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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潜意识的互换让人伤感

自小俞走后,老宦生我的气,见着我时故意跟别人说话,不睬我,装作没看见,这让我心里不好受。

厂部宣传科的小沈跟班车来工地了。推开我们宿舍的门,见我:“哎,小俞去上海培训啦!”

小沈三十四五岁,人很精神,小个儿,大嗓门,说话大大咧咧,厂里和金山工地有什么新闻,他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瞒不过他。

“明天是周六,我特意来金山找你,明天跟我回家玩吧,见见我两个女儿和我爱人。”

“是吗……你有两个女儿……”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搞得有点儿蒙。

“对,两个女儿都上幼儿园,很漂亮的。”他的热情和善意让你一目了然。小沈家离市区较远,一套两居室的新工房,说是单位第一批争取来的,又说:“是以我爱人的名义分的房。”

“你爱人?……她在哪个单位工作?”

“和我们一个单位,你不知道吧!”

“我哪儿知道!”我好奇地回答:“在哪个部门工作?”

“在党委,新的书记来后,组建班子,她任党委副书记。”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党委?……党委副书记?我好紧张。

小沈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很多,要不是说他有两个女儿,还以为他是个没结过婚的小伙子。他爱人也姓俞。俞书记长得小巧,和小沈十分般配,五官端正,而且秀气,大大方方,一笑特甜,不见外,很亲切。自己一边招呼着两个女儿,一边一桌很丰盛的饭菜已摆放得诱人食欲。

两个女儿正如小沈自夸,很可爱,很好看,把父母的优点形象地摆在自己的脸上。就是不好好吃饭,一口饭菜含在自己嘴里半天,只要谁有耐心喂她俩吃饭,就跟谁亲。小沈的爱人夸我有耐心,“她爸从来不肯喂她们,成天就知道玩。”说时面露愠色。

饭后,我陪着他们的两个小女儿玩积木。小沈对小俞说:“喂,你知道吧,检查站的王八蛋就是他收拾的。”

小俞咯咯地笑着:“挨顿揍,扫扫他的威风,前几年,那些牛鬼蛇神被他打得惨不忍睹……也有今天。噢,他跑党委告状去了!说是不严肃处理这事,他就不干检查站的活了……书记说,换吧,你回车队去。一句话,把他打回原形了。”

小沈的爱人说话爽直,说话时,脸上流露着善良和睿智。

小俞突然对我说:“你在金山工地什么事情都没有,这么年轻,也不合适,我跟几个部门协调一下,调你到车间去学汽车修理!”

我被突如其来的兴奋剂打过了头,此时反倒安安静静地听她在说,“这两年,机械化程度提高了许多,厂里确实剩余大批劳力,而且你们车队只剩你一个年轻人没有调整工作,不对的!你还把一个医务室的名额让给别人……小沈告诉我的,挺不容易的……车队放人吗?”

小沈接话,“放的,宦队长对他特好,不放又怎么样……”

小俞数落她丈夫,“你少插嘴,在部队当四年兵,怎么受的教育?就想坐在科室里,整天混,下半月,你回车间去干老本行,踏踏实实地工作!”

小沈笑着说:“文章写得怎么样?诗歌写得怎么样?”

听说我父母在杭州,小沈夫妻俩人死活不让回去,说住两晚,明天一起过个星期天。

夫妻俩忙着在小房间里展开一张单人的钢丝床。

那晚,我不困,轻飘飘地躺在钢丝床上,如入九霄云外。我又想起多年前做过的梦,人突然飞了起来,在云里雾里飘来飘去……寻找落脚的地方。

周一大早,赶着搭班车回金山工地。小沈送我到车站,告诉我,他爱人答应办的事一定会做到,不过要和部门人事科和车间人事协调,需要一点时间,让我甭着急。还说:“你调到车间去,我也回车间工作了。”

在回工地的班车上,心里从未有过的踏实,去车间学习汽车修理,这可是门技术性很强的工作,说出口,响当当的!

我一路情不自禁地哼着小曲……我要悄悄地跟老宦打个招呼。

回到工地,度日如年。一天下午,见老周的车驰向厂里冲洗卡车的水池,我跑过去帮着冲洗卡车。

老宦突然冒出来,板着脸,“辛苦了。”

“啊?不辛苦,什么也干不上,帮着冲洗辆车,应该的。”

老宦示意我放下水枪,拉着我的手,走了几步,“晚上,买瓶酒,和宿舍的老的小的,喝一杯……哎,意思意思,别喝醉了!”还叮嘱我,“明天回上海,去人事科报到。”

几年来,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落地。

“那你也过来喝一杯,好吗?”我尽力邀请。

“……我,不了!我喝不了好酒,晚上我过来坐坐。”他答应我。

回宿舍,我把宿舍靠墙的桌子拉在房中间,四元钱买瓶茅台,放在桌子当中。

老宦晚饭前特意过来看了看,说:“茅台酒要有菜配的……你给老孔几元钱,让他去配菜!你去食堂买几个馒头就行了!”笑着去了。

我塞给老孔五元钱,老孔坚决不收!还说,“我也不会喝酒,你看,要走了,我请你吃肉。”说完,找个脸盆,洗得干干净净,和老周一起去了食堂。

等老周端着脸盆回宿舍,我见脸盆还特意盖了个大草帽。老孔主动倒酒,给老宦留了二两,其余五人均分。

我举着酒杯,“近两年和你们吃在一起,住在一起……我很惭愧,谢谢你们包容我。你们每天热火朝天,我像是在养老院。但是我在你们身上学到了许多,大家和睦相处,互相尊重……”我有些哽咽。

老宦抽着烟,拿起酒杯一仰脖子,喝了,走了。

第二天下午,他站在班车前等我。老宦的意思,现在形势比前几年好了许多,最起码打打杀杀的烂事没有了,你年轻,好好学门手艺。还问,“你爸妈都好吧?”

我说,“父亲在杭州办厂,母亲陪着,都好。”

“……噢,对啊,有技术就有人请,对吧?有机会去杭州玩几天!”

“好啊!我陪你去,说话算话啊!”

