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灯也趁机劝:“你要还是这么松松垮垮的提不起精神,你把你儿领回去,俺看不起你,没点男人的骨气,俺就服俺家虎子,拿得起,放得下,给了你,新婚夜,说走能走了?”“媳妇没了,俺的天塌了,活着还有甚意思。”“你媳妇经常说,人死不能复活,人人都有死的那一天,不就是个早晚吗?早死早转生,辈辈活年轻,为了你儿、你娘,提起精神来,好好过日子。”
玉峰会叫哥哥会叫娘了,铁蛋也不落后,咿咿呀呀也学着叫爹了。
铁蛋会跑了,玉峰身子弱,先天不足,后天跟不上,每天就是米糊糊,走起来晃晃悠悠的,别说跑了,连站也站不稳。
五槐娘见人就显摆,高兴得每天抱着铁蛋,你们看,俺孙子多壮实,饭量快赶上俺啦。
五槐天天指着铁蛋的脑袋说:“你甚也不长,就长了个吃心,就长了个大头,把你娘活活憋死了。”
改灯不让铁蛋叫娘,铁蛋开口闭口就要叫,改灯吓唬了几回,不顶事。五槐娘笑着说:“他是吃你的奶才活下来、保住命的,奶娘就是娘,你就应承吧。唉,看看,惶了小玉峰,瘦麻圪筋的,以后多给妮子吃点偏食。”
黄广庭如今当了县长,来岳家垴检查工作,专门绕道进了虎子家的院子。改灯正在洗衣服,五槐介绍说:“黄县长,就是当年给你抬轿子的后尾的那个人。”
改灯把客人让进屋里。
黄广庭逗逗三个孩子,简单地询问了她最近的生活情况,装着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虎子有信儿吗?”
改灯马上说:“俺还正想问你呢。”
黄广庭奇怪地说,咱们县出去的人都有消息,除了牺牲的二十四位烈士,县大队的多数战友都成了南下干部,就是虎子怎么也联系不上。解放了,各行各业都需要人,我知道他肯定闲不住,可总该给组织报个平安啊。
改灯紧张了:“他会不会死啦?”
黄广庭肯定地说:“不会,死了也该有个阵亡通知什么的,除非当了逃兵;死在国民党手里,那也该有个着落啊。咱们县国民党的残兵败将不少,我都核对过了,没听说过有石虎子这个人,也没听说有岳家垴的人。你也别急,咱再慢慢打听,只要他活着,总能找到。”
五槐诉苦:“黄县长,你不知道玉峰娘有多苦,一个人带着两个娃,他再忙也该回来看看老婆孩子啊。”
黄广庭安慰着他们:“新中国刚成立,大家都忙,他又不识字,写不了信,耐心等等吧,有什么困难,找组织。五槐,不管他虎子现在是干什么,替哪方面效力,咱们都知道,志强肯定是烈士子弟,他们家就按烈属对待。”
黄广庭留下些钱要走。
改灯推让了一会;“黄县长,求求你,帮俺寻寻虎子。”
黄广庭像对亲人样对她:“我会的,组织上肯定会找的。不要县长、县长的,生分,你就叫我广庭,有什么困难找我,给我打电话,不会打,五槐你教教她。”
改灯心里疑疑惑惑的,虎子是生是死?得不到准信。她领着俩娃跑到镇上,悄悄找算命先生给算了算,没想到,抽出的签是上上签,说虎子福大命大造化大,现在正是运气旺的时候,你不要瞎猜疑,更不要瞎祷告,求得神仙多了,上的香多了,神仙、菩萨也会打架。人常说,龙多不下雨。你就耐心等吧,别乱求神瞎拜佛了,以免坏了你男人的好事。
改灯一下有了主心骨,该下地下地该吃饭吃饭,两个娃娃如金童玉女,拉着手跟在身后,能帮着她干活了,像喂鸡啊,扫院子啊,拉风箱是志强的拿手活儿。
铁蛋过生日那天,也是五槐媳妇三周年忌日,五槐外出两个多月,急急赶回来,糊了些许纸扎摆了两桌饭,请本家族的亲戚、铁蛋姥姥、舅舅一大家子共同祭奠亡者转世,意思就是说,五槐媳妇已经获得新生,五槐可以续弦了。八爷爷悄声说,铁蛋这娃,能有大出息,人常说,贵人多磨难。
改灯凑上去问:“八爷爷,给俺妮子算算。”实际上,她是想给虎子问问。
八爷爷抿了抿嘴:“唉,女女家,成不了气候。”“给俺算算。”
八爷爷闭着眼掐了掐手指:虎子媳妇这人啊,没靠人的命,虎子啊凶多吉少。
虎子还是没有消息,五槐娘有了想法,悄悄地叫过改灯说,玉峰娘,俺说你也不要等了,虎子肯定是遭遇了不幸,你说说,现在平安了,谁能不结记自己的老婆娃娃,咱娘俩对脾气,俺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把这堵墙拆了,咱们就是红红火火一家人。你也听说了,上面的头头早就要提五槐去县里当官哩,你看俺这老的老小的小,他走不了啊。跟上五槐,俺保证你受不了制,政府月月还给他关饷呢,你说,咱们的日子有多好啊。
