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宁芷的办公桌和冷云涛的办公桌面对面地合在一起。夏宁芷发现冷云涛这人实在爱看报纸,无怪章校长说他是旧社会报社编辑出身。
现在夏宁芷大口地喝着晾下的白开水,而冷云涛面前泡的一杯浓茶却只喝了两口就放在那里。冷云涛的那支香烟烟灰已经一寸多长,依然稳稳地停在烟头上。冷云涛眯着眼睛着迷地在瞅着《人民日报》副刊版,两只手习惯地抄在袖筒里,虽然天气凉爽,一点也说不到冷意。夏宁芷十分惊奇地望着冷云涛把烟叼在左边嘴角上。他并不经常抽,一任缕缕青烟经过鼻翼又经过睫毛升腾上去。不知在什么时候,冷云涛有一种奇特的本领,嘴唇嚅动两下,左边嘴角的那支烟便迅速地移到右边嘴角。这可实在是个大本领。这时候那截烟灰往往才落下来,掉到袖筒上,而冷云涛自己似乎无所觉察。
现在夏宁芷不断瞟一眼冷云涛,一心要看他的嘴唇是怎么运动的。
冷云涛在一支烟抽完以前是决不用手去动它的,直到那烟抽得只剩下黄豆粒那么大一点。这时候,他用手指捏下来,点上另一支。或者,轻轻地随着一口唾沫吐下地,一踩。
今天冷云涛却破例地把烟从嘴上取下来,又喝了两口浓茶。他渴了。而这时夏宁芷却转过头去。她知道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会像看报纸版面那样眯起眼睛朝她看来。冷云涛的眼光会在她的脸上逗留一分钟,然后,像一把手电的光束那样从脸上移到脖颈,移到两臂,如果她穿短袖衫的话——再移,就移到了胸前。在胸前逗留的时间很长。有时,她见到冷云涛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好像人在梦中那样的微笑。夏宁芷感到一种猥亵。她讨厌。但是她也只好转过头或转过目光。
目光注视又不是一种侵犯,不是犯罪行为。而且,从小她同伙伴们吵架时就会说:“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了?”确实如此。而且,谁能确断这个反动(她给加上的一个词儿)报纸的编辑心怀歹意呢?
冷云涛穿着又脏又旧的灰制服,袖上襟上都有几个被纸烟烧出的小黑洞。他慢声慢气,很有礼貌。只有眼光企图越轨。现在,夏宁芷转过头往窗外看,她觉得脊背火热,似乎那两道猥亵的目光正在脊背上烤炙着。她又摆脱不了他,因为他们被分配在扫盲第四班当辅导员。各班的休息时间不是一致的,第四班先下了一会儿课,他们赶回来休息。
这时候,第六班的吴天球也摇摆着肥胖的身体往办公室走来。吴天球就是那个当过国民党县党部主任的,不过只在1945年底当了三个月。他四十五岁样子,圆脸上老露出一种不满,说话冷冷的。吴天球推开门说:
“这还不累死人?整天叫爸叫妈的,就能文化翻身!”
他说的是扫盲班正学习汉语拼音,bɑ爸,mɑ妈。“工人阶级要文化翻身”是学校的口号。可这家伙说话总是肆无忌惮!夏宁芷认准他是个反动家伙。
这时候,分配在第七班的丁桂芳手里端一缸茶水也一扭一歪地从教室走出来。不过她没有进到办公室里,先把搪瓷缸子放到窗台上,人却先去了厕所。
“这位女教授喝的什么叶子呀,”吴天球走出门外到窗台上掀了掀她的缸子,冷冷地说,“倒会保养,喝什么中药呢。不是茶!”