“这辈子就是劳碌的命,还真没去过呢。”

我离开金山工地前的一个星期,最早的一家化工厂开火试工。工地一派欢腾景象,红旗飘扬,锣鼓之声在工地随风传送。上海几家著名的文艺团体也来工地搭台演出,以示庆贺。

十月的天气,凉爽中夹带着寒湿之气,天空碧蓝,万里无云。下午,我让“喇叭花”陪着,去随塘河游泳。

“喇叭花”问:“你不冷啊?”

“不冷,每天习惯了,就半小时。”

来到随塘河边,两人大惊失色,河面上竟是大大小小死鱼一片。在阳光下,远看星星点点;近看,张嘴横躺在河面上,还有甩动尾巴挣扎着想直起身来的。

我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看远处高耸入云的,吐着淡淡火舌的烟囱。

“喇叭花”惊得叫道:“污染这么严重啊,吓人呃!你可别下去游啦,游着游着,自由泳变成仰泳啦。”

有些老工人竟将挣扎着没死透的鱼,捞了起来,在宿舍门前,剖杀洗净,用花椒和盐腌渍在大木桶里,两三天后,串起铁丝晾干,带回上海。并说:“还可以,稍微有点火油味。”

几年后,我离开单位,结婚时,请老宦队长和老孔喝酒,听说他们生病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好一阵难过。那时,确有人劳碌一辈子,一到退休,生病去世的不少。

车间和车队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不干活的干部不少。

车间一个书记,配两个副书记,另加五六名委员:有保卫科长、副科长;人事科长、副科长;还有统计室、材料间的官职;车间主任一名、四个副主任;车间大组长一名、副大组长若干;组长、副组长不计其数。

看见他们时,似乎窜来跑去地挺忙,看不见时,真不知他们在干吗。

那时的“文革”,造反巅峰已过,曾经有过功劳的都还能争个一官半职。除副组长还干点活外,以上的尽是脱产干部。仅一周一天半天的干点活,做做样子,美其名曰“下放劳动”。

底下干活的工人时常抱怨,开玩笑:“妈的,官不大,个个样子摆得挺足,连走路都越来越八字,人模狗样!”

修理车间有油漆组、铁工组、铜工组、电工组、胎工组和木工组,负责车辆的维护保养工作,属二线工种。

小修组、保养组、大修组、发动机组和总成组属一线工种。

另设保修组、配料组、检验组。

我被车间人事科长安排进小修组,跟师傅学习汽车小修工作。所谓小修,主要是车辆各部位的机械故障和可能出现的问题,原则是要熟悉各种车辆的零部件性能,以便发现问题。工作要求判断准确,下手快,磨损零部件拆下换上新的,由检验员验收,核准放行。每天有很多的车辆半途进场报修,小修组接单,快速处理,确保行驶无恙。

我的师傅姓王,那年五十五岁,家有五男三女,八个孩子:两个高中,两个初中,三个读小学。那时王师傅的工资是全车间最高级别的八十多元,但无奈家里张嘴的太多,还分期付款支付八个孩子的学费,日子过得艰难。师母没工作,持家。师傅平时节俭到不忍看,每天中午四两饭,打一盘免费的菜汤,倒在饭里,拌着,三口两口解决。有时我实在看不下去,会给师傅买块肉,他坚决不受;实在推托不掉,执意还上菜票。任何人给烟不抽,只抽自己的生产牌香烟,白的无印花包装,八分一盒。

有时,师傅在给我讲技术要领时,我递上一支烟,也是推来让去的,让我感觉递支烟都是极大的心理负担。

有时和师傅聊家常,他的口头禅是:“家里就差上大学的了,我不死,就要供他们都上大学!”

师傅从小没上过学,对汽车知识的理论书籍都能读懂。他每天随身带一本字典,书籍里有不认识的字,翻字典。还时不时地写个生僻字考问我。

他自豪地告诉我,八个孩子教会了他字母拼音,学会了查字典。

师傅解放前在车行学生意,做铜工。那时的汽车修理称铜工。解放后,运输公司成立,他成了新中国第一批汽车修理工。靠自己的努力和钻研,他的汽车修理技术一流,在车间数一数二,是车间的顶梁柱,车间的宝。大家都说名师出高徒,说我有福气。

师傅麻脸,是年少得病的后遗症,当时并不少见,我们篱笆墙胡同就有一位。

王师傅处事随和,为人乐观,厚道,大家敬称他“王麻”,不带“子”,而且,工友们都爱和他开玩笑,叫“麻”时的发音各式各样,九腔十八调。我有时实在忍不住,转过身,偷偷地笑,师傅自己也骂着笑。

师傅微胖,有些浮肿,脸上两个酒窝,长相蛮富态,笑起来像如来佛。

师傅乐观,责任心极强,他像一本教科书,由浅入深地指导我的工作。每当空余休息时,他拿着汽车修理理论书籍,不厌其烦地讲述技术要领、细节。听他深入浅出的讲解,我真不敢相信,师傅曾经是文盲。

小修的工作,在车间也称拆装工。快速判断后,坏的拆下,好的装上,包括汽车的前后桥、变速箱、叉速,离合器、传动轴、甚至是发动机。汽车小修的活多、杂、累、脏。

干完活,用肥皂油和木屑拌在一起,使劲搓手和冲洗。包括中饭、休息、下班、每日冲洗好多遍,指甲剪得很秃,不能有一点指甲外露。

我进车间时二十三岁,学汽车修理是半路出家,而且当时的车种杂:如美国的道奇,苏联的嘎斯车。这倒激起我强烈的求知欲,恨不得一天干二十四小时!年轻人有精力,干不死,勤能补拙。

记得那时,保修员接到抛锚的单子,总主动跑来,把单子塞到我师傅的手上,我们即刻坐上救济车辆,照单子赶往事发地。

我发现,我和师傅成了救济抛锚的专业户,这显然是师傅特意关照保修员的。修理抛锚车是门绝活,大多是油路和电路造成的故障。修理人员上车,一发动,打火,根据发动机发出的声响,做出自己的判断,是油路或电路,并尽快修复,也称抢修。

