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他的对门孟福保的院门关晚了一步,羊群一涌而入,蜂涌而上嘴啃蹄踩把这院里种的菜蔬、盆花一顿大扫。等母女出动配合“闲不住”把羊群赶出院门后,院内已是一片狼藉了。
孟福保身高马大,冬瓜脑袋眯缝眼,性子火爆。这人好睡觉,一睡便做梦,每梦都成故事,但梦多不应好,常说自己“梦不好”。今天又不知做了甚歹梦,被羊群的叫声和撵羊的叫喊声惊散了他的酣梦。一骨碌爬起来冲出院子,用手揉揉睡意矇眬的眯缝眼,见院内残枝败叶,羊粪遍地,脑门子上火星乱迸,随手提了把铁锹,照直冲进了对面的篱笆门,抡圆了家伙就劈那群羊。
“闲不住”见状着了急,叉开麻秆腿赶到他眼前,伸手握住铁锹柄,脖子伸得长长的,眼睛瞪得溜圆,两人不作一声,一胖一瘦在羊群中打起圈儿争夺铁锹。
两家的女人都怕闹出事来,各自掰开丈夫的手,好言相劝。
“梦不好”这时青筋凸露,脸胀得像块猪肝气喘吁吁高声叫喊:“你他妈的想发财,叫老子受害,不行!要不你卖羊,要么你赔钱!”
“卖羊,不由你,赔钱,你说了不算!”闲不住这人你让他你干三天活可以,要说赔钱,分毫不让。两下火起,你操祖宗他骂娘吵了起来。
街坊邻居平时早围上来看热闹了,可今天也不知怎回事,都各自躲在家里竖起耳朵听,没出来一个劝架的。
只吵到上灯时分,“闲不住”的儿子钱有贵参加完高考后,从县城赶回家,问明情况后,先给“梦不好”赔情,然后答应赔偿他院内损失。这才算了结了这声纠纷。
以往两家也没有什么隔阂。只是三十多年前,孟家因弟兄多,饭量大,吃了上顿不接下顿。有一天,“梦不好”终于盼着村边的玉米棒子吐了缨,他光着脊背,趟过小河,前眊后看以为没人,猴子般溜进玉米地中。嫩绿的玉米杆上黄穗红缨十分诱人,他没走几步就选好一棒,小手把皮掰开,露出一排排白嫩整齐的玉米,粒粒饱满圆润像金线串集的玉珠,馋得他顾不得一切,张开大口就啃起来,白色的乳汁从嘴角溢出来,接着又是几大口,吞入口中,前啃入的还未嚼碎,后入的又塞进来,喉咙中一咽,压迫了气管的正常呼吸,气管猛一张开,一粒玉米乘虚而入,呛得“梦不好”连连咳嗽。那时“闲不住”年轻机警,是队里的看田民兵,“梦不好”怎样进入地中,又怎样啃吃他看得清楚,只是见他的饿相可怜,不忍心抓住他就退出来。谁知队长正好路过,听见地内有人就喊叫,“闲不住”抓出“梦不好”交给当时的贫协主任,让他脖子上挂块大牌子,游了一天街。
他也曾说过这件事不能怪“闲不住”,是那天夜里梦见他上山打柴,突然草丛中窜出只狼来,绿绿的眼睛,尖尖的牙齿,步步向他逼进。他掉头刚要逃,不知怎地脚底一软,又脚陷进了泥潭,伸手抓住了一颗小树准备掀腿,一条绿底红线蛇吐着血红的性子,嗖得一下缠住了他的脖子,吓得他大喊一声,醒来一摸额头上冷汗淋漓。谁知白天就应了这梦,脖子上吊了一天牌子,连说梦不好,梦不好。
当民兵的“闲不住”虽出于无奈,但内心十分懊悔,夜间悄悄掰来一袋玉米棒投入对门的墙内。事后,两家和睦如初。可“梦不好”口里说不怪“闲不住”,却心里总难忘记让他难堪的这件事。尽管对门在当队长时,无意碰到“梦不好”为盖结婚的房子扛回队里的木料时装作没看见,又做了一次人情上的补偿,可他还是耿耿于怀。
眼下开放了,“梦不好”先买小四轮,后换农用车,现在已是有两辆依法汽车的家产了。人富了,出气也粗了,办事也不把别人放在眼里,那天倒车有意把对门的门壁用车尾撞倒了大半,连句客套话都没说。
而“闲不住”还是起早摸黑种他的那几亩承包田,眼下粮价不高,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今天,也不知听了谁的话从山上买回这群羊,谁知竟然惹出了这场风波。