这时候各班的教师和辅导员陆续都回来了。扫盲班是两小时休息一次。办公室里有了十来位语文教师,都嚷着热、累、渴。
“人家是上课,咱们是号丧呢,爸妈地叫唤!”吴天球忽然笑出声来。
“真受不了!”丁桂芳也回来了,在脸盆里洗洗手,端过缸子喝水,“二十二天,不累死了?爸妈也叫不出来了。”她也笑。
这个三分校目前集中力量突击扫盲。
全部学员到齐之后,三分校的学员总数达到一千名。学员的年龄从十五岁到五十岁,文化基础从文盲到初中,其中有个别人在包工柜上管过账,《三国演义》和《水浒传》都能读下来。
学校的教学就必须适应这种情况,先重点抓扫盲班。扫盲班约四百人,小学程度的有二百人,初中程度的有二百人。学制怎么定的呢?初中两年,小学三年,扫盲一百天。那时候什么文化课都讲“速成”。
扫盲要速成。当时就有速成识字法。
速成识字法的创造者叫祁建华,当时是大名鼎鼎的扫盲专家。他创造一种速成识字法,以他的名字命名,叫“祁建华速成识字法”。
这种识字法有严格的要求,保证在二十二天之内扫除文盲。
为了完成这项任务,推广速成识字法要带有饱满的政治热情,带有深厚的阶级感情,用奋不顾身的精神,像***炸碉堡***堵枪口那样攻下文化堡垒。这是一场战斗!
四百学员编成十个班,每班配备三个扫盲教师。这就需要三十个教师。语文组的人自然个个参加。反正只需二十二天,也就是说,其他班级的语文课暂停三周。还要另调历史、政治教师临时补充这个队伍。
每个扫盲班的教师三人,其中两个是辅导员。教师都是原来文化补习学校的教员,他们是这个“扫盲运动”的主力。他们先到外校外地去参观学习,回来又给辅导员讲解。辅导员又学习了一周,这才正式开始速成识字课。
那场面,那气氛,那势头,真叫作轰轰烈烈。夏宁芷记得在什么电影上见过,战士突击队要出发了,这一回是有去无回,“风萧萧兮易水寒”,司令员过来,同大家干杯,一一握手。何等的壮烈!现在,扫盲开始,她觉得,也是这么壮烈。在四百师生的动员会上,章元善也是那么说道:
“现在,我代表三分校党的总支委员会宣布:二十二天的扫盲运动开始!我命令,全体师生,奋勇前进,夺取胜利!”
从那天开始,老师们说话的声音都提高了八度。一进教室都是号叫着说话。第四班的班主任也即扫盲教学的教师是汪哲风。他将近四十岁,又高文瘦,两只眼睛鼓鼓的,现在已经变成红红的,好像刚刚拼过刺刀。他向学员们说:
“学习速成识字法就得有拼刺刀的精神。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怎么拼?就是要服从命令听指挥,叫你怎么念,就怎么念。要勇敢。张大口,出大声。拼音,要拼得像打雷一样。前音轻短后音重,两音往前猛一碰。——这是口诀,跟着我,念——!”
先念口诀。学员们都亮开嗓门,大声念出:
“前音轻短后音重,两音往前猛一碰!”
大声,大声,再大声。声音震得人耳鼓痛。
然后就是课程。又是念:
“b,ɑ!b—ɑ—bɑ!八路的八!”
“b, i。b—i—bi!比赛的比!”
“b, u。b—u—bu!部队的部!”
其实,速成识字法就是学习汉语拼音,在学会拼音的基础上,依靠拐棍(拼音符号)认识几百常见字,然后再逐渐丢掉“拐棍”,独立识字。
现在要“速成”,要突击,就只有拼命了。
五天以后,汪哲风的嗓子已经哑了。而且他的头也剧烈地痛起来。其他九个班的扫盲教师也无不如此。现在,汪哲风用一块蓝色长布条紧紧地把额头系上,像日本武士那种样子。不过他手里拿的不是军刀而是一只藤条教鞭。汪哲风一进来就坐在椅上了,桌上有一杯凉开水,那是夏宁芷十分钟以前给他晾下的。他喝下一杯水,然后往后仰身,把椅背支在墙上,闭上眼睛休息。
吴天球喝罢了水,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了几圈,自言自语地说:
“汗气熏人,臭气熏天!”