这样的活是要靠耳朵听和平时的工作经验的积累,特别有挑战性。当你修理好抛锚车辆,收拾好修理工具,跳下车,并对驾驶员说,“好了,走吧!”心中的自豪不言而喻。

到车间工作了近两个月,小沈也自觉地从宣传科回到车间,干起了小修的老本行。我们在一个组。

和小沈接触多了,我发觉他并不喜欢这份工作,每天得过且过,一有空闲,喜欢找人打牌,走象棋,心思不在工作上。也常领着我到各个工组转转,逐个向我介绍一些师傅们,认识一下。

我有次见党委副书记小俞和车间的人事科长聊天,小俞还时不时地看一眼正在地道里工作的我。

后来,小俞告诉我,人事处长对我很满意,称赞有加,还对小俞说:“最怕的是到了车间不好好工作,要来一个累赘,现在看,要对了,这小家伙工作出色。”

我跟车队的李书记有缘,他后我一个星期调到车间当支部书记。自从合并成连队,他任书记,大权在握,我和小俞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和多批次的打击。我耿耿于怀。好在曾经和他下过两盘军旗,算是释放了些紧张气氛。

小沈对他的经历了如指掌,特别看不起他,说起李,“妈的,要文化,没有识几个字;要管理,不懂管理;要专业,没有专业;靠他妈的造反起家,到哪儿都当个书记!笑话。到车间来当书记,还带了个副手,是他的哥们。有天早上,我路过支部办公室,见那家伙正襟危坐地看报,我特意走近一看,拿反了!字都不识噢。”说完,他自己笑得前仰后合。

我从金山工地回上海后,我家胡同里发生了一些变化。

胡同里的长脚女人,在政府部门的安排下,去一家瓷碗厂工作。她的大儿子大我一岁,去了黑龙江插队。余下两个儿子,一年后进了同一个单位——市区的清洁站。长脚女人教子无方,两个儿子合在一起,将清洁站的保险箱撬了,把准备第二天发放的全站一万六千多元的工资,连同工资袋一并盗走。公安局排查,很快落实到她的两个儿子身上。带到公安局里,死活不认账。

长脚女人逢人便喊冤!“大儿子回来探亲,跟这事毫无关系。两个小的比他哥还老实!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公安局搞错了,我不担心的,过几天肯定放人!”

没几天,公安局没放人,却来人在她家门前的鸡窝里,草垫子下面,取出了一万六千元的整数,零钱没了,工资袋没了,把她家的大儿子也带走了。

两个月后,两个儿子各判九年。将钱塞在鸡窝里是大儿子的主意,判了三年。长脚女人知情不报,判三缓三。自此,长脚女人大门不出,闭门思过。

三个儿子被抓没几天,他们的父亲,长脚女人的丈夫,国民党旅长,大赦回到家中。

据说,判长脚女人缓刑也是考虑到她的丈夫年老体弱,需要家属照顾。

我对长脚女人没有好感,但我同情那位大赦回家的旅长。关押改造十多年回到家中,三个儿子,一个都不在。

隔壁山东奶奶的丈夫也大赦回到了家中。山东奶奶的丈夫长得人高马大,挺胸吸肚,戴一副黑框眼镜,气质非常儒雅,见人微笑,说话和气,普通话带着山东口音,和饱经风霜的山东奶奶站在一起,简直形象各异。

母亲告诉我,山东奶奶的丈夫原是南京政府的一个大法官,黄埔军校毕业。法官回家没几天,携护着山东奶奶一起去江西劳动大学,看望自己唯一的儿子。

大法官告诉我母亲,同时回家的长脚女人的丈夫,他们认识,同一批大赦的,有气管炎,身体不是太好。

长脚女人在胡同里早就放风,和唐阿姨聊天,说她丈夫是国民党的旅长,解放战争前夕,奉命调往上海,半路即被全歼,在上海隐姓埋名五六年。长脚女人心直口快,告诉唐阿姨,说她丈夫是个小矮个子,比她大十五岁,她比他高两个头。也许是知道她丈夫不久回家,所以在胡同里放点风。

我抱着好奇心,对母亲说,想去长脚家里看看。母亲赞许地点头。

我去见到旅长人时,还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小个子,确实比长脚女人矮两个头!干瘦,肤色黑,极重的湖南口音,眼神仍有余威。

他坐在一把竹椅子上,躺椅垫着厚厚的棉被。脚前一个小煤球火炉,封着火,中间的火口,放着一个大的茶缸,散发出浓重的茉莉花香味。他手指夹着烟,细细的手指熏得焦黄。他抬头听长脚女人介绍我,即掀开脚上的棉大衣,直直地站起身来,和我握手。

我不善交际,善意地问了他的身体状况。

“没问题!”他告诉我,“就是太冷了!在北方待得时间长了,回到南方一下子不太习惯啰。”

我递了一支烟,他接了,并说:“我的烟不好!”

长脚女人的丈夫说话简短,有问必答,坐姿笔直!长脚女人在一旁告诉我,“你看他坐得直吧,从早到晚一个姿势……黄埔军校毕业的……哎。”

我告辞时,他站起来,挺得笔直,“谢谢你!你是我回来见到的第一位客人。”

第二次去拜访他,他告诉我,“政府教育好了我,两个儿子却没教育好!我去了派出所,告诉他们,我家的大儿子好,听毛主席的话,去黑龙江插队。两个小的坏!可以枪毙,我没有意见!大的给我留下!”他烟重,有点哮喘。但军人的精神尚存。

第三次去拜访他,他说他非常感激我能来看他,并说很愿意和我聊聊天,说我是他们家唯一的客人。

长脚女人坐在一旁不停地抹着眼泪,小声地哭泣,并说:“已征得单位领导的同意,为大儿子办顶替自己工作的事情。还准备买几斤喜糖,在胡同里分发给邻居。”

记得宣判大会,特意安排在马路对面的耐火材料厂的礼堂内进行。居委会特意关照,篱笆墙胡同的男女老少都必须参加。

会后,还特意叮嘱长脚女人,每天上下午各一次,清扫篱笆墙胡同的周边马路,不许偷懒!