改灯摇摇头:“俺不想,俺从来没想过,虎子不会死,虎子没有死。”“你不是说,人死不能复活。”“虎子就是真的死了,俺也不再嫁人,俺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俺给他守着这个院子这个家,俺替他养他的闺女养他的儿。”“媳妇,现在是新社会了,改嫁不丢人。”“俺没想过改嫁,就是他真的死了,俺也不改嫁。”
“你一个人拉扯两个娃娃,不是活法,凉锅冷炕的,惶哩。”“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也是在俺这么大的时候守的寡,你能俺也能。再说,俺家虎子活着,一定活着,就活在俺的心里头。”“别犟了,实话告诉你吧,虎子死了,黄县长亲口在会上说的。五槐不信,这不,他出去两个多月,就是专门去找虎子的,他想找到虎子的尸首,你就死心啦。有人说,北边有个万人坑,五槐寻了去,哎呀呀,谁知道哪个是哪个,他犹豫了半天,没给你弄回来。”“告诉五槐,别再费心了。”
改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五槐家的,刚才硬撑着,没让眼泪流出来。虎子死了,她也怀疑虎子已经不在人间了,只是不想承认;可是真的得到确切的噩耗时,她支撑不住了,腿一个劲儿发软,身子微微颤抖。她不想让五槐娘看出来,扶着墙,一步一步往自己家院门口挪。听到三个娃娃在院子里嬉闹,她无力地坐在石条上。虎子死了,自己成了寡妇,孩子成了没爹的娃,自己的命咋就这么苦啊,三岁死了娘,从小没得过母爱,可怜的志强没爹没娘,可怜的玉峰没见过爹,老天爷啊,你咋这么不公平,咱娘仨的命,命……
突然听到铁蛋在院子里一声接一声地叫:“爹,他们不叫,俺叫,你都给俺,俺叫,爹,爹。”
改灯知道,肯定是五槐,平日里,她不让五槐上家里来,好话说,你媳妇没了,你就是个光棍,你不要往俺家跑,虎子常年不在家,省得村人说闲话。
五槐说,你家是帮扶对象,就是要多关照,不听劝,时不时地还是找借口要来,不说别的,虎子是俺兄弟、战友,你又是铁蛋的奶娘,俺来勤点怎么了。五槐不管改灯的感受,照来不误。
今天肯定是母子俩商量好的,老娘把俺叫过去,他来哄娃娃,两面夹攻。原来你们对俺的好,是有目的的,你们早就思谋好了这步棋啊。平心而论,五槐母子俩确实是好人,如果当年父亲把她许配给五槐,她也会和他踏踏实实过一辈子的。
娘家村里的人都说改灯命硬,爹就不让她回娘家走动,难免谁家有个灾啊难的,如果她正巧赶上,就会落埋怨。所以她从结婚到现在就没回过娘家,当哥哥告诉爹说,女婿没进洞房就丢了,爹附在哥哥耳边悄悄说,你妹子身上有邪气,你结婚就不用叫她,怕把厄运带回家。嫂子生了娃娃后,哥哥还是专门来把爹的原话告诉她,顺便挑走一担新谷。无所谓,哥哥是来堵门,她就真没去给侄儿做满月酒。反过来,她生了玉峰,娘家人别说送鸡蛋了,连句问候话都没有。
有回,肥婆婆来岳家垴碰上改灯说:你出嫁了,你们冯家一下子就翻身了,半个月你哥成亲,不到七个月你爹当爷爷,好事喜事争着抢着往你家跑。你啊,是克夫旺主的命,命里带来的东西不由人,心强不如命强,认命吧。
话里话外,她就是寡妇命。刚才,五槐娘直截了当说,虎子死了,是县里黄县长亲口说的,不会有假,政府要给他们母子三人烈士家属待遇。
寡妇就要有寡妇的样子,藏着掖着反叫人瞎猜疑,当务之急是给两个娃娃做两身孝衣,请风水先生给选个日子,求人在石家祖坟建座墓穴,招回虎子的魂,找不着尸骨,也得给定口棺材。她无力地靠在墙上,泪哗哗地往下流。
铁蛋还在一个劲儿地喊:“玉峰,快叫爹啊,叫爹就有糖吃。爹,他们不叫你爹,俺叫,都给俺。”
五槐肯定是胸有成竹,出去两个多月带回来这样的勇气,逼着玉峰叫他爹。原先虎子活着,你们帮俺做甚都不过分;今天你明明知道虎子没了,你再进俺的院子,哄着俺闺女叫你爹,就是别有用心、乘人之危,她有些愤怒了。