听的人都明白,他指的是扫盲班教室里的气味。由于人人呐喊,个个流汗,教室里的空气比起其他班级确实坏得多。教师们正在改造思想,没有人说出来。吴天球又说:
“真实反映客观情况嘛!谁说不臭谁去闻一闻!”
“吴老师的嗅觉灵敏。”冷云涛吐出豆粒大的一点烟头,笑着,用讨好的声音说。
“我不灵敏!狗的嗅觉才灵敏!”吴天球嘿嘿冷笑两声,“我闻到的大家也都闻到。没人敢说出来罢了。我只怕别人到我身上来嗅,嗅了以后去——去讨好。”
那时候常有“政治嗅觉”的提法。夏宁芷觉得吴天球的话很明显地有所指,甚至是有所威胁。这一群人里面只有自己是共青团员,莫非这个吴天球是……
“嗅觉也不能不说有点阶级性儿,”历史组里一位中年教师忽然发言了,他叫方仲由,很标致的模样,“老嫌工人身上臭,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鼻子吧?”
方仲由是临时来扫盲班支援的。他三十四五岁,苏北口音。这人琴棋书画都能来两下,家庭出身不好,但个人历史清白。他同章校长一起下围棋下象棋打扑克,属于“接近领导”的非党人士。大约方仲由同吴天球有点什么过节,吴天球在这里借题发挥,方仲由却要摆明说话。一抖搂出来,分明对吴天球不利。吴天球不作回答,只笑一笑,又走到汪哲风的面前。
“老汪,你这两天好威风,大将军似的。”
吴天球来本校一年多,知道汪哲风他们一帮人文化水平很低,常说“他们自己还没过了扫盲关呢”。现在汪哲风一帮子小学教师,初师毕业生,当了扫盲教师,他自己倒成了辅导员,他感到滑稽。
“吴老师,你是教中学的,满肚子墨水,给俺们开什么心?”汪哲风也没好气。
“嘻嘻,看你,不是大将军一样吗?”吴天球拿起汪哲风的教鞭看看,说,“看,才几天,一个新教鞭就把头用劈了。”
“不是老敲黑板吗?”
“速成、速成,速而不成。”吴天球走回座位上喝水。
“那可不一定。祁建华经验是全国推广的!”夏宁芷觉得不能不说话,团员得有立场。
“欲速则不达。这是老祖宗的经验。”吴天球又坚持。他不屑同夏宁芷辩论。
“呵唷唷,新中国,不能总说老经验,吴老师,你说是不是?”丁桂芳插嘴支持夏宁芷。
“好,丁老师,你茶缸里泡的中药不是老经验的产品?”吴天球哈哈大笑了,“新中国你也用老经验不是?”
这话就是瞎扯了。
“这是不同的问题,这是不同的问题!”丁桂芳摇着她的滚圆的胖手,不知该从哪里辩论才好。吴天球早已在组里说她的脑袋里是一盆糨糊,本来是故意逗一逗她。
吴天球这人原来也是个中学教师,当国民党县党部主任的日子不长,1947年后还是又当中学教员,所以解放后仍然留用。他不是大学毕业,国文根底却很好,一手毛笔字也漂亮。在一个县城里当头面人物当惯了,便总是目无下层,觉得“老子天下第一”。现在他的老伴死去,自己带一个八九岁的儿子在这里过,也怪孤寂。对共产党的教育事业他大约有三分满意七分不顺眼,所以几年以后他成为头号“右派”,那并不令人意外。毋宁说,把吴天球打成右派,多数教员心里都暗暗高兴,觉得怪解气,因为吴天球在学校里几乎没有一个朋友。他永远阴阳怪气,想着法子惹所有的人不高兴。
丁桂芳长叹一口气说:
“唉,这二十二天,日子长着哪。什么时候才过到头,才胜利结束哟!只怕要掉十斤肉……”
“丁老师,要能掉十斤肉,对你可没什么坏处。”吴天球早把丁桂芳比成一个肉丸子。但丁桂芳不解话里的机锋,就撒娇地说:
“怎么没有坏处,要死掉了……”
冷云涛说:
“吴老师说,那样您就能更苗条了。”
这一说倒说得丁桂芳嘻嘻笑了,说:
“我老太婆了还要什么苗条,这话给小夏说说倒还中听。”
夏宁芷听了这话只好笑笑,但是她感到冷云涛的两眼更肆无忌惮地在自己身上搜索,而且方仲由也仔细看着自己的腰身,说:
“夏老师要再瘦十斤怕又过头了。”
夏宁芷新参加工作,知道同事间这种打趣和玩笑是常有的,便说:
“胖十斤瘦十斤我都不在乎。”
“不管怎么,反正照样漂亮,不是?”吴天球的话说出来便带尖刻。
“我可是不愿意瘦十斤,”丁桂芳接过话,又转到原题上,“我只想快过完这二十二天。恨不得马上结束!”