以前洗衣服都用搓衣板,先将脏衣服浸泡在木盆里面,衣服抹上肥皂,双手揉着衣服在洗衣板上来回搓洗。汤阿姨一边使劲地搓洗着两个儿子的衣服,一边自言自语:“哪天是个头啊!”

晚上,安顿好两个儿子,陈叔过来找我,说单位用了一个车皮的木料,多了些,我和几个头打了招呼,同意卖一根给我,我想着你们家以后能用上。你大了,以后可以做一套家具,等哪天你要谈恋爱结婚,或搬了家都是用得上的。

我被陈叔提醒,恍然大悟,是啊,家里家徒四壁,实在寒酸。“噢……好的,谢谢陈叔,那要多少钱呢?”

“说好了一百元钱,司曲柳的木材,做家具非常好的。”陈叔还说,“钱我先垫上,我跟你汤阿姨也商量过,等你爸妈回来给……哪天都行,这个你不用操心,以后就得找人做家具了。”

我心里感激陈叔,他一直关注着我的成长。因他保管着工厂图书室的钥匙,一直不厌其烦地拎回书来给我看。虽是邻居,犹如长辈般地关爱,他的心里有我。好邻居让人终身不忘。

星期天,他邀我一起去他的单位,亲自开铲车,将一根圆木送进木工间,几个工人合力将圆木抬上光滑如镜面的大铁板,铁板平台上两块铁片将圆木死死地夹牢,工人量好三厘米的间距,开动电锯,差不多一个小时,一根圆木变成四米多长的三十块左右的木板,再一断二,木板一大堆。一旁有经验的工人讲,做一套家具绰绰有余。

陈叔亲自开着单位的一辆两吨上海牌货车,送回家来。找了几块砖,平整地垫着。陈叔帮我将木板摆在家里的篱笆墙边,告诉我,要放几个月,让它风干。

我俩满头大汗,“我家漏得厉害。”我说。

“没关系,改天找两块石棉瓦盖上。”他说。

那个时期,老百姓都想办法搞木料,想办法请人做家具。这样要节约很多钱。商店一套家具,五大件,一般在五百元左右,按现在来说,简直太便宜!但当初,按一个普通工人的工资,不吃不喝也要一年半。

自从木板堆在家里,谁见了都羡慕不已。那时谈恋爱的先决条件之一,媒人会告诉对方,“人家家里一套家具现成的噢。”

十二月的一天中午,我和王师傅找了块能晒着太阳、又避风的墙角,从就近待修的车上搬了两个沙发垫子,坐着晒太阳聊天。师傅说:“我本来不想再带徒弟,主要是家里孩子多,负担重,家里的事情都忙不过来。车间人事科长找我两回要我接手,你也知道了小修的技术,主要靠灵活的头脑,要了解汽车的机械构造和工作原理,还是要去总成组工作,干好总成组的工作,你到哪里,碰到什么样的车,心里都不会打怵。”

“是……但是总成组不缺人,提出再去那儿……想都不敢想。”我笑着看师傅。

“吊儿郎当的人想去,不可能,但是你的工作表现好,要是提一下,或许领导会考虑,单位应该培养年轻人嘛!”师傅又提醒一句,“你的好朋友小沈,他老婆有办法。”

“调到车间学习汽车修理是我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再提要求,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了。”

师傅说:“他老婆是个大领导,你和她是不是亲戚啊。”

我说:“不是。”

“小修组不少你一个,总成组不多你一个。我瞎说的,要是我当领导,一定让车间所有的年轻人在各个工种轮换起来……这样才有朝气、有生命力。现在的领导,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脏事!什么都不懂!嘿嘿,摆架子的本事有的是!”

师傅故意问我,“哎,你说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是什么含义?”

我笑着问师傅,“你指谁呢?”

“小俞呗,多漂亮的女人,谁不能嫁,嫁给小沈……你别看这家伙贪玩,干活偷懒,花言巧语有一套,老婆是骗到手的。”师傅说完,红着麻脸,笑个不停。

师傅是江苏奉化人,可能是跟着孩子学习文化,所以,平时也是一口江苏普通话,语气轻重缓急有度,十分好听。

我说:“小沈天性好动,爱玩,其实人特别本分。”

“在我看来,”师傅顿一顿,“什么叫本分,踏踏实实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才叫本分。单子多派人的时候,他人不见了……”

我无语。

求知的欲望终于促使我鼓起了勇气。在小沈家吃饭时,我忐忑不安地询问她的意见。出乎我意料,小俞笑得很开心,“像你这样爱学习的年轻人,提这个要求不算过分,但这事要和你们车间的人事科长商量,看他能不能做这个决定。这样,你先写份申请递给科长。”

没想这件事时,我时常抽空去总成组看看;自递了申请后,反倒不敢过去了。

整个修理车间,长一百来米,高二十多米,坐北朝南,有一架行车,东西向运行。顺着车间的东北墙角,有一架木板结构的楼梯,四十五度角往上。东边的山墙,紧扣顶部,悬着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钢架木板房子,似空中楼阁。原来用于堆放劳动防护用品:如纸、肥皂、回丝等,由一个职校毕业的女学生负责保管。该女青年有眼疾,属照顾对象,“文革”造反猖獗时,被人强奸,女青年不堪忍受,在小阁楼上吊自尽,此后这空中楼阁被弃之不用。因长年废弃,时间一久,有人传说,阁楼半夜闹鬼,没人敢上。

在车间的工作是两班倒,即早上八点到下午四点,第二礼拜翻午班,下午三点半到半夜十一点。

轮到午班的一天,晚上十点,小沈跑来悄悄地对我说:“胎工组的几个青年想和你赌。”

“赌什么?”

“……赌你十一点,敢不敢上小阁楼坐两分钟!”

我抬头看了看东墙上方的阁楼,车间的照明挂在阁楼的下方,透过灯光,阁楼忽明忽暗,一扇朝西的小木窗半掩着,似晃不晃地。

我回头问小沈:“东面和南面有窗吗?”