“梦不好”这一夜睡得特香,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处依山傍水颇为壮观的白色别墅,眼前是一片碧波滚滚的大海,海面上海鸥成群上下翻飞,远远的海平面上驶来一艘巨大的商船。船越来越近,船上彩旗飘扬,船长身材瘦而高,站在船头昂首挺胸,白色的服装庄重显眼。当他挥手下令抛锚时,猛然间风浪大作,波涛连天,那艘大商船被涌上岸来,那尖尖的船首直冲向他那白色别墅,如泰山压顶。船长高呼快躲开,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对门的“闲不住”,只见他把那深重的铁锚甩向山头,终于稳住了巨大的船身。可自己的别墅却被压得荡然无存。他仰头便骂,谁知“闲不住”正在上边撒尿,喷了他一脸,他伸手一摸果然湿渌渌的。睁眼一看原来是孩子他妈在洗脸,水溅在了他脸上。
老婆见他睡醒温和地问他:“怕又梦出啥故事了吧,给咱讲讲吧。”
他却怒气冲冲地说:“他竟敢欺负到我头上,老子怕过谁,让过谁,他不赔钱就是不行。”
老婆见他所梦不祥,便不同他理论,悄声走出院去。
他猛然起身拉开窗帘,一下怔住了。只见院里的几畦菜蔬虽然少了些枝叶,可收拾得整整齐齐,院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噢,那风盆花好像不是自家的。对了,是对门的那盆美人蕉吧?他若有所悟地爬起来,步出家门,见窗台上有一张信纸,打开一看,还有伍拾元钱。他把钱往兜里一揣,把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纸撕得粉碎撒了一院。他又骂骂咧咧走出院门,见对门的羊群已不在院中,唾了一口骂道:“娘的,贱货。”
住在外间的母亲说了句:“不要得理不饶人,街邻对门的。”
他刚要转身往家走,就听到一串急促的跑步声进得门来,接着又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气声和着急的说话声:“大叔——快,你家的车——出事了。”村长的儿子急急火火地说。
“什么?在哪里?”
“邻村北沟弯——翻了车。”他结结巴巴总算说明了出事地点。
“唉,梦不好,梦——”他嘴里喃喃有词,顾不得穿外衣,扭动起硕大的屁股向村北跑去。
原来他的车在夜间运了一夜土,司机在极度疲劳的情况下,上下眼皮直打架,只觉得颠了一下,就啥也不知道了。多亏“闲不住”今早在卖羊群的路上碰上了这件事。连忙打碎玻璃从翻倒的车中救出司机,拦了辆车送进医院。
“梦不好”这一天,又弄车又救人忙了个两脚不踩地。直到黄昏时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回巷子,正好碰上了卖了羊群的“闲不住”,连忙打起精神,眯缝着眼咧开大嘴,似笑却比哭还难看的脸终究还是连个招呼也没打。
“福保兄弟不要难过,谁还能没有个事事情情,灾灾难难的。”还是“闲不住”年岁大了些,主动同他搭了腔,说着停下脚步,用那只干巴巴的如树皮般的手,从怀中掏出个塑料袋包包说:“你眼下有了困难,俺也多帮不上,这五千元卖羊的钱你先拿着救个急。”
“梦不好”伸手接过钱往口袋里一揣说:“大哥,钱是要借你的,人情方面还想求你一回,听说你小舅子在县医院当主任,求他给个人情,那押金就不要押了。”
“闲不住”难为情地说:“那是医院的规定,他是领导,更不应该带头破坏医院的制度,再说那个情面他是不会给的。”说完转身就走了。
“梦不好”眯缝着小眼睛,看着远去的“闲不住”啐了一口低声骂起来:“我有了困难,你幸灾乐祸,拿五千块来寒碜我,让你求个人情反倒讲起大道理来,哼,咱骑着毛驴看账本——走着瞧!”