“喂,咱们希望快结束,”吴天球用上个“咱们”表示亲近,“那些威风的大将军可觉得还没过瘾。汪老师,是不是?”
刚才吴天球被汪哲风顶了一下,很没趣,心里头还未释然,所以觉得顺便刺一下正好。
“俺不懂!”汪哲风没有睁眼。
夏宁芷看在眼里,走近两步问:
“老汪,还喝一杯水吗?”
“不用了,”汪哲风睁开眼说,“喝水也不解渴。”他的喉咙嘶哑,说完又用长带子系住自己的额头:
“看看,”吴天球说,“大将军上战场了,还说不威风。哼,八面威风!”
汪哲风和夏宁芷也不理他,要理他就必须像方仲由那样,抓住话里的漏洞,在政治上加一顶大大小小若有若无的帽子。但是夏宁芷还没有这种本领,也没有这种气派。
所有的教师、辅导员都要重上战场去声嘶力竭地叫唤。据说学拼音非这么叫唤就拼不好,记不住。真是上战场。
办公室的门开了。章元善校长、周延文科长和曾启愚,后面跟着胡德明大夫和校医室负责人何风珠以及护士小金。
“怎么样?都累坏了吧?”章元善问道,“真是打仗一样!辛苦辛苦!”
“看看工人识字真不容易,我很感动。”周延文很动感情地向大家笑着慰问。
曾启愚是自报参加一个班,当辅导员。他在工作上从来是不怕辛苦的。他的嗓子也有些嘶哑了。他现在却是以教务科干部的身份来的,他说:“章校长、周科长来看看大家。”他只说这样一句,把话留给领导说,把戏留给领导演。本来要说的事情他完全知道,本来校长、科长的来意也是不说即明的。
章校长便说道:
“这一次扫盲运动,咱们语文组和政治组、历史组的老师们立了一大功。真话,一大功!我看,人也真有点受不了。主要是嗓子。大家小心,嗓子出不了声怎么办?没办法。”章元善抽了一口烟,很大的一口,烟还没有从口鼻中冒完他就抓紧时间说,“大家要注意自己的身体。还有,就是我们校医室的人马都出动。我说,这是八路军的传统,医护人员下到第一线。大家需要看病,需要用药的,咱们在办公室里就解决!”
周科长说:
“咱们校医室先给大家发一些中草药,这次带来些胖大海,泡茶喝。管喉咙的,以前唱戏的,也常喝这种药。”
丁桂芳急忙说:
“领导考虑得真周到,”她转身取过自己的搪瓷缸子,揭开盖给章校长、周科长看,“喏,这不是,我昨天已经到药铺买来,喝下去,好得多了。”
“周科长,这里面再加一味杭菊花,还可以清火解毒。胡大夫,是不是?”吴天球发言。
胡德明站在后面摆手说:
“中草药这些玩意儿,咱老实说,弄不清楚。你说哩?”胡德明看看何凤珠。
“杭菊花平常也当茶喝的,可以用吧。”何风珠说。
“不要犯顶了就行,这些玩意儿!”胡德明又笑。
吴天球当着领导倒要表现他的一套,说:
“杭菊花哪有犯顶的事。它解毒嘛。”
“那好,现在大家先喝着胖大海,下午派人再买杭菊花。我就信中草药。”章元善高兴地说,“咱们吴老师还通中医?”