过度的伤心加上气愤,改灯已经失去控制自己的能力了,几步冲进院里,努着劲儿喊出一声:“滚。”
玉峰和志强立马跑过来,争先恐后抢着说:“娘,他说他是爹。”
铁蛋还在缠着虎子要糖吃。
虎子转过身来,笑眯眯看着改灯。
改灯惊呆了,一下跌坐在地上。
虎子赶忙过来扶住她:“怎么了?怎么了?志强,快给你娘端碗水。”
脑袋里好像突然窜进几只兔子,蹄蹄爪爪的乱蹦,她双手抱着头,什么也不知道了。志强从水缸里舀来一瓢水,沾湿毛巾,捂在改灯的脑门上:“娘,娘。”
虎子把改灯抱在怀里:“改灯,你娘平时有这毛病?”
志强摇摇头:“没。”
改灯偎在虎子怀里哭了,她哭得好伤心,这大悲、大怒、大喜交织在一起,改灯崩溃了,她软绵绵地躺在虎子怀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是个哭。
哭了好一会,她自己笑了,挣扎着站起来:“你,你回来了,你可回来了。志强,玉峰,他是你们的爹,快,叫爹。”
虎子余慌未消:“你,你刚才是怎么了?把我吓得不轻,坐下。”
改灯欣慰地:“缓缓就好,没事。缓缓就好。”
在地里干活的隔壁邻居一传二、二传五的不一会儿都放下手里的活跑回来了,争先恐后和虎子答话,岳家儿子的承诺早沤成粪长成庄稼了。
人们纷纷巴结虎子,讨好虎子,这个说,有朝一日,俺们去了省城,你可别装着不认得俺,领俺进进戏园子,下下饭馆子。那个说,有机会带俺出去看看大世面,安顿个喝茶歇脚的地方就成。另一个马上说,你放心,婆姨娃娃俺们替你招呼着,等你把营生做大了,再接他们走不迟。
虎子笑着说:“我不会忘了乡亲,将来厂里要是招人,我肯定先想到你们,只要你们愿意去。”
有人说:“俺可不去,十三亩地一头牛,婆姨娃娃热炕头,俺不跟你去跑山头。”“家家修了房子分了地,俺们活得可滋润了,你也回来吧,现现成成一双儿女,多可心。”
虎子热情地给大伙儿散烟,不住嘴的“谢谢谢谢”“不赖不赖”。
虎子回来了,真是光宗耀祖,连黄县长也惊动了,坐着吉普车,带着秘书来看望,给了岳家垴很大的面子。五槐跑前跑后要留县长吃饭,给虎子接风。
虎子财大气粗地一拍胸膛说:“哪能让村里破费,你给镇里打个电话,帮我订几张桌子,十张,把镇里的头头也叫来,我请,我请全村,我请全村老少爷们吃饭,我家院子里放不下,就去村公所,岳家老宅子,我要摆酒席,感谢乡亲们。”
不到一个时辰内的大悲大怒大喜,改灯的眼泪好像一下子流光了,再也挤不出一丁点儿,话也不会说了,笑也不会笑了,嘴角抽搐了半天,腮帮子一个劲儿地颤抖,样子比哭还难看。这样的场景着实让改灯承受不了,精神过度疲劳,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皮子不听使唤,说什么也睁不开。
虎子要在岳家老宅大张旗鼓地请客,改灯身上是一点劲儿也较不起来,帮不上忙,其实也用不着她帮忙。
虎子说:“你好好歇着,外面的事有我。”
改灯第一次歇歇心心躺在炕上,享受着男人当家的滋味。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好像在做梦,恍恍惚惚睡着了。
临时招待所就设在岳家老宅,虎子成了中心人物,接待了一批又一批,饭桌子很快支好了,虎子一个劲儿地给乡亲们敬酒,敬了老的敬小的,敬了男的敬女的,这是岳家垴村史上第一次的辉煌,人们一个个喝得东倒西歪、晕头转向。
吃饱喝足,女眷和娃娃们开始离席了;志强、玉峰乖乖地站在五槐娘的身边,偷偷地看着父亲;铁蛋坐在虎子怀里,死活不下身。
虎子谈笑风生,应付着场面,那派头,真是给石家祖宗长足了脸。
掌灯的时候,县里的、镇里的头头都被灌得趴下了,抱着酒瓶子躺在原先土改工作队住过的房间里,一个个脸红脖子粗,打着呼噜喘着气,臭味熏天。
这一觉睡得好香啊,酒席不知道是多会儿散的,五槐娘给改灯端来了一碗肉菜两个白面馍,叫她起来吃饭。
改灯迷迷瞪瞪坐起来问:“俺梦见俺家虎子回来啦。”
“可不是真的回来了,他让俺招呼你吃饭,猪肉炖粉条,白面馍。”
“虎子呢?虎子真的回来了?婶,俺好像在做梦,你告诉俺,是真的吗?”
