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确实表现得与往日有些不同：天天待在家里不出门，一会儿睡下，一会儿起来，心神不定；从早到晚，无所事事，经常看着一个方向或一个东西出神；见了谁都不说话、不打招呼，即使是对她敬爱的父亲和最喜欢的小妹萍萍；喜怒无常，脾气越来越大，一有不顺心的话、不合心意的事，就暴跳如雷，说人家迫害她；有时不梳头，不洗脸，不换衣服，与过去的她判若两人……
这次，全家一致地说她是精神上出了问题，要不然就不会这样。
吃饭的时候，一家人商量把她往精神病医院送。
“雪梅，你收拾一下，明天我们送你到医院里去。”母亲周秀兰和风细雨地说。
“我不去！我没有病！”她一下从床上跳起来。
“不管怎样，去检查一下。”母亲依然语气十分温和。
“要去，你们去，你们有病，你们去检查，我没有病，我不去检查！”钱雪梅坚持着。
“雪梅，听你妈的话，去检查一下，老是像你这样，怎么办？”老父亲一脸慈祥，说着说着用手背擦眼泪。
一家人的决定，钱雪梅扭不过。
早上起来吃了饭，钱雪梅被母亲周秀兰和钱哲元挟持着走到公交站，推上了公交车。到火车站下了车，马上买火车票到绵阳。
车上一路无话，到了医院，钱哲元守着钱雪梅，怕她突然跑了不好找。周秀兰去排队挂号。挂了号，就拿着号签去看医生。
医生看了钱雪梅的神情目光，开了做脑电图检查的单子。
等检查结果时，三个人都才在巷道里的长椅上坐下喝了一点儿水、歇了一口气。
检查结果出来，医生看了，又详细问了情况，然后问是什么地方的人，做准备没有，要住院观察。母亲周秀兰说准备好了的，同意住院。医生立即开了入院单，叫拿着单子到入院处去。
到了入院处，很快作了安排，一名护士把他们带到了一间病房。
病房里有两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木椅、两个床头柜，床上平铺着被褥，看样子是住两个病人的房间。周秀兰和钱哲元陪着钱雪梅进去，坐下来。这时，一直没说话的钱雪梅开腔了：“你们这下把我弄到这里来，该高兴了嘛！”母亲和弟弟缄口不言。
一会儿，一位男医生走了进来。
“我姓李，是钱雪梅的主管医生，哪位是钱雪梅？”李医生自我介绍后问。
“她！”周秀兰指着钱雪梅说。
“你是她的……”
“我是她妈妈，这是她弟弟。”周秀兰说。
“哦，我们医院不同于普通医院，是专科医院，不需要家属陪伴，我们有专门的护理人员，你们把病人交给了我们，你们就可以走啦！”
“好！好！好！我们离得远，又都还在上班呢！我们再坐一会儿可以吗？”周秀兰高兴地说。
“可以，半个小时后我再叫护士过来。”李医生说。
李医生出去后，周秀兰给钱雪梅说了很多安慰的话，叫她既然来治病，就不要再想啥，钱华接送和吃饭睡觉有他们，叫她要配合医生护士的工作，并说星期天又来看她。
她一个人说着，钱哲元盯着窗外，钱雪梅一言未发。
护士来了，周秀兰和钱哲元站起身，又叮咛了一阵才走出病房。
没走多远，看到护士走了出来，锁上了病房外面的铁栅栏。
周秀兰和钱哲元先没注意，这时才看到精神病医院病房的特殊——每间病房都是里面一道木门，外面一道铁管焊成的栅栏。除了病人休息，都只锁外面的栅栏，不锁里面的木门，外面的人可以看到病人，病人也可以看到外面，这样方便医生和护理人员观察病人和给病人往里面递东西，又防止了病人跑出来。
周秀兰和钱哲元从巷道往外走，看到栅栏里面的病人奇形怪相——有的蓬头垢面，有的打着赤脚，有的对人傻笑，有的狂呼怪叫……
把钱雪梅送到医院是周秀兰和钱哲元此行的任务，现在做完了这件事，虽然母子俩心里都还挂牵着，但总算松了一口气。出了医院，他们没作任何停留，直接去了火车站坐车回去。
紧接着的一个星期天，周秀兰一个人到医院来看望钱雪梅，给她带来了喜欢吃的家乡特产——核桃饼，送来了换洗的干净衣服。
从主管的李医生口里知道，钱雪梅进院以来，情绪稳定，对治疗很配合，周秀兰听了很高兴。
她被允许进病房同钱雪梅接触。但是在她坐在病房椅子上的几个小时里，钱雪梅没有主动同她说话，没有问她，对她送来好吃的食物和干净的衣服也没有表示感谢。她问话，钱雪梅喜欢回答才哼一声或吐几个字，不喜欢回答就像没听见一样。钱雪梅恨她把自己送到这个地方来，而周秀兰对钱雪梅对她的冷淡和无理不以为然。
周秀兰来了以后，中间隔了一个星期，钱哲元夫妇来看望。钱雪梅主动同大弟弟和大弟媳说了一些话，还有了笑声。她对良英说：“我只是有些问题想不通，有时性情急躁，他们就说我有精神病，把我送到这里来。这下好了，名声出去了，人家真认为我有精神病了，我以后还怎么在外面走？”又对哲元说，她不怪他，他是受她妈指挥的。