吴天球也还是喜欢领导表扬的,听了这两句忙说:
“这也说不上通中医。中国古代从来是儒医相通的,没有读古书的人不通医的。”
“丁老师先实践了,走前了一步。”曾启愚说,他不大喜欢吴天球。
“那把药放下,大家随便取。”校长说道。
这时候上课时间到了,人们纷纷走出去。
章校长说:
“那好,夏宁芷暂时留下来,同校医室的人一起给各个老师把胖大海泡上。”
夏宁芷留下来,从何凤珠手里接过用硬纸盒装起的胖大海。然后又把办公桌上各位教员的各式茶杯里的剩水倒出来,各放进去两颗胖大海。这时候教员办公室的公务员早已用铁皮大壶提来开水,给每个杯子冲上。
校长、科长和曾启愚都已经走了。外面传过来扫盲班里的叫声:“ɡ—u,ɡu!古代的古!”“ɡu,ɑn,ɡuan管!管理的管!管——!”
胡德明笑得出声,说:
“喂,小夏,你们这是玩的什么把戏?叫我们校医室也跟着跑龙套。”
何凤珠接过来说:
“胡大夫,小声点!你别瞎说。叫章校长听见,拿你当典型,咱校医室也得跟着受批。”
胡德明又笑,说:
“我不怕。我就怕过两天病号要增加。”
夏宁芷说;
“胡大夫说得对!我建议给学员也送点胖大海杭菊花去喝,预防一下。”
“哎,哎,你别再给我们校医室找事干了。校医室要是人手不够,你来支援不来?”胡德明急忙摆手。
“该支援就支援,有什么关系!”
“好,团员的觉悟就是高!”胡德明转头又向护士小金说,“小金,你学学小夏,也就快入团了。”
“咱不够资格!”小金坐在椅子上正看报纸,看样子也是同胡德明很惯熟了,又接一句,“胡大夫,你该入党了!”
“哈哈哈,咱这种出身入不了党。小金,你光跟着司大夫念a、b、c,那不是正路,我告诉你,那可入不了团。这事儿我可懂得。”
“念a、b、c就不是正路?那外语系的学生呢?”夏宁芷也向胡德明进攻。
“那你自己开的处方上不也写Vc、Vb的?是不是?”小金说。
“哈哈哈,男不跟女斗。咱说不过你们。何大所长,咱们背上药包到第一线去看看吧?”
夏宁芷早已见过护士小金长得十分秀气,穿戴也入时。小金是济南人,带着城市闺女的开通,也带着城市闺女的一点娇气。听到小金跟着司传薪学英语,夏宁芷不知道为什么老觉得怪不自然,倒好像胡德明说到自己什么事情似的。往外走的时候夏宁芷和何凤珠走在最后边,她问:
“司传薪怎么没有来?”
“司大夫呀,反正要有一个人看家,万一有个病号去了什么的。”何凤珠为人老练,说得很含糊。其实夏宁芷早已听得出,司传薪是不愿意参加这些活动的。他一定抱着老厚的医学书在啃。他一有空就看书,那么,教小金a、b、c呢?这不要时间吗?
