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由县委、县人委领导主持。胸戴大红花的首批到农村去的同学们，身背上面搁着一个装着衣物的大提包的被盖卷，右手提着的网兜里装着洗漱用具。他们的家人和亲友站在旁边。会场上坐着城里三所中学的一千多名师生。
九点整，出征仪式开始。几位领导作了简短的讲话，一名出征的同学表了决心以后，几十名同学在县里和学校领队的带领下上车。
两辆“解放”牌货车停在会场右边，一辆送到谢家林场的同学，一辆送到银杏林场的同学。几十名同学按预先的分配上车，家长和亲友跟着走到车旁。同学们从车轮胎上爬上车厢，送行的人在下面递上行李。人上完，大喇叭里传来“出发”的命令，随即播响了进行曲，锣鼓也一齐响了起来。
汽车发动，出征的同学向下面的人挥手告别，下面的家人和亲友也向他们挥手，父母和兄弟姐妹抹着眼泪。
汽车启动，送行的亲人跟在后面小跑，直追到体育场门口。汽车加了速，奔跑的家人才停下脚步。
两辆车上都有一面红旗，街道上和马路上的人看见车厢上贴的标语：“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热烈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知道这是城里的学生到农村去，也向他们挥手。
钱雪梅被分配到谢家林场。
谢家林场在县城南边一百多里的一个区，是县林业局在一年前建的一个林场。
汽车出城开了几十公里后，向右拐进山里。翻山越岭，过桥爬坡，开了两个多小时，到了林场场部。大部分同学跳下了车，车上留下的几个同学往下递行李。
找到了自己的行李，同学们站在场坝里等候安排。场里的人把他们带到宿舍，他们像新学年开学时那样寻找自己的铺位。每个铺位上都写着名字，找着铺位以后，他们把行李放下，歇了一口气，场里的人领着他们去洗漱。
从此，钱雪梅和同学们开始了新的生活。
当天下午休息，第二天开会和学习，第三天开始劳动。
在场长王久安的带领下，他们给栽上不久的树苗除草、在整理过的山坡上打坑准备秋季植树和开辟新的林地。
劳动很紧张。有时为了完成预定任务，加快造林步伐，全场的人分成三个组，开展劳动竞赛，哪个组得了第一，流动红旗就挂到哪个组去。流动红旗在自己组里，组里的每个人都格外高兴，干活的劲头格外大。流动红旗不仅挂在竞赛得第一的小组的宿舍里，有时也挂到工地上。十几岁的年轻人好胜心强，流动红旗在现场一挂，大家劳动的积极性就高涨起来。
劳动是简单的，也是艰苦的。从城里来的十几岁的学生娃有热情有干劲，但是他们不会用镰刀、锄头、铁锨这些劳动工具和避让野刺，一天下来，每个人的手都打起了血泡、被刺划了一道又一道血口子，血泡和血口子钻心地痛。夏天太阳很猛，虽然发了草帽，但只是晒不着脸，要顶着烈日干活，一会儿就满身流汗，不只是姑娘，连小伙子也受不了。他们中，没有晕倒过的没有几个。过去学校里有劳动课，但一周只有一次，一次只有一个多小时，而林场的劳动是从早到晚，天天这样，而且要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前几个月，同学们都感到有些坚持不下去了。
场长王久安对他们是严格的，但是也很爱护大家。几个工人师傅对他们也很好。工间休息时，谁打了血泡，划了血口子，场长王久安和工人师傅就拿着药箱来给谁挑泡搽药。太阳太大，就招呼大家到树下阴凉的地方歇一阵。为了不挫伤大家的锐气，场里实行帮厨制度，天天两个人到伙食团协助炊事员做饭。在学校里是同学，进了林场都由同学变成了同志。帮厨先是女同志轮流，后来男同志也参与，使每一个人都得到了休息，也学到了做饭的本领。
林场在农村，但是有星期天。每到星期天，大家自由安排，打扫个人卫生啦，几个人邀约起去赶场啦，给家里人和亲友写信啦等等。人年轻，瞌睡多，有的干脆就睡一天觉。
晚上或下雨天不出工，大家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地凑在一起摆龙门阵，天南海北地瞎吹。有的看小说，有的唱歌，有的拉二胡、小提琴和手风琴。
