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没这么黑啊,玉蕊心里纳闷。她不喜欢这么黑的夜,不喜欢这么黑的花园。刚搬进来,她也听周围邻里说过,这座宅子的往事,听说乾隆年间,建这座宅子的大官儿,为了什么事惹怒了皇上,被抄家问罪,那天抄家的人才进了大门,却发现大官儿一家子,都齐整整地吊死在大厅的房梁上!
那是多恐怖的场景!
连小姐听了也好几夜没敢睡觉,两人一个床上,一个地铺上,大眼瞪小眼地谈论着在湖南乡间的往事,那些小溪流水、绿树鲜花和勤劳朴实的民众,好容易让她们一起忘了这可怕的旧事。不过,除了老爷太太不在乎,其实下人们,都对这座只花了仨瓜俩枣买来的大宅子,有些惊惧。
说不上是为了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有,也可能是那个古老的故事,有些太怕人。
可是,今夜,玉蕊怀里揣着那封还带着淡淡脂粉味儿的信,怎么就想起了一百多年前吊死的大官儿呢?
听老人说,上吊是最怕人的死法之一,先要准备一个合适的凳子,一条结实的绳子或是丝帛,就连宫中赐死,也是赏赐一丈白绫,而赐死亲王一级的勋贵,除了鹤顶红,就是一条鹅黄色的绫子了。
那条白绫,得一下子抖开,搭在房梁上,双手系个死扣,然后把死扣转到上头去,选好一段顺滑的绫子,踩在凳子上,再轻轻把脖子放进去,双脚使劲儿一蹬!
先是眼睛往外鼓,再是舌头死命地伸出来、伸出来……最后,双脚直直得那么痉挛地一伸,人就那么过去了。
湖南乡下,也有不少这种寻了短见的妇人,那时,祖母或母亲,就会借着一盏豆大的小油灯,在昏暗的光影中,讲述这种死亡的过程。
讲得那么自然。
不知怎么了,玉蕊满脑子,涌上了那些早已尘封已久的可怕回忆,绳子、绫子、舌头和一双痛苦扭曲痉挛的、穿着猩红色绣花鞋的三寸小脚。
“杨公子?杨公子?你在哪儿?”被自己吓得心惊胆战的玉蕊,深一脚浅一脚举着晃晃悠悠的小灯笼,在漆黑一片的后花园山石边轻轻呼喊,颤巍巍的声音,连她自己听了,心里都直跳。
起风了,不知哪里来了一阵风,吹得后花园里草木战栗,树丛草堆里,刺啦啦刺啦啦不知名的小动物在流窜。好像……好像那些伸着长长的舌头、两眼圆瞪的百年前的幽灵,拎着那条上吊用的绳索,正慢慢、慢慢向她走来……
赵府的后花园,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中,那黑暗,把天空都笼罩了,只剩下玉蕊颤抖的手里,提溜着的那盏橘黄色的灯笼,在风中摇摆,而一些光亮之外黑暗中窥视着她的东西,也在这诡异里,蠢蠢欲动。
当!远处传来正厅里那座紫檀雕花座钟的声响,八点二刻了。
玉蕊跺跺脚,被这声音壮了胆,刚骂了一句,一只黑漆漆的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扭动中,玉蕊又惊又怒,顿时唬得魂飞天外!她以为是小杨公子,但是很快,她觉得不是!搂抱她的人身材粗壮,虽然看不到面目,可那人身上酒肉味、臭汗味儿和衣服上的油污味道混杂在一起,直钻入她的口鼻中,呛得人直恶心。
而那双大手,一直游走在她身上的凸翘处……
“哈哈……亲妹子小乖乖!今儿晚咱们入洞房喽!”后面传来一个恶狠狠淫兮兮的声音,说完,一张臭烘烘的大嘴就吻住了玉蕊的小嘴。
“啪”,玉蕊知道遇上了淫贼,手里的灯笼掉落在了地下,四周更是一片漆黑,也不知湖南妹子哪来的勇气,玉蕊使出了全身力气,跟这人扭打在一处,想弄出点声音,唤醒别人来救援。
正在不可开交,花园山石底下,吱吱吱扑棱棱一阵诡异的响动,突然,半空中出现一道雪白的光影,“哗啦”一声响,后头的淫贼和扭动的玉蕊没发出任何响声,双双没了踪影。
四周,陷入一片死寂。
当当当……座钟打了十下了,玉蕊还没回来。赵小姐的闺房里,一直亮着灯,小兰是她另一个贴身丫头,两人正在翻绳玩,玩了几次,都是死结,小兰疑惑道:“玉蕊那个小蹄子跑哪儿去了,怎么快一个时辰了还不回来?”