扫盲第四班在十个扫盲班里属于较好的一个。就是这样,四十个学员里“火车组”只有七八个人,“汽车组”有二十个左右,“牛车组”有十二三个。当时以这三种车来比方前进速度的不同。大约人们都还不大想到飞机作为一种交通工具的性能,在人们的印象里那只是打仗的武器,所以最优秀的小组没有以飞机来命名。
汪哲风上课已经疲劳不堪,所以他只负责辅导火车组的几个人。火车组的是教到哪里会到哪里。那里面多是些二十岁左右的工人,还有十五六岁的,心灵嘴巧脑子活。汽车组由冷云涛负责。这个组里不断有抛锚的有错踪的,一阵子清楚了,一阵子又糊涂了,但是清楚的时间总是多。也就是说,拼音大体能拼出来,靠着拼音也还能记住一些字。“牛车组”走得最慢,由夏宁芷陪着他们一路行来,好不难死人也。
牛车组的人都是中年,也有近于老年的。其中有一个叫闵臭孩。夏宁芷对着学员名册看,他已经算个老头儿了,她怎么能把这个名字叫出口呢?她尽量避开叫他的名字。但是看汪哲风,看同班的学员,都“臭孩”“臭孩”叫得挺顺,闵臭孩也答应得很顺。
夏宁芷估计闵臭孩的年龄大约同自己的父亲差不多。其实闵臭孩比夏宁芷的父亲小了将近十岁。下井出力,从十五岁干到五十岁,闵臭孩的额头上长了七八道深纹,嘴角和颧下纹路也深得像牛车的车辙。也许是由于这个原因,闵臭孩的这辆牛车左扭右扭都进不了上路的车辙,只在交错的辙印上辗来转去。
闵臭孩的嗓子早已嘶哑,头也痛得难受,用一条大手绢系在额上,挡住了额上的辙印。他是真认真。他真想甩掉文盲帽子。学了十天,他会拼几个简单的音节,也认识十来个字母。他能准确地拼出这样一些字音:
“bɑ!八路的八!”
“dɑ!打仗的打!”
“mɑ!牛马的马!”
“lɑ,拉!拉锯的拉!”
这些,他能念了。他念得那么吃力。好像他先在腹中运气,气从丹田出来,走到额上,再从口里喷出。夏宁芷看着,看他的眉皱起来,脸憋得红了,脸憋得都快紫了,“lɑ”!这一声才出来。这时候夏宁芷手里拿着二十六个拼音符号的卡片,每摆出两个,就让闵臭孩拼一次。夏宁芷觉得自己在折磨别人。就是这样,当夏宁芷又在桌上摆出“pɑ”时,闵臭孩又在几条乱辙里出不来了。
真要命!
这时候夏宁芷和闵臭孩共同坐在一条长凳上,面前是新的课桌。课桌的黑色桌面上放上两张淡黄色马粪纸卡片,每张三寸见方。这卡片便像什么魔法似的镇住了闵臭孩。闵臭孩憋红了脸,眼睛蹬得像牛眼一样大。闵臭孩望着那两个符号,足有两分钟,像伐木工围着一棵大树转了三个圈,琢磨着从哪里开锯或从哪里下斧。看了两分钟,他又看看夏宁芷。夏宁芷的眼光里露出来的当然是鼓励。与其说鼓励,还不如说是惶恐。她知道不行。闵臭孩怎么也不行。
闵臭孩好像也被多少次的失败挫伤了。他低头,运气,气到口头,忽然又憋在嘴里,没有发出音,只吐了一口长气。像跳高运动员跑到竿前起跳线时忽然觉得脚步不对,急忙停下来。夏宁芷觉得自己心里也憋着一口气。
夏宁芷把摆在桌上的两张马粪纸收起一张,只留下一张。这一张上写着一个“p”。是的,“p”。它有什么魔法吗?
“不要着急,臭孩,慢慢地念。”夏宁芷十分耐心十分和气地向他说,“这是一个什么符号,念。”
“p, p。”闵臭孩清楚地念出来了。
“好,好。再看这一个,念什么?”
“ɑ,ɑ!”闵臭孩又取得一次胜利。
但是夏宁芷已经知道,这两个符号在一起,他是无论如何也拼不出来的。她已经试过一千次。
“那么,这两个一起呢,怎么拼?”夏宁芷又说第一千零一次,“按照要领,前音轻短后音重……”
夏宁芷还没有说完,闵臭孩已经第一千零一次地喊出:
“普,普,普……普!”