他回家后,一歪身子跌在席梦思床上两眼呆呆地望着空调吹动红绒大窗帘飘动的姿势,全身的疲劳顿时减了一半。内心的自信又像海上的浮云一样慢慢升起来。
看看这通明瓦亮的新房,家里一件件铮铮发光的时兴家具,咱身上穿的,嘴里吃的,老婆耳上坠的、手上戴的,脖子上套的哪个不是光灿灿的真金。再看看咱车库中的新车,怎也不值个十来八万的。村里的人,包括对门哪个敢小瞧咱,要不是这样,对门怎会一见咱动怒就卖羊、赔钱、主动借钱给咱,这就叫人捧的是富的,狗咬的是破的。再说对门的那寒酸相,开放都多少年了还是那个老样,起早贪黑地死受顶个屁用,家里穷得叮当响。还不让孩子回来学开车赚钱,还供他上高中想考个大学生,真是的,也不撒泡尿照照,长得猴头猴脑的,还戴副大眼镜,将来回到村里也知怎地过日子?俗话说“宁养贼子,也不养孱子。”偷人去也要有个好身体,看咱那小子,虽说闲着不干活,可长得厚厚实实的像块石头。就咱这人家往街上一站,那老少爷们那个不称兄道弟的主动打招呼,咱的威望就放在那儿啦。要不上次咱用车屁股撞倒了对门的门壁,他龟孙子似的大气也不敢出,自己悄悄地垒起来了。他若敢放个屁,哼,咱跟他文打官司武动手,那头也没他的好果子吃。他今天救了司机又借钱,也不知又搞啥名堂。不管他怎样我今天又将了他一军,求他小舅子的人情,是他没依咱,他理亏。这五千元他甭想好要。如今借钱的主是上帝,竟然还有没眼的人主动借钱给人用,真是不通世事的蠢猪。他越是低三下四讨好咱,我越是瞧不起他。
他又翻了一下笨重的身子,想起了今天用吊车时不顺心的事。现在的人心都让钱给熏黑了。以前人们见出了事都愿意伸手急着帮忙,可眼下连个看热闹的都没有。请吊车跟你反复搞价钱,本来平时用四百块,今天非要八百块不可。现场说借用小伙子的一会儿铁锹,他妈的还要了我两盒好烟。更可气的是年轻人尽说些不顺耳的话:“人家那主翻一辆车算个啥,就是一天翻三五辆也损不着人家的皮肉。”还说:“人家下个轮胎卖了也顶咱种三亩田。”
他娘的,谁不让你们发财来,谁让你们死种田啦,不盼自己发财,就盼别人倒霉。那有一点人情味。算了,以后只能是有钱自己花,有事自己做,各人跌倒各人爬。
“人谁也难免有些灾灾难难吧”,对门的话也有些道理,可你顾接人家,可谁来照管你呢?这人想多了也就更难做人了。莫非对门他是好人,我看也未必。他在年轻时割草,捆里也曾夹回队里的几个大南瓜,那是我小时亲眼见到的,没错,他既然是好人,那天我举锹劈羊时为什么没有一个邻居出来劝阻,他既然凭劳动养家糊口行得正,还为什么在我面前逆来顺受讨好我,看来这个世界上只要有钱,威力就最大,腰杆就挺得最直,就可以傲视全村。
他十分自信地眯上了眼睛,渴望做一个好梦。明天办事顺利些。可刚一闭眼,对门那灰长的头发,细长的脖子,瘦长的麻杆腿就出现在眼前,可怜巴巴地哀求他还钱,说这是供孩子念书的钱,耽误了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他娘的,老子骗过谁坑过谁?就你那几个小钱还三番五次地来催我,催恼了我可有你好受的气。”“梦不好”怒气冲冲地吼醒了他老婆和瞎子妈。都问他怎刚睡下就又梦上啦。他睁开本来就不大的眼睛骂骂咧咧地说:“这几天像跟上鬼似的,白天夜里都跟对门打交道,不是他作害我,就是我作害他,这梦不好,明天对门要找我的麻烦。”
“人家好好地找你啥麻烦,怕是你又做了理亏的事。”老婆说。
他把这一天的事和他的想法简单地说了一遍。“你这是没理抢三分,昧着良心作事是要遭报应的。”瞎子妈听出了道理,连忙规劝他。
“报应,那都是孬种的话,让他对门全家来报复我,我才不怕呢,我难为了他,他第二天照样对我点头哈腰。再说就是有事,我求遍了全村也轮不到求他。”“梦不好”气壮山河地说完,用被子一蒙头又睡去了。