赵小姐也有些心急:“别是碰上咱们家查夜的吧?万一……”
小兰丢开绳子,先给小姐铺了绣花褥子、宁绸芙蓉暗花的被子,又把紫檀圆桌上的灯盏挑了挑,端来一杯热水,递给小姐说:“花园子里哪有什么查夜的,我的小姐,您可真有意思,那地界,晚上连个鬼都没有,听说……”说着,小兰看看外屋正在搭铺的两个老妈子,小声道,“咱们搬进来,我就听说这里不干净,不过谁知道呢。反正夜里花园那边没什么人。不然,您的信儿怎么送过去?”
赵小姐看看时间不早,吩咐了:“刘妈,找两个妈妈,去后花园看看,玉蕊在不在。”
刘妈福了一福,迟疑道:“小姐,这么晚了,玉蕊去花园干什么,别是去厨房找宵夜了吧?”
小兰一掐腰,冲口而出:“你老人家事儿还挺多!小姐让你去就去!回来自然有你的好处!怕什么?叫上几个妈妈一起去看看。”
刘妈白了小兰一眼,叫人去了。赵小姐笑了,一指头点在小兰额头上:“你这脾气……”
杨秀才懒洋洋坐在卧室里,桌上的水晶虾仁、小炒肉和拌三丝都吃了一半了,酒壶里的酒也一大半下了肚,可杨三儿这个蠢奴才,还没来。
不就是让他去赵府的后花园探听探听消息,看看晚间小杨跟赵小姐幽会的地方嘛。
什么事儿能瞒得住他?杨秀才对着灯光阴阴冷笑,他早就推测到,别看赵府那么大,他们俩只要幽会,必然选在没人的地界,除了西边的花园子,还有哪里?因此,他帮着杨三儿先偷藏了一架梯子在两家的死胡同里,又帮着杨三儿进了花园子。
探路嘛,反正出不了什么事,没有自己的吩咐,这个蠢奴才什么也不敢。当然,探路是有代价的,三个一两的小银锞子,还有带壮年未婚的杨三儿去红香院春风一度,这个蠢奴才就得事事听自己喽!
杨秀才从怀里掏出亲爹给的一块银壳怀表,都子时了,怎么还不回来?他和杨三儿看好了,赵府的院墙底下,有些早年修筑院子时留下的石料堆在那里,出来很方便嘛!梯子,也让他藏起来了,反正杨三儿壮实,也摔不坏。
这晚,杨秀才喝了半宿酒,赵小姐在床上翻来覆去跟小兰也聊了半宿天儿,直到快鸡叫了,小杨都起身开始帮着管家洒水扫院子了,他们才睡着。
可是,杨三儿、玉蕊呢?
十三
杨三儿和丫头玉蕊,就这么失踪了。
起先,谁也没在意这事儿,杨三儿是杨秀才从山西老家带来的,年纪又是二十多岁,正当年,都以为他或是吃酒醉了,或是外头乱玩不回来,而玉蕊是小姐身边的贴身丫头,这一半天不见人,赵府的下人不少,都不以为然,赵小姐却惊吓过度,知道这事毕竟是违反礼仪的,不敢大嚷大叫地告诉外人去找。
就这么着,一两日过去,两人还是踪迹皆无。
小杨也觉得,怎么玉蕊没来花园送信呢?等他听了小兰偷着来送信儿,方知玉蕊失踪,顿时疑心大起。
后悔自己当晚应该多等一会,可这会子,又去哪找人呢?