“没有。”

“你上去过吗?”我笑着看小沈。

他笑着摇头,“没有。白天有人上去过,晚上八点以后没人敢上。”

车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晚上十点过后,悬挂在车间的照明灯关闭,整个车间,仅有靠北、从东到西的一排各个工组的灯亮着。再看顶棚,漆黑一片。北墙往上的楼梯借着点底下的灯光,贴着东墙往上的楼梯仅有大概的模样。

小沈又说:“规定你必须带着手电筒,到了上面的阁楼,打开手电,两分钟算赢。”

“那赌什么?”我问。

小沈笑个不停:“你赢了,明天晚饭时,你在食堂坐着,他们买两块大排骨,一盘素菜,一碗三鲜汤,给你端过来。吃完饭,一个人打开烟,递上,一个人给你点上,其余归你!牡丹牌香烟。”

“挺有意思!”我笑着点头,问,“输了呢?”

“输了,买两包大前门……他们也要两包牡丹噢,我坚持大前门。”小沈笑着说。

“十一点准时楼梯口!”我说。

听说有人要上小阁楼坐两分钟,其他工组的三十多个人都聚在楼梯口等着。十一点,我准时走到楼梯口,也不搭话,拿着手电筒,顺着北墙楼梯三步两步地跨到楼梯拐角处。顺着东墙再往上,顿觉一股寒风自上而下地迎面拂过,一阵一阵地寒气逼人!

从拐角往上,大约三四十级台阶,我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又走了七八格梯子。此时,能听见小木板门扑扑地扇动着,发出“嗒嗒”的响声。我硬着头皮往上又走了七八格梯子,越往上,靠近阁楼,脚下的木板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东响一下,西响一下。而且,阁楼里糊在板面上的纸,被西面一扇小窗刮进的风掀出微小而刺耳的“扑刺”声,我的双腿身不由己地颤抖起来。脚底微弱的灯光,被楼梯的扶手遮出漆黑的一道一道障碍,我顿时一身冷汗溢出,脑袋像是被冰水淋寒。

我蹲下身子,慢慢趴下,昏昏、懵懵地爬到门前,浑身麻木地抬手推木门。那木门里像是有人使劲地推着,我又惊出一身冷汗。

我用力推开门,嘴里自言自语:“有人啊!”便一屁股坐在阁楼的地板上,“哐”的一声响,木门由里往外地扇上。

我全身颤抖,上下牙发出打鼓的声音,身体僵硬,血,“嗡”的一声在头顶凝固。

到车间,头一回跟人打赌,我依稀记得还要坐两分钟,手电倒是死死地抓在手里。抖抖索索地使劲推了一下电筒开关。我想大声咳嗽壮胆,但喉咙发不出声音,只冒出“哎”的声音。

我摸出香烟,划了三四支火柴,才勉强点着烟头,吸了一口,没有烟味,像是一团钢丝球,被塞进喉管里。

手电筒倒在地板上,一道亮光的四周发出“嘶啦嘶啦”的响声,四周都在抖动不止。

我要昏过去了!

我用手电筒砸了几下烟头,双手抱着膝盖,用脚后跟踹了几下,转了转身体,双脚用力顶开门,望楼梯那挪着屁股。只听见身后木门“哐”的一声关上,像是砸在心里,砸爆了心脏。

我如身在九霄云外,高一脚低一脚地往下踩着。

“算赢吧?”我不知自己看着了谁,也不知自己在问谁。

以前的大单位,大都有个大澡堂子,能同时接纳上百人洗浴。冬天里锅炉房烧得通红,人坐在大池子里,泡不了一会儿,头顶冒汗,全身上下皮肤红紫。那晚,我昏昏欲睡,软绵绵地泡在池子里,不出汗。

第二天下午,有气无力地去医务室,找洪医生,一量体温,三十九度多。洪医生问长问短的,开了三天病假。这是我到车间工作第一次请病假。后来,拉着小沈,白天上到阁楼看一眼,轻轻一推,门甩来甩去,原来门边拴着根钢丝拉簧。

在车队时,记得是小年夜那天,又是中午的班。年夜了,听老人说,一般小年夜,又是下午的班,没有派工单,去报个到,在车队坐一会儿,派工人事就放人回家了,过年嘛。

我走过停车场地,被正拿派工单的人事叫住,“有十几车钢板拉去钢铁厂,现场需要一名挂钩的工人,正好,你去吧……”

说着把单子塞到我手里,我兴冲冲地被当头一棒。

“今晚就这张单子啊!那其他人呢?”

“哎,这个你别管了,不是你要问的!”他转过身跟别人打着招呼。真是阎王高高在上,小鬼底下欺人!

听人说过,想混一天病假,简单!先喝一口热水,含在嘴里,到医务室门口咽下,一量体温,保证有。

医务室在行政大楼底层,过道尽头。此时各部门冷冷清清,医务室仅有一位老医生坐在桌旁看书。

他从我嘴里拿出体温表,转身朝着窗户看一眼,“没事!”

“医生,有热度吗?我人不舒服。”

“有的。”

“几度啊?”

他看着书说:“四十几度。”

我窘迫地站在医务室的过道里,恼羞成怒,曲着大拇指,顶着墙面狠狠地划了一下,皮破了,流出血来。

我转身走进医务室,伸出手,示意他看,“请你包扎一下!”

老医生放下书本,站起来,给我抹了消毒水,擦了点紫药水,说:“没事。”坐回原处,看起书来。

我拿起自己的病历卡,放在桌上,慢慢推到他面前。老医生放下书本,拿起病假单,开了一天病假,轻轻地放在桌旁,头也没抬,又拾起书本。

我跑去车队,将病假条塞到正等着我的人事手里,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朝大门走去。

“……哎……有本事!”人事在背后叫道。

又一波运动,“反击右倾翻案风”掀起。每次运动来临,声势浩大,势不可挡,犹如一股巨大的龙卷风,人们上上下下地跟着旋转。

我是个不太关心政治的年轻人,虽然麻木,心里总是隐隐地有种不祥的感觉。

一九七五年十月后,一个星期一上午,全车间开动员大会,二三百人齐齐地坐着,李书记拿着话筒,情绪亢奋,大会要求每人写一张批判的大字报。一时间,凡是能张贴的地方,墙上、小组工间、过道、食堂、行政大楼,到处贴得满满当当,白纸黑字尽收眼底,整个公司像是个摇摇欲坠的纸糊建筑。各组组长统计写大字报的名单、人数,并上报支部,缺一不可。

我师傅悄悄对我说:“写一张,随便写几个字,我看你字写得不错!”