事出蹊跷,深夜二点许,梦不好捂肚子哇哇乱叫,满床打滚。
“快,快给我找药,肚疼死我啦。”
老婆闻声连忙打开灯,光着身子下地找药。还算好有包止痛片,给他倒水服了两片,咬牙不啃声了。老婆刚关了灯要睡,他又杀猪般地吼开了,连叫带滚连被子滚落到地上。额头上渗了豆粒大小的汗珠。老婆知道不妙,连忙穿衣说:“我叫一下对门,让他请大夫去。”
“你就认下个对门,快叫东邻。”
老婆不敢违命,拖了鞋去唤东邻。叫了好一阵,人家说男人不在家。她又只好再叫西邻的门,西院墙高院大,一时又叫不开。
梦不好的叫声和老婆的叩门声惊醒了闲不住。他人瘦,利落,三下五除二就抽上裤子趿着鞋跑进来问询。这里的梦不好顾不得挑三拣四:“快,快叫救护车。”
闲不住腿长,嗓门也高,连唤几家装有电话的户,查号,通话,工夫不大就从街口把救护车接入小巷,把他背上车,闲不住也上车跟往县医院。
天亮后,人们听到了医院回来的消息。说梦不好是急性阑尾炎,多亏去了闲不住,及时找到了医院主任,立即进行手术治疗,才算脱了险。医生说再晚半小时,恐怕就有性命危险。
十天后,梦不好出院回家养病,瞎子妈又教训他说:“宁吃过头饭,不说过头话。瞧你那天夜里说的话过了头,眼下就遭报应。”
梦不好躺在床上本来就够心烦了,听了这阵唠叨,没好气地说:“快少啰嗦,什么报应,要说报应是对门上辈子欠了咱的人情债,鬼使神差,让他来偿还,让他来帮我渡过一难。”
“你这小子好没良心,你才脱了几天的穷皮就不领乡邻对门的人情了,你还是没吃大亏,不懂得世事艰难。”他母亲越说越气手拍床头数说个没完,真是苦口婆心,唾沫星子乱溅。
“你给我少说几句吧,老太婆吃萝卜——枉操闲心。哎,对门是要办啥事啦,你出我进的?”梦不好眼望着窗外说。
“这你可不知道吧,这是人家小子有出息,考上了什么重点大学,学校的老师、学生、村里的乡邻们都来恭贺,听说乡长的女儿昨天还来过呢。”瞎子妈手攥着被角又说开了。
这时听不见梦不好的言论,只听得他喘粗气的声音,他妈着急地问,“福保儿,你又怎地啦,快叫秀英。”他老婆闻声进屋,只见丈夫倦缩着身子喘粗气。她疾步走进里屋才看清,他忍着伤口的疼痛,额头上冒着热汗,在地下开他的保险柜。转眼间他伸手取出一叠一百元的人民币,塞到老婆手中,挥手示意,让她快给对门送去。老婆怕弄错了说:“你到底让我给谁送钱啊?”梦不好用手指着对门说:“就是那长腿、长脖子、长头发的对门嘛。”
《傅山文艺》1998.1
◎枣树发芽的季节
“窑顶裂缝啦,窑要崩了,快往外跑啊!”
窑内抽楦的民工如同一群受惊的蝗虫,跃过窑口的平车,扑、扑跳出窑洞。
“都出来啦——啊!里边还有一个,快,快……”民工头儿不住地喊。
窑顶的裂缝霎时拉宽,刺眼的阳光像闪电一样射入窑中,在最后的倔二,不忙走,而是像猫一样东瞄西瞅,伸手捎了把八磅锤才转身往外跑。也许这是作为女婿的主人翁态度与民工的区别所在吧!
当他扛锤跃过平车时,窑里的最后一个楦模已发出吱呀呀的声响,他凭着自己的手脚麻利,根本听不见大家的呼喊,躬腰又握住了平车辕把,挺身就拉。只见平车在原位上动了一下。轮下的那块大石头牢牢地顶着,车子只晃了一晃。
“快放下,别拉……”老岳父急得大吼。
说时迟,那时快,当倔二用足力气要拖平车时,窑顶“轰”的一声塌了下来。他只觉得耳边一股冷风吹过,眼前一黑就甚也不知道了。
今天他用两根拐杖支撑着瘫痪的下身,移到小枣树前,已经是孤身一人了。他叫王二货,性情孤僻,说话倔头砍脑的,叫人吃不消,所以,人们送了他个绰号“倔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