“看你说的,这猪肉粉条子白腾腾的馍,能有假啊?比你结婚那阵子阔气得多,也排场得多,大伙儿更眼红你了。唉,俺是后悔到家了,当年不该把俺家五槐锁在西窑里,要不然,俺家五槐也是这排场,说不定比虎子还出息。”
“看俺这一觉睡的,甚时候了?”她急哩忙乎就往外跑。
虎子在省城做了大官,岳家垴出了个大人物,如今衣锦还乡,给改灯争了气,给改灯长了脸,人们看改灯的眼光不一样了,几个吃过饭的媳妇挤在门道等着她。
婆姨们都围在改灯跟前:“俺们都替你收拾、洗涮停当了,灰鬼们好像没见过酒,个个都喝过了量,这些剩馍剩菜,俺们给你拾掇回来了,大伙儿看你睡得踏实睡得香,不忍心叫醒你,都替你高兴,养好身子,你就等着后半夜应付虎子吧,今儿才是你们真正的洞房花烛夜啊。”
改灯三口两口吃了那个馍,精神好多了:“回吧,你们回吧,谢谢你们。”
人们走了。
改灯洗了脸,穿上只有过年或者赶会时的那件海蓝褂子,理了理头发,喜滋滋地来到村公所。
虎子满脸通红,正在给三爷爷敬酒:“三爷爷刚从官道上拾粪回来,没赶上酒席;三爷爷,我给您补上。玉峰娘,你先把娃领回去,我陪三爷爷唠几句;铁蛋,跟你奶奶回家去。”
铁蛋就是不下身:“不,俺就不,俺要跟爹睡,俺要跟你睡。”
五槐过来给了铁蛋两巴掌:“日你娘的,老子才是你爹,几块糖就把你哄得忘了祖宗,不认俺是你爹啦?滚,跟你奶回去。”
铁蛋搂着虎子的脖子:“俺不要你是爹,俺要这个爹,有糖吃。”
五槐娘生拉硬扯把铁蛋拽下来,领走了。
虎子拉过志强说:“你那个儿子缺,缺旋呢,看看我儿,我儿,多,多懂事,志强,跟你娘先回去,我陪三爷爷再喝两盅。”
老汉抹抹嘴,笑着说:“不喝了,你后半夜还有费力气的活呢,早些回家歇吧,来日方长,只要你活着,咱们有的是喝酒的机会。”
改灯给老汉斟满酒:“三爷爷,俺真该好好谢谢你,不是你……”
虎子嘴巴有些不听使唤:“听,听说了,三爷爷,是您救了,救了她们母女,我该补敬您。”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泪流满面。
老汉着急了:“礼重啦,重啦。玉峰娘,虎子他喝醉了,这么多人都得照料到,不易,他不易,把他扶回去歇吧。”
改灯扶起虎子:“你不能再喝了,咱们回家吧。”
虎子拉住五槐:“不行,五槐,你不能走,五槐一直帮着俺忙活,俺哥俩还没好好喝呢。五槐,你不能走,你得留下来陪我。”
五槐一直躲着虎子:“一后晌乱哄哄的,俺还没喝好呢,你们先回去,俺保证一会儿把他送到……”
玉峰拉着改灯的手:“娘,俺瞌睡了,俺想回家。”
虎子挥挥手:“你先送娃回去,你先送娃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