在医院里，钱雪梅天天服镇静的药、打镇静的针，瞌睡特别多，吃了就睡，睡了又吃，身体发胖，虚浮水肿。原来的衣服裤子，包括鞋子，都小了。还是秋天，只好把冬天的罩衣穿上。就这样，有的衣服还绷得紧紧的。臃肿的身体，怪怪的穿着，看起来真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了！
女人最看重自己的形体外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一下变成了一个丑八怪，钱雪梅痛苦极了。
住了一个多月，钱雪梅出了院。
回到家，样子太丑，钱雪梅很少在外面露面。她不愿意见任何人，一天待在屋里，比到医院去之前的脾气还要大，时常大吵大闹，甚至骂人，弄得一家人都不安宁。
闹得厉害了，一家人说她：“这几天又不对了，病又翻了。”
钱雪梅哭闹她没有病，要把她送到精神病医院，吃那些药，打那些针，把自己弄得不成人样。但是，家里人没有对她的话引起重视，也没有对因此引起她的烦躁不安进行安慰，而是又一次强制性地把她送进了精神病医院。
这次住进去，她拒绝吃药打针，要求只在那里疗养。医生们哪听她的，口里答应：“好，好，好！是，是，是！”实际上只是减少了用量，并没有完全停止镇静的针药。也难怪，按照一般的逻辑，既然没有病，家里人怎么又送来？既然进了医院，怎么能不治疗，不给打针吃药？既然是精神病，怎么不给镇静？
阻止不了别人，就自己想办法。在这所医院里，病人服药护士要守着服下才离开。钱雪梅当着监督的护士假装把药吞下去，护士一转身，她就把药吐出来。吐出来的药片，随便丢或者甩到窗外，会被发现。于是，她把吐出的药片用纸包着，压在褥子底下，解手时甩到厕所里。打针和输液没有办法作假，她对主管医生说，她怕疼，要求只吃药不打针，医生听了她的话，针打得少了许多。
“被精神病”的日子真难熬！
钱雪梅看到窗外急急匆匆、进进出出的人们，看着巷子里走动的医生、护士和探视的家属，心里好羡慕他们的自由啊！她一天都在想自己怎样才能离开这个地方，但是她也知道要离开这里，要家人来接、医院同意才行。但是，这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每当想到这里，她就黯然神伤，偷偷掉眼泪。
她要发泄心中的愤懑。
铁栏“哐”地打开，护士送来早餐。
“钱姐，这是早饭，快趁热吃，我一会儿来收碗筷。”小张护士和颜悦色地说。
“哦，谢谢你！”钱雪梅莞尔笑着，说，“小张，我想写字，请你帮我找一支笔和几张纸好吗？”
小张顿了一下，想了想，说：“没问题！”
她吃完饭，小张护士收碗筷的时候，给她拿来半截铅笔、一沓医院过时的处方笺。
“钱姐，这是你要的纸和笔！”
看到纸笔，钱雪梅好高兴：“谢谢你！”
小张护士出去锁上了铁栅栏。栅栏里，钱雪梅思绪翻滚。
她坐在桌前，望着窗外，铺开纸，拿着半截黑铅笔，写了起来：
快乐的精神病
我是一个快乐的精神病，
真呀真快乐！
想哭就哭，
想笑就笑，
人们都很理解我。
什么都可以说，
什么都可以笑，
狂叫一声多高兴，
杀个人也没什么，
皇帝就是我！
你呀如果想高兴，
不妨学学我，
明天就到北京去看亚运圣火！
李医生查房时看到桌上几张处方笺，拿起来看上面写的是一首诗，朗读起来，觉得很有韵味。
“这是你写的？”李医生问钱雪梅。
“不是我写的是哪个写的？”钱雪梅反问说。
“嗨，很有水平呢！”李医生的眼睛里放出惊奇和赞赏的光说，“你这有啥病，正常人也写不出来嘛！”
钱雪梅好不高兴。
在医院里，每次躲过护士的目光把放进口里的药片又吐出来，她就暗暗地快乐一阵，这是除此之外的又一种快乐！
主管医生从此对钱雪梅另眼相看，钱雪梅趁机提出一个要求：不住小病房，要住大病房。她觉得小病房里太寂寞，大病房里的人都病不重，有人说话，热闹些。
钱雪梅第一天上午提出来，第二天下午小张护士就来通知她搬到一个三人间病房里。这里的两个病人，都只患有一般的精神分裂症，生活十分讲究，很爱干净。在大病房里，有人说话了，没有一个人住一间病房那么无聊了。
出来进去，钱雪梅在精神病医院住了四五次。在这来来去去中，她在不断地总结，想：“我为什么说我没有病，他们还要把我送进去？”她突然领悟了：“对家人不能硬来，光说自己没有病不行，还要以实际行动表现出没有病才行。”
钱雪梅对家人讲究起策略来。从医院出来后，她把自己尽量变成了一个“正常人”——主动同别人打招呼说话，跟家里人亲热，看见父母做饭，主动搬个凳子过去帮母亲择菜，尽管胖了，也努力收拾打扮……
一下就对了，全家人喜上眉梢，母亲周秀兰对别人说：“我们大女儿雪梅全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