“我不写。”我说,“师傅你看,我连贴的地方都没有,谁知道少我一张。”

“不行的,别找麻烦!听我一句!”师傅的语气很重。

又过一天,小沈一早对我说,“我也写了,你也写一张吧,我帮你贴出去。”

我问小沈,“我知道什么,我写什么?”又问,“不写和乱写有区别吗?”

小沈说服不了我。

随大溜写几个字并不困难,困难的是你必须随着风暴舞动和跳跃,尴尬和可笑。我对于那些新鲜的词藻和造句既熟悉又陌生。

我在看《牛虻》小说时,被他自由地飞来飞去的性格深深感染。我是个有生命的个体,最起码,我没犯错。可以不写!也应该有不乱写的权利吧。

小沈着急地说:“星期六中午车间开批判大会,总结经验。我怕老李在会上拿你开刀,你怎么办。”

“为什么拿我开刀?”

“外面都传开了,说小修组少一张大字报,好像是你。这样,万一会上提到你的名字,你就站起来说早写好了,被别人覆盖了,对吧。”还不放心,“我证明有这事,不就完了!”

我开始紧张不安,对小沈的建议不置可否。

周六上午九点左右,我硬着头皮,推开支部办公室的门。

“噢……”李书记看着我。一个“噢”字拖得长长的,怪怪的。

那两位副书记似心照不宣地走了出去。

“外面都在传,说中午开会拿我开刀!”

李书记抿着嘴想了想:“写不写大字报是你的态度问题,谁也没逼你,对吧?拿谁开刀是我的权力,你无权过问!”

车间里,他的权力最大,不可一世!正如小沈所言,他是个不懂专业,不懂管理的爬虫。除此之外,在我眼里,他却是个善于经营管理阶级斗争新动向的人物。

“我能坐下谈吗?”

“不能!还有问题吗?”

我沉默不语。

“没有其他事情,请你出去!”并自言自语,“我的办公室也不是随便进的!”

我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那……请问书记,拿公家的材料造自己家的房子,我有权说吗?”

我和他怒目相视。

“什么公家和私家的乱七八糟的,从何说起?”他问。

“你在车队工作时,自己家翻建房子,让驾驶员给你送黄沙、石子、水泥!”我斩钉截铁地说。

我点支烟,手微微颤抖,尽力控制着自己。

在车队时,在他手底下工作。三个月、三个月的一批一批地调配,把我和小俞死死地按在队里,不闻不问,显示着他的权力和威风。

“听谁说的?”他问。

我不想回答,仅吸了两口烟,狠狠地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

“你别走!”他命令我。

我转过身来,点上一支烟,并递给他烟,他笑了笑,接了。

他点上烟,吸了一口,看着我:“来吵架啊?……啊?”

“不是,我只是努力工作,不想为这点破事被人开膛破肚。”

“谁说拿你开刀啦?还开膛破肚呢……你怎么这么疑神疑鬼的……疑神疑鬼……什么呀!大上午的,早上吃焦炭啦,火气这么大……”

我知道转机来了。

“金山的旧账没跟你算呢……知道吧……找时间下棋!”

有人找李书记,我站起身来。

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靠自己的一点智慧,急中生智。

两个礼拜后,人事处长找我去他办公室,“同意你的申请,调你到总成组工作。我和总成组的两位师傅沟通过了,向书记也汇报过了。”

处长平时话不多,从事人事工作多年,很老到、和善。他说:“总成组的两位组长,和你‘麻’师傅一个级别,到了组里和他们关系处得好一点。”

处长本地人,讲上海地方方言,很随和,说话亲切。

我去总成组报到,两位组长表情似乎不太热情,有种来了不嫌你多、不来不嫌你少的感觉,出乎我的意料。

我被组长轻描淡写地分配了,跟一个比我年龄还小的一个青年师傅学习修理“小三件”,即汽车发动机的配件:分电盘、汽油泵、汽化器。

总成组的工作精细,主要修理被拆换下来的汽车总成部件:如变速箱、叉速、前后桥、离合器、刹车总泵、横直拉杆、气泵及小三件。那时主要是国产汽车,以修理和配件为主。小修组拆下的总成部件,交由总成组。由总成组各个工位对各部件进行拆,即分解、检查、更换零部件,再组装、测试。

真如“麻”师傅所说,到了总成组,就知道汽车机械的构造及工作原理。干过总成组,才配叫汽车修理工。

总成组七八个工种,令人目不暇接。每个工种的技术含量都很高级。

车间的很多年轻人,对于在总成组工作羡慕不已。我暗下决心,从头开始。小俞曾说:“首先你自己表现出色,别人才帮得上你。”在总成组和两位组长渐渐地能搭上话,得知他俩从小都在洋行学铜匠,和“麻”师傅一样,从小吃了无尽的苦头。

调到总成组三四个月,有天半夜下班,坐公交车到站,离家还有两站多地,公交车在路口右拐,我一直朝前,走过一座桥,不远就到家。

每天走过这座桥,母亲拉着板车上桥的情景就会浮现,始终不能忘怀。

那晚刚下车,见一堆人围着一辆摩托车,你一言他一语地帮着出主意。一位年轻人手足无措地站在摩托车旁,摩托车简易的分电盘被拆散一地。他身边一位女青年,一脸着急无奈的表情,天空淅淅沥沥地开始飘着小雨。

我看了一会儿,能看得出这位青年不懂,却听三三两两出主意的把分电盘给拆散架了,急得满头大汗。

我评估了一下,确定周围都是热心想帮忙而帮不上的。我挤到跟前问,“车出毛病了?”