他很机灵,跟着赵老爷出门时,在街上小心探问了几个熟悉的街坊邻居,可都没有什么信息。
这才罢了。
又过了两日,杨秀才这边先忍不住,告诉杨掌柜说杨三儿走失了——当然得有个借口。
杨掌柜也很纳闷,这杨三儿都二十多岁,在家好好的,怎么忽剌巴走失了?再问缘由,杨秀才也不说。杨掌柜只得跟地保说了,这京都的地保们,都是老北京人,知道这些大街胡同里藏龙卧虎,大宅门里总有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儿,比如谁偷情,谁未婚先孕,谁家的少爷睡了丫头,被老家儿父母发现打死了等。
听了这事,也没往别处想,只嘱咐杨掌柜留心财物,别的并没在意。
末了,地保歪头想想说:“杨掌柜,最近咱们这儿,各家各户养的家禽、活物儿丢的不少,你家里也得注意,不定是什么野物跑进城了呢。”
杨秀才在家,越想越不对,暗自思忖——杨三儿是不是被赵家拿住了?
不对,如果被抓,按赵大福赵老爷的脾气,必然要来家里闹事,万一把自己供出去,估计得让赵大福给打个半死喽!
或是在人家花园里潜入房中,偷了东西跑掉了?
也不对。
虽说他早就探听了,赵府家大业大,赵大福虽说是穷汉出身,可这些年武将做下来,荷包里着实有不少进项,端的是米烂陈仓、金银满库的家底儿,不说别的,光在湖南老家,他就买了三万多亩肥田!长沙、岳阳甚至上海等地,都有他跟别的大军门合伙儿开的买卖铺户。就是在京都直隶境内,他也有二三千亩良田和四五处买卖。
再加上跟现任的数省提督军门大人都是战场上一起拼杀过来的老把兄弟,家里被盗,竟然不吭声!这可不是赵大福的脾气。
杨秀才琢磨了半天,觉得还是要自己亲自去查探一番。
虽说他没有小杨公子的功夫,毕竟年轻嘛,好奇心也重。这天晚上,座钟打了九点后,杨秀才等家里各屋都休息了,熄了灯,换了一身短打扮,出了杨家侧门,来到死胡同里,把暗藏的梯子竖起来,偷偷爬上了赵家高大的院墙往里偷看。
赵家这西花园,是当年乾隆时期园林精品之一,原来那位粤海关监督松寿,虽是贪官,也是内务府世家子弟,爱好个林泉山石,当年乾隆盛世,也跟着高宗乾隆爷几次去江南南巡,在那边见识了不少园林风景。中年之后,才因为巴结内务府堂官,外放了这个肥缺,自己又擅长捞钱,在广东任上,狠狠发了一笔,那几十万白花花的银子,有一部分,就建了这座大院。这花园,还是当年专门请来扬州一带有名的园林师傅,照扬州瘦西湖花园的格局,缩小而精制的。
不过,松寿也是因为如此,露了财富,又不知赶紧巴结眯缝,才被大学士和珅一本参了,落得个全家横死。
放眼望去,过了高大的正厅,拐进一个黑油月洞门,两棵梧桐后头一座不高的青石山子后头,就是个寿字形的水池子,水池子周围,零零落落轻轻巧巧地点缀着十几处亭台楼阁,近处看,池子西边,离院墙很近之处,就是一堆太湖石灵璧堆起来一丈多高逶迤延绵的假山,假山下头有石洞,外头连着白石的蹬道,四处皆是氤氤氲氲的花木葱茏,单这份清雅幽静,连西城几处王府花园也不过如此。
此刻,满园的漆黑,就黑油月洞门外头,两间小房子里还有烛光摇曳,院子里死寂如常。只有些许微风,吹动着花草颤颤巍巍。
杨秀才看准了墙下一堆杂乱的石材,翻身过来踩着石材轻轻跳在地下。
好齐整的园子!杨秀才边慢慢走着,边四处仔细观瞧,又想的日后若是自己能娶了赵小姐为妻,湖南那份产业不用想,必然是赵府两个小少爷的,而京都这份家资,少不得是自己的喽!