场里有时也开晚会。节目自编自演，有文艺才能的同志可以一显身手。
钱雪梅从小爱文学爱唱歌。她唱歌已有所展示，平时一个人唱和正式演出时的表现，都得到了大家的赞赏。她更爱的还是看小说，书里的情节对她极具吸引力，那些大智大勇的英雄、有知识有学问又讲情讲义的人物成为她崇拜的偶像。
半年过去，林场的一切由满眼的新奇归于习以为常。朝夕相处的林场同志之间建立了友谊，有的男女之间静悄悄地产生了爱慕。正值青春期，对异性的向往是不可避免的。上山下乡的口号是“扎根农村一辈子”，看其趋势，有可能成为一场运动，也促使这些有头、有脑、有知识、有文化的男女开始思考个人的前途和未来的生活。
钱雪梅也想过自己将来要同一个什么样的人生活在一起这样的事，但绝对是一个人的时候，是在心里暗暗地想。她也想得不多，总觉得自己年龄还小，顺其自然，到时再说。因为她认为想得太多是“思想复杂”，也因为她天生自信、积极和乐观。
马玉彦和钱雪梅在学校是同一个年级的同学，自愿报名到农村锻炼，同钱雪梅同车到的林场。小伙子一米七几的个子，高大结实，头发绵密且自然卷曲，脸膛白里透红，一双大眼睛，鼻梁又高又直，一抹小胡子，腮上一对小酒窝，一口整齐白净的牙齿，天生一副笑相。在学校时他们天天见面，但从没有单独说过话。到林场以后，每天一起劳动，很快熟悉。他对钱雪梅很好，爱和她一起说话，爱和她挨着劳动，说话做事总是护着她，她争强总是让着她。每次回家，他都要约她，返回时借故叫她一起走，到她家里去。过年过节，经常窜到他们家里来。马玉彦也喜欢读书，每次回城都要带几本新书，自己看了就传给钱雪梅，然后才是其他人。他很幽默，走到哪里，一开口说话，甚至一举手投足，就把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他跟她亲近，有时好像如影随形。马玉彦对她有意，钱雪梅却没有感到这种感情有多特殊。
还有一个朱云林，戴一副近视眼镜，一个书生形象，手风琴拉得好，更是个书虫，爱思考，看问题很深刻、很有见地。例如，“文化大革命”开始，各地各单位大字报铺天盖地，大辩论风起云涌，后来全面武斗，很多工厂停产、农村停工，报纸上和广播里还一天说：“形势大好！”“群众充分发动起来了！”朱云林有相反的看法，说：“都这样全国六亿多人吃啥穿啥？形势大好什么？”有人说他是唱反调，是反对党中央、反对毛主席。他家庭出身不好，场里开批斗会，要全体职工对他的反动言论口诛笔伐。会上，造反派头头点名要与朱云林关系密切的人发言。点到的人被迫发了言。钱雪梅躲在背角落里，也被点了名。看到朱云林的孤单窘迫，钱雪梅很同情。她觉得朱云林对形势的看法没有错，在心里佩服他的见识和胆量。她说：“我没说的。”会后，她对他说：“不要怕，你是对的！是嘛，一天光闹革命，不抓生产，粮食从哪儿来？物资从哪儿来？”朱云林很感激，视钱雪梅为知己。
来到林场，钱雪梅逃避了烦琐的家务劳动，却每天在烈日和风雨中干艰苦的体力活，知道了一餐一宿的来之不易，懂得了劳动的崇高和劳动者的伟大，更加同情劳动人民。在同朱云林、马玉彦、刘建生、常玉娥等这些同志的相处中，她懂得了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学到了很多知识和看问题的方法。她感到同在学校相比，自己与一般年轻人不一样了，自己成熟了。的确，艰苦的劳动和社会课堂的陶冶，没有改变她出众的容貌，却使她具有了一种特殊的气质。
周秀兰叫杨梦麟到家里来同别人相亲，遇上钱雪梅从林场回来。钱雪梅没把同杨梦麟的邂逅当成一回事，而杨梦麟却怎么也不能释怀。
周秀兰后来了解到，她要杨梦麟见面的那个女孩儿，父母没有意见，本人嫌杨梦麟结过婚，年龄差距大，坚决不见面。父母没有办法，对周秀兰说：“对不起，周会计！谢谢你，那件事情算了。”
“那个女孩儿本人不同意。”周秀兰给杨梦麟回了话，又说，“不要急，我再给你找。”
杨梦麟的假期满了，临行前的一个晚上，李国俊同杨梦麟一起逛街，又说到了他的个人问题。