那位青年看着我说:“接女朋友,送她回家,没走几步,熄火了,新车。”

我胸有成竹,“你这样不行,先按原样装起来,发动一下,我听听。”

青年按我的吩咐,把拆散架的分电盘慢慢装在车上,恢复了原样,抬头看着我。

“你发动。”我说。

他用脚使劲地踩了几下,扑突扑突地,打不着火。

“好了。”我摆手,示意他别发动了。我的判断是分电盘白金触点间隙松动或过大。

我熟练地将白金触电用起子调整了一下,“有纸吗?”他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餐巾纸,抽了一张递给我。

我是第一次见这样精美包装讲究的纸。我用纸细心地插进白金的间隙,来回擦了几下。“好了,发动吧。”我自信地告诉他。

他将信将疑地看我一眼,用手扶着把手,脚猛一踩,扭动着把手的油门,“突——”发动了。

我转身离去。那青年追上来,“师傅,用纸擦擦手。”他递给我纸。“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举手之劳,不用客气。”

“要不,这样,你家远吗?我先送你一段?”他追着我。

“我几分钟到家,你送朋友去吧。”我回头打了个招呼。

“你家住哪里,告诉我……好吧。”他跟在我身后。

“耐火材料厂对面。”我边走边说。

“噢,我知道了,谢谢你。”背后传来他的声音。雨下大了。

礼拜天的下午,他特意找到我家,手里还提了一袋香蕉,特别讲究。我们坐在小椅子上聊天。

他告诉我,那天晚上特别感激,家住得远,在南码头那边,深更半夜的……而且在女朋友面前特别丢人。他笑着告诉我,“女朋友就在马路对面的耐火材料厂工作,这个胡同我知道的。”

我建议他把车推到我家里来,“我给你讲讲几个容易发生的故障和处理方法。”

那是辆济南生产的轻骑,国内自主生产,供应量少,托人从青岛带过来的,六百四十元,他告诉我。

他是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小我两岁,和他聊天时,眼睛盯着你,样子诚恳,语言平和,很有教养。他用手指了下堆在篱笆墙边的木板,轻声问:“是你准备的吗?”

“是的,我家对面的老邻居,在单位开后门买的。都说能做一整套家具。”

“是的是的,一套有多!而且是司曲柳木材,做家具非常好。”他肯定地说。“有朋友帮你做吗?”

“没有。”我摇头。

“如果你有朋友帮你做,我可以帮你油漆。”他不假思索地。

“啊,你这么年轻,居然会做油漆,腊克?”我惊奇,这可是可遇不可求的高级师傅。当时,如果托人请一个会做腊克家具的师傅,一套家具,工资起码八十元。

他告诉我,自己十六岁就顶替父亲进了木器厂,学的就是油漆工艺。“我们厂专做出口家具,也干了五六年了,技术没有问题。给朋友做,比商店里摆着的更好,因为腊克上足!而且,这种好木材,做腊克更有信心。我们说好了,答应我。”他说,“你别担心,我不收一分钱!”他举止得体,很讲义气,他叫陆勇。

三个多月的总成组工作,每天对着工作台上的小三件,我已能驾轻就熟地独立操作。

好几天听不见组长的哈哈笑声,他一反常态,心事重重。原来是每天捧个大茶缸,东张一眼,西看一下,说句玩笑话,这几天沉闷得让组里的人都发慌。总见他和副组长坐在更衣室的长椅子上低头私语。

我实在憋不住,跑进更衣室,坐在他俩边上问,“组长,是不是有什么烦心的事情?”

“噢,看出来啦……没事。”组长明显地不愿和我聊,只是笑了笑。

第二天,他坐在椅子上,突然向我招手,“来,坐会儿,抽支烟。”我用棉丝擦着双手,坐在他身边。我主动问,“师傅这几天心事重重,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帮不了……嗨!”他看了看我,摇头不止,唉声叹气。

人是有一种天生的表情,当有心事或不顺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会不自觉地发生变化,它会告诉周围的所有人,“此人”有事。这也是人的天性和与生俱来的本能,生活中就怕“有事”看不出来的人;就怕道貌岸然,满腹经纶,一肚子坏水的人。

组长也是情急无助,憋得心慌找人发泄,他主动告诉我,家里住的是私房,也蛮够用,只是两个儿子大了,都在谈恋爱,都定在明年五一结婚。

“这不是好事吗?”

“是啊,原来的二层小楼,后来花钱请人加盖两层,辛辛苦苦,省吃俭用,还欠一屁股的债……这倒不怕,像我们工资高,节约着花,能省下钱来。”

“是,是。”我点头,“那还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让你烦成这样?”

“都装修好了,两个儿子都挺满意,一个住三楼,一个住四楼,我和老太婆住二楼……哎,说是楼,每层才十五个平方米,说是炮楼比较合适。”说着,自己苦笑起来,“不知附近哪家给举报了,上个月房管所来人上门量了,责令这个月,下周一前拆除一层,否则后果自负!是超高了。”他自己承认。

“要是自己不拆呢?”我问,“会怎样的结局?”

“那动静大了,人家派人来拆。之前有过例子,到时还要算人工费……主要是脸没地方放啊,丢不起人啊。”又说,“老老实实、堂堂正正地做人一辈子……十五平方米盖个四楼……本本分分……这回栽了。”

“不会不会。”我不知用怎样的语言才能安慰这位老人。这哪是我能帮忙的事情,难怪他无奈至极。他自嘲,这几天,自己像无头苍蝇,又像热锅上的蚂蚁。

“组长家住哪个区?”