只是听说,这座院子当年主人的下场不好,一家子横死,也不知干不干净?到时候,真得请些个和尚道士超度超度。
走到假山湖石边上,杨秀才正得意扬扬胡思乱想,又四处乱看着,想找找杨三儿的踪影,突然,一个婷婷袅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的爷,您这是找什么呢?嘻嘻嘻。”
一股软腻腻的香气由四周发出,直窜入鼻孔,杨秀才一惊,以为有人拿住自己了,吓得一哆嗦,回头一看,哦?原来是个身材苗条,美艳动人的丫鬟!
“姐姐莫要声张!恕罪恕罪,小生,是隔壁间杨家刚来的,久慕贵府花园景色,想进来开开眼,请姐姐饶恕一回!”
却见那丫鬟,眼含春色,波光流动,一身桃红软绸家常衣服,外头罩了葱绿盘金的坎肩,只冲杨秀才微笑:“看相公如此体面,你既然来了,我带你看看园子可好?”
说着,一只葱管玉手,攀上了杨秀才的脸蛋儿,那张鲜红的樱桃小口,吐着香气渐渐靠近。杨秀才在老家也是个中高手,来了京都过继给叔父,也顾及着体面,假装斯文,不敢乱来。
今儿见了这美色当前,哪儿还顾得上,一时神魂色迷,热血上涌,搂抱了美人儿,先做了个嘴儿,边揉搓边喘着粗气问道:“不知姐姐芳名?这么识得风情!想死我了。”
那丫鬟双手渐渐围拢了杨秀才的脖颈嬉笑道:“我叫玉蕊,是赵小姐的贴身丫鬟呢。今儿就许了杨少爷。可别忘了我……”
两人正亲热着,四周忽地起了一阵阴冷冷的寒风,一道白光闪烁,再看当地,两人踪影皆无!
“啪啦”一声,只有杨秀才身上一块小小玉佩,掉落在地下,四处草丛里不知名的小虫子叽叽咕咕说得热闹。
十四
杨秀才失踪了。
这下子,杨家才算着了急,火上房似的到处寻找起来。
明摆着,花了这么些银子才过继来的大儿子,还不到一个月,就这么忽剌巴的没了!杨掌柜大惊之余,连忙把一家子人都轰出去寻觅,杨太太被杨秀才的甜言蜜语哄得着实喜爱上这个新儿子,做梦还盼着儿子考上举人进士,自己过一把诰命老夫人的瘾呢!这回,连跟毛也没看着!
杨掌柜心疼大把的银子,杨太太心疼那诰命,两人对着又吵又骂了一整天,满院子的仆人跑了一天,也没见人。
杨掌柜报告了地保,还是保长有见识,吩咐热心的邻居围着四处一找,果不其然,那架梯子,还摆在人家赵府的西墙外头呢!
这回麻烦了!
保长一看,坏醋喽!他做了多年保长,对西直门内大街这一块,心知肚明。
看来,这位杨秀才,必然是偷着爬梯子跑进人家赵府去做坏事了。
为啥?
谁大晚上的不睡觉,不走大门,夜入民宅呢?
这不明摆着非奸即盗吗!
杨掌柜也傻了眼,对这个新儿子,他可不知道底细,这些年都在京都做买卖,也没回过老家山西,谁知道这个侄子兼儿子,是个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