“那天晚上要在钱家见面的女孩儿没问题吧？”李国俊问。
“不，人家本人不同意。”杨梦麟有些沮丧地说。
“那这事咋办？”李国俊又为老同学着了急。
“你看周会计那个大女儿怎样？”杨梦麟突然试探着说。
“哦，那个女孩儿当然可以。”李国俊明白了杨梦麟的心思，盯着他说。
“我不好直接说，你帮我去打探一下周会计的口气如何？”杨梦麟说。
“哦……”李国俊有些为难。
思索了片刻，李国俊答应了他的请求。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李国俊吃了饭后给叶玉玲说有事要出去一下。李国俊出门往钱家走。
钱家人多，吃了饭正收碗筷。周秀兰看见李国俊来，请进去坐，问：“李老师，有啥事吗？”
李国俊说：“周会计，你给杨梦麟说的那个女孩儿不同意了？”
“就是嘛！你看小杨医生那么好的条件，她还不同意！”周秀兰很遗憾的样子，停了一下又说，“那女孩嫌小杨医生结过婚，年龄大——其实这些有啥嘛！”
李国俊不知道周秀兰嫁的钱家吉是结过婚的，钱家吉比她大十多岁，但听出了周秀兰不在乎男的是过婚、年龄大得多一点儿这些问题，觉得有了机会，问：“周会计，那你给杨梦麟又介绍没有？”
“就是还没有呢！不着急，杨医生条件好，不怕找不到好的。”周秀兰说。
“哦，还没有合适的！”李国俊装作自言自语的样子，说，“那天我和杨梦麟来，杨梦麟看见你们大女儿，印象很好。你看叫他们耍朋友怎样？”李国俊没说是杨梦麟叫他来当说客，而好像是突然想起这个事帮助周秀兰解难一样。
周秀兰觉得突如其来，白白的脸一下红了：“我们大女儿？那咋……”
李国俊见她窘了，后半句话没说出来，赶快缓和气氛，调转话头，说了一大堆杨梦麟的好话——杨梦麟言语不多，但从小读书就如何如何的行，如何如何的一举就考起大学；同张凤云结婚离婚，张凤云如何如何漂亮，实际婚后在一起不到三个月，就因为李建民写了几封信离了，如何如何有气性；医术如何如何的高，调回江城是不成问题的；如果调回来了，待遇如何如何的好……
周秀兰了解杨梦麟的情况，但哪里知道得有这么详细，李国俊的一席话把势利的周秀兰说得有一点儿心动了。
钱家吉洗完锅瓢碗盏，听李国俊在说杨梦麟的事，也坐下来听，但他不知道要说他的大女儿雪梅，所以有时还插话，说杨梦麟不错。李国俊见势，对杨梦麟的好话说得更起劲。
李国俊说完了，周秀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们问一下雪梅。”
钱家吉睁着大眼，疑惑地望着老婆，不知道为啥要问他们雪梅。李国俊没有给钱家吉说是什么意思，他知道这时两个家长都在，如果一个坚决反对，事情就砸了。他要他们下去说，这样周秀兰还可以给老头子做工作。
又闲话一阵，李国俊告辞走了。
李国俊直接到了上河街，给杨梦麟说了到钱家的情况，最后说：“我看可能有戏。”
杨梦麟高兴得笑出声来，说：“国俊，我就要回去上班了，麻烦你抓紧点儿。”
正月十六，杨梦麟回单位去了。
李国俊走后，周秀兰把李国俊介绍钱雪梅同杨梦麟耍朋友的事告诉了钱家吉，钱家吉目瞪口呆，半天没说话。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周秀兰给人家当介绍人，竟然说到了自己女儿头上。
周秀兰在心里估量了很久，心平气和地对钱家吉说：“老头子，我们大女儿今年快二十啦，也该考虑她的个人问题啦！杨梦麟条件好，除了有过短暂的婚史，年龄大十岁，其他有啥缺点？再说，结了婚只在一起了两三个月，年龄大得多一点，又算什么问题？我嫁给你，你不是儿子都多大了，你的岁数是我的两倍，我们不是过得很好吗？我十五岁就生她，而她现在比我生她时还大五岁，一天完全还没记起耍朋友！”
钱家吉听了周秀兰的话，才猛地想起自己的女儿确实也该耍朋友了。他想了一下，所熟悉的年轻人中，还没有发现谁配得上雪梅。权衡了半天，钱家吉说：“那你问一下雪梅看。”
周秀兰见老钱同自己达成了一致，很高兴，说：“等她下次回来，我给她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