夏宁芷只好闭眼吁了一口长气。为什么闵臭孩只能拼出某几个,而拼不出另外的几个?只有老天知道。
闵臭孩从头后解下系在额上的手绢,手绢已经被汗水湿透。闵臭孩就用这个手绢揩拭脸上的汗水。夏宁芷闻到一股汗酸气传过来,她第一次体会到人身上的气味是那样难闻。她坐在那里发呆,听到满教室都在分头叫嚷着“mɑ。”
“nɑ”、“ce”“hu”,“ɡu”;有的人已经在念“kuɑi——快”,“ɡuɑnɡ——光”,“hui——挥”。这就是说,“火车组”“汽车组”都跑得很远了。“牛车组”却陷在泥里。
这时,她听闵臭孩叫:
“夏老师!”
“噢——嗯,什么?”她回过神来,问。
“夏老师,我笨,脑筋不行了。你发愁了吧?”闵臭孩从马粪纸卡片上抬起头来,这时他脸上露出了笑容,笑得很天真。夏宁芷被他这么突然一问,问得不大好意思。是的,愁。但是看到一张微笑洋溢的脸,又减轻了不好意思,急忙说:
“我?我愁什么呢?你一定能赶上来,进‘汽车组’。”
闵臭孩却摇摇头,说:
“不沾了,不沾了。”山东话,意思是‘不行了’。他伸出一双又粗又大的手,说,“我在窑底下干了三十多年,你看,一个铜钱大的伤疤都没有。在井下,啥咱都懂。念书,真不行了。这没法子。”
“怎么没有法子呢,你别急。”
“我不急。我怕老师急。”闵臭孩说,十分真诚,“夏老师,我看你们这些念书的洋学生教大老粗,怪累的。比下窑刨炭还累!”
“不累。你们学会就好。”
“夏老师,我出去,抽袋烟。”闵臭孩掏出一个羊皮缝成的袋子,里面装的是烟叶和一支铜制的小烟锅子。扫盲班进行到现在,除了集中上课以外,都是分组辅导和练习了。学员可以抽烟(在教室里),可以喝胖大海加杭菊花的茶水,也可以到院里透透气。
“你去抽烟吧,休息休息。”
夏宁芷最怕闵臭孩的那种烟味。也许闵臭孩知道,所以他出去抽。夏宁芷觉得心头一热。
后来她才知道,闵臭孩是有名的人物。现在他蹲在一棵茶杯粗的柳树跟前,口里已经含着那个小烟袋了。只见他抽了一大口,吐口唾沫,望着北边。北边是苍茫一片的泰山,南天门的红色砖墙隐约从飘动的雾气里时时显现。闵臭孩思索些什么,没人知道。这时一个十七八岁的学员走过来,那是“火车组”里的。最近,正要把这些尖子学员挑选出来当“小先生”。只见这个小伙子走近闵臭孩,嘴里说句什么,就去摸闵臭孩的头。闵臭孩左手捏着小烟袋,右手一揽,就把那小伙子的手抓住。似乎闵臭孩使了点劲,那小伙子痛得咧嘴叫唤。闵臭孩却咧嘴笑了,把他拉到跟前,意思是要讲什么条件。结果,那小伙子自己蹲下来,自己脱下帽子露出光头,又把头伸向闵臭孩。闵臭孩笑着,用中指绊在拇指上,在那个光头上弹了三下,弹得那个小伙子又咧嘴叫唤。然后,小伙子就从闵臭孩的嘴里拉出那个烟锅,自己装上一袋抽起来。这老少两代人竟谈得非常投机。
夏宁芷转过头来,又叫过“牛车组”里的另一位学员。这一位比闵臭孩学得好一点,这是一位四十岁的大汉,刚才闵臭孩根本拼不出的那一些音,他都会了。不过,他的老牛车又陷在另一个泥辙里。他拼不出。“kuɑi——快”和“ɡuɑn——管”这些音。他倒并不憋气,瞪眼。他拼得很快,但全是瞎叫唤。夏宁芷又并肩和他坐在一条凳上。摆出“ku”,他念。又摆出“ɑi”,他念。这都念对了。当把真真“kuɑi”摆在一起时,他脱口而出念道:
“kuɑi——拜!——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