客气地说：“你还给我们买这么多贵重的东西干啥嘛？”
杨梦麟说：“我坐火车回来的，吃了饭过来看看，也没买什么。”
张父把从杨梦麟手里接过的酒、糖果和衣服、围巾都递到凤云妈手里，凤云妈看见上面写的是衣服和围巾，那么红，知道是给凤云买的，顺手递给了凤云。凤云接住，脸红齐颈项，很不好意思地看了杨梦麟一眼。杨梦麟也在看她。从短暂的目光相接中，杨梦麟看到了即将成为他新娘子的凤云心里的喜悦和对他的深爱。
张母叫张父：“你来给我烧锅，我给杨梦麟烧一碗汤。”又叫凤云的两个弟弟到隔壁王家去耍一会儿回来。见大人有事，两个男孩应声而去。张母把张父和两个儿子喊开的喊开，支走的支走，是让凤云同杨梦麟单独说一会儿话。这半年，因为和杨梦麟的婚事，凤云受了那么大的打击，杨梦麟现在就在身边，她要她好好地向他倾诉心中的莫大委屈。
一盆火燃得红红的，只剩下杨梦麟和张凤云两个人。他很想拉住她的手，搂住她，对她说几句体贴安慰的话。她也想抱住他的肩膀，甚至扑到他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但是，他们知道父母就在屋里，没有做出任何热烈的举动。
他们对望着，杨梦麟一张脸憋得通红，半天不知说啥好。还是凤云找到了话题：“下午淑贞姐叫我到车站来接你，我怕逗人说，没有来，行李你们拿得上吗？”
“啊……”他说，“我们三个人，拿得上！”
正在这时，张母在厨房喊：“凤云，来端汤！”
凤云站起来，走进厨房，把她妈煮的醪糟荷包蛋端出来递到杨梦麟手上——乡下过年或是平时来了贵客，都要煮一碗清水醪糟或鸡蛋醪糟给客人喝，谦虚地把这叫喝汤。梦麟接住凤云递过来的一碗醪糟，见里面有两个荷包蛋，忙说：“我才吃了饭，吃不了两个鸡蛋！”
“客气啥，小伙子家就是吃了饭，这一碗汤当个啥？”凤云妈从厨房里出来，边在围腰上擦手边说，“凤云，你也去端起喝。”
“李姨，你们也吃嘛！”杨梦麟见无法推辞，对凤云妈说。这时，他还没有改过口把凤云的妈叫姨娘。
张父跟在张母后边，说：“我们年纪大了，晚上不能吃重食，你们快吃。”
张父张母出来，也到隔壁王家烤火去了。
凤云端来一碗清水醪糟喝，杨梦麟要挑一个荷包蛋给他。凤云把碗背过去，说她不吃鸡蛋。杨梦麟知道，这是专门给他煮的，不好老推辞，就埋头吃起来。两个人都吃完，凤云把碗筷拿进厨房，又出来坐下说话。
天已黑了很久。小街上几乎没有人走，家家户户都围坐在火边烤火。怕风吹进屋里冷，门都只开一条缝。
张父张母到隔壁烤了将近半个钟头的火才带着两个儿子回来。杨梦麟见了，站起来说：“张叔，李姨，我和凤云出去走一下。”
“去嘛！去嘛！”张父张母一齐说。
得到了凤云父母的允许，杨梦麟和张凤云走了出来。
隆冬严寒，走了一阵，他们觉得冷。杨梦麟对凤云说：“走，到我们家里去。”
“嗯？”风云转过头看着他，说，“这时去不好吧？”
杨梦麟知道凤云的意思，说：“没啥，去吧！”
凤云跟着杨梦麟到了杨家。推门进去，淑贞和谢兴华已经走了，火还燃着。母亲点着灯在做事，见凤云来了，忙站起来，说：“凤云来了！快坐快坐！”
“杨妈还在忙？”凤云也还没有改口叫妈。
“没有！没有！”何氏夫人回答说。
杨梦麟和凤云坐下，何氏夫人同凤云说话，问她爸爸、妈妈好吧，说在外面转起冷等。
没坐多久，凤云要回去，何氏夫人挽留说：“还早呢，再坐一会儿嘛！”
凤云说：“不早了，恐怕爸爸和妈等！”
杨梦麟送凤云出来，直到她进了家门，回头望他，才折转身往回走。走了很长一段路，他回头去看，凤云还站在门口看着他。
乡下的女子结婚前是不见男子的，连小街上的女子也是这样。杨梦麟同凤云毕竟是有文化的人，他们第二天又见了面。
这天，何氏夫人说他们一切都准备好了，况且他们的正酒隔一天，吃了早饭，就叫杨梦麟到张家去看看，和凤云耍，看她有啥事没有，帮一下。
杨梦麟到张家去，张家一家人都在，说他们是外省人，在这个地方没多少客，因此没多少事。
杨梦麟问张家父母：“张叔、李姨，我找一下凤云可以吗？”
“嗯……可以，咋不可以？不讲那些老规矩！”张家父母迟疑了一下，马上又开通起来，向着后面叫凤云，“凤云，梦麟来了！”
“嗯。”凤云在屋里答应。
杨梦麟走进凤云屋里，见她在收拾屋子，叫道：“凤云！”
“你来了？坐！”凤云笑着说，“人家今天不兴见面，你咋跑来了？”
“我今天没事，妈叫我过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事。”杨梦麟知道凤云没有怪他的意思，但还是认真地作了回答。
“嗯？妈不叫你来，你不是就不来了？”
“哪……哪里，我也准备来……”
凤云故意调了一下皮，倒把杨梦麟弄得乱了方寸。凤云笑得咯咯的，杨梦麟却更窘了，也更觉得凤云可爱。
凤云把屋子收拾完了，说有几样东西要下河去洗，问她妈：“妈，你们有什么洗的没有？”她妈说没有。凤云端着装了自己几样衣服的盆子，同梦麟一路到河坝去。
他们一出门，街上熟悉的人，特别是一些小孩子，就把目光投送了过来，他们觉得惊异：明天就要结婚了，今天两个还在一起！
河边有几个女人，有的在洗衣服，有的在淘菜。为了好洗衣淘菜，河边搭了几处石板，凤云选了一个好洗的地方，放下盆子，把衣服打湿，泡在水里，就过来同杨梦麟说话。
杨梦麟要帮她，她说：“这有啥洗头，我主要是出来跟你耍。今天不冷，又有太阳，多好！”
坐在被冲洗得光滑干净的鹅卵石上，两个人亲热地说着话，好不开心！
不经意间，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凤云匆匆把几件衣服洗了，站起身来伸了伸腰，对看着她的杨梦麟说：“我们快回去，要不一会儿妈又要喊了。”
杨梦麟要端装着衣服的盆子，凤云不让，说这是女人的事。杨梦麟没法再说什么，空着手跟着凤云一同往回走。
到了家门口，凤云不好意思叫杨梦麟到家里去，她妈看见，赶忙说：“杨梦麟，你进来嘛，就在这里吃饭！”
“不，我回去还有事。”杨梦麟推辞着回去了。
腊月二十五，张家待客，杨家迎亲。头天晚上，淑贞、谢兴华和平平、安安以及其他帮忙的人都来了，商量第二天到张家迎亲的事。商定迎亲由红叶李桂英引路，淑贞和谢兴华娶亲，一个总管，一个押礼，四个去时背礼品、回来背陪奁的年轻后生，四个敲锣打鼓的，两个吹唢呐的，一共十五个人，个个有职有责。安排停当，大家闲话一阵后各自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