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守财态度强硬:“不卖不卖,说个死俺也不卖。这年景,不好说,今年不知道明年,俺说你,咋这么爱管闲事呢?你个小伙计,人家掌柜的挣多少又不给你分,你劳神费工夫的图个甚?你算算,你做了几个整工?扣你工钱事小,误了俺入仓,俺不依你。”
庆山继续讨好:“我做事你还信不着?你不用我给您雇胶皮车往回拉啦?您就是把全村人都请来给你往回背,半个月也背不完。我已经订好车,三天后给您拉,现在拉回去还湿,场院里又晾不开,我让他们勤翻着点。明天晌午,您去坐首席,您是岳家垴的门面,是虎子的长辈,不去不合适,又不要您随礼。”
岳守财不相信:“不要俺随礼?为甚?”
庆山恭维着:“虎子是你女婿的磕头兄弟,您硬给上礼,不就见外了吗?我们几个一直把您当叔敬着。”
岳守财点着庆山的脑袋:“你这小子,一天鬼迷三道、花里胡哨的,俺去问虎子,他真的要结婚?”
庆山打着包票:“你不用问他,他要想告诉你,早告诉了,你回村去看看,他家的院里是不是已经刷墙换窗户纸了?我不跟你说了,剩下的活,今天肯定是完不了,吃席误了工夫,我们明天连夜给您干利索,后天早起您去地里接镰刀,完不了,我一分不要你的工钱,我们都是虎子的兄弟,这个时候不帮甚时候帮。”
“把你那几个兄弟留下,俺回村看看去,你说的是真是假,俺夯实喽。”岳守财吩咐完,转身走了。
庆山扬扬手,老东西,你等着,有你哭鼻子的时候。他随即把哥几个叫过来,如此这般的说了半天。
虎子听了,大吃一惊:“甚?阳婆婆还没下山呢,鬼打着你拿俺寻乐子啊?给俺娶媳妇?还没睡觉就做梦,今天在冯家塬喝多了咋的?”
庆山严肃地说:“别插嘴,你,明天老老实实当新郎就是。”
虎子不服气:“谁说的?”
庆山斩钉截铁:“我。”
虎子着急了:“你咋不问问俺愿意不愿意?冯四贵不是三番五次给他闺女另说婆家换找对象吗?死拖硬顶就是想逼着俺提出退婚吗?你当俺不知道?他想退婚不想退钱,门都没有,尽想美事。俺爹临死咋也闭不上眼,嘴里喃喃着,狗日的冯四贵,说甚,咱不说退,咱就不退,让他来退。俺就不说退婚,俺就跟他耗,看谁耗过谁?俺就不说……”
庆山不容虎子反驳:“你耗得起,我耗不起,就这么定了。”
虎子也来脾气了:“要娶你娶,你没婆姨,你娶,俺保证不去闹,她要是敢嫁给别人,俺闹死她。”
庆山认真地说:“别说那么多屁话,假戏真做也好,真戏假演也罢,你明天必须老老实实给我应付场面,这是任务。”
生亮一直没说话,这时插嘴:“虎子,说良心话,冯四贵本质不坏,就是心眼小,改灯这妮子更是没得挑,稳重、本分、手巧,人人都说好。你问他,人家当着全村人的面应承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活是石家的人死是石家的鬼,你还要咋嘛,你不要不知足,不要你花钱,你上哪去找这样的好事情。”
虎子一再表示:“俺没这心,俺早就死了娶媳妇的心,庆山兄弟,你答应俺跟你去闯世界的。”
庆山笑了:“闯世界分好多种,明天你结婚,这就是闯世界。”
虎子憨厚地说:“俺不,弄这么个拖累,还咋闯?”
庆山严肃了:“我已经决定了,由不得你。他是县大队的黄广庭政委,专门是来给你抬轿子的。”
黄广庭是四个来人中的一个,这时插话说:“村里还留着两个队员在给你刷房子呢,如果你爹活着,这事早就顺顺当当办了,我也不知道庆山这鬼小子心里是咋安排的,人家是县委书记大队长,我就得听他的,你把你的计划跟大伙儿说说嘛。”
庆山说:“不着急,明天喝完喜酒再说不迟。”
长根看庆山认真的样子,不像开玩笑,悄悄问柳老大:“大哥,你说庆山这是在想甚?好好的,正经事没着落,这不前不后的,还把县大队的人叫来,甚意思嘛?老家伙正想着法子克扣咱们的工钱呢,他倒好,把头伸给人家让人家宰啊。”
柳老大说:“由他吧,庆山这样做,肯定有他的想法有他的道理,火烧眉毛了,腮帮子疼,担子不在谁身上谁不觉得重,有时候,就得冒点险。”
长根不明白:“你知道他要做甚?”
柳老大摇摇头:“