“闸北。”

下班我直接跑到好朋友“兔子”家。

“兔子”妈虽显苍老,人却精神,家里前前后后三间平房,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每次去他家,总见“兔子”妈不是跪着擦里间的水泥地,就是手里拿块抹布,东一下、西一下地抹过来,抹过去。而且,自言自语,嘴里不停地跟自己说话。

“兔子”也拦不住他妈,再后来,倒是随她去吧,反正退休了,就当锻炼身体了。

“兔子”有个哥在安徽插队落户。“兔子”小一届,分在房地产做泥瓦匠。我车队的一个同事,介绍我认识的“兔子”,也是缘分,我同事去当兵,我倒和“兔子”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那时生活单调枯燥,要么自己在家看书、写字,要么找朋友聊天。

“兔子”母亲常留我在他们家吃饭。饭桌上不停地向我唠叨,说“兔子”一定要好好工作,不要谈恋爱,坚决不能和插队的女同学谈恋爱。

上海这个城市,人口属性分布很广,每个胡同、里弄,各地区的人见怪不怪,人们相处包容,互相习惯。

“兔子”妈是江西南昌人,上海话和江西话掺和在一起,没有主次,别有风味。

“‘兔子’你听好,你的好朋友在,不要嫌我年纪大了啰嗦,跟啥人谈恋爱,也不能跟姓周的谈!这个小妖精,得空跑回上海寻我家‘兔子’,我和你讲,再被我发现,我啃她骨头!咬她肉。”

“你把她咬死好啦,咬死我去抵命。”“兔子”说。

“兔子”有个女同学,人长得漂亮,在农村插队,每次回上海,先找“兔子”。女同学前脚走,“兔子”妈就跟“兔子”吵架。

“抵命的意思懂?就是你把人家咬死了,我只好去抵命,死。”

“兔子”妈不言语了,善罢甘休。“兔子”尴尬地笑个不停。

“兔子”长得比我黑,我是晒得黑,“兔子”是自然黑。我俩一样,同属兔。

我问“兔子”,“闸北房地产认识人吧?”

“你是说群众,老百姓,还是领导干部?群众嘛,我认识很多;干部嘛,找我师傅。”

“兔子”师傅是闸北房管所的团支部书记,为人正直,工作精力充沛,交际极广。

他极其看好“兔子”,说“兔子”是这么多年来在泥瓦匠这个苦行当里,最不偷懒、最勤勤恳恳、最吃苦耐劳的青年人。“兔子”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自己的上进精神,深深地打动了师傅。他极力推荐了“兔子”入了团,很快,力排非议,做了“兔子”的入党介绍人,但是政审过不了关,还迟迟未批准。

“兔子”告诉我,他师傅也是在为他入党的问题上受了无数次的夹裆气。

“兔子”没有父亲,我不敢去细想“兔子”的家庭,但他的精神,对待劳苦工作的态度,我自叹不如。但是,我也深有体会,碰到好师傅,是这辈子的福气,上辈子的造化。

“我有这样一件事……”我把组长房子的情况学给“兔子”听。“组长没两年退休了,天天在一起工作,那样子看了心里难受。”

“兔子”笑着,“谁让他乱搭乱建的,自作自受呗。”“兔子”很内行地告诉我,“一般私房,两楼翻三楼,报批一下,没有问题,盖起来,多个十厘米、二十厘米也不是问题,一般不追究,超高一米就麻烦了,房产局有权叫你拆除!没人举报,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他加盖四层,也是两个儿子同时结婚,无奈之举,也是没办法的办法。问问你师傅,能不能帮帮。”

“兔子”说:“行,我也没求师傅办过事。这样吧,你把地址要来,我先去看看情况,再说。”

我和“兔子”的性格有相同之处,但我始终敬佩“兔子”,敬佩他吃苦耐劳的精神,敬佩他向上的进取心。在我眼里,他是个经得起考验的人,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有一回,我俩走在路上,他突然拉我一把,用手指着地上,“钱!”我毫不犹豫地说,“走,不要看。”“兔子”笑着跟在后边说:“噢,看一眼也不可以啊?”我和“兔子”一路想想好笑,不停地笑。

我向组长要他家的地址时,他心不在焉地苦笑了一下。我发现他额头多出许多皱纹,原来的精气神无影无踪。

好不容易熬到星期天,下午,“兔子”兴冲冲地跑来找我,“中午,拖着我师傅去看了,我知道我师傅有办法,他说招呼他去打,让你师傅写份说明,儿子结婚,急需用房,等结完婚,解决了住处,以后再拆四层。怎么样!”

“兔子”扬扬得意,像解决了自己的住房一样,兴奋不已。

周一,我早早来到工组,见组长已坐在长椅上,捧着茶缸,闭目锁眉。

“来早了,组长。”

“哎……早。”他睁开眼。

“你房子的事情解决了,你不用发愁。”我平静地说。

“什么?”他突然直着身体,侧过脸,“解决了?怎么解决了?”

“昨天上午,我朋友带着房管所的领导去看了一眼……”又将“兔子”师傅的话学了一遍,并让他先写个申请。我说:“没事了,以后也不会让你拆的,放心吧!”

“啊呀!”他一拍大腿,“你……我……怎么谢你啊,啊,你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好招呼一下。”他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激动得语无伦次,不知所措地站在我面前。组里陆续上班的工友们也欢呼雀跃。组长解放了。

以前,邻里之间、工友之间、师徒之间、朋友之间、甚至是上下级之间,相互帮助、互为关照、伸出友情之手,人之常情,屡见不鲜。有些事情只要不伤大雅,无可厚非。不像现在,更多的是一种交易,潜意识的互换,让人伤感。

“啊呀,怎么谢你啊。”组长当着所有在场的组员说。

“不用谢,碰巧了。师傅,赶紧写份申请吧。”

组长抬头拍胸,长舒一口气,说:“好事做到底,就请你代笔写一写,我自己识几个字,数得出来的。”说完,双手抱拳,冲着我直上直下地做拜状。

从那天开始,组长待我如座上宾,有时,有好茶,甚至泡上一杯递到我手上。我知道自己半斤八两,并没因他态度的变化而沾沾自喜。我多次再三地谢绝了组长的好意。后来,他包了五条牡丹牌香烟,让我一定给朋友意思意思。“兔子”说他师傅最烦这种事情,只得作罢。五条烟,我和“兔子”分了,不好意思。

组长对我感恩不尽,他感谢我最好的方式是给我调换工种,他做得尽善尽美。他调我上变速箱工位,而且亲自上手带我。

求知、顺利、新鲜、成就,叠在一起,犹如天空中翱翔的大鸟,顿觉自己高大了许多。

跟着组长学习叉速分解、刹车总泵分解、离合器分解……修理技术,突飞猛进。组长说:“你做过小修,基础扎实,要不了一年,保证总成组的大小工种,你都站得住脚,等你全部掌握了,我派你机动,不定工位。”他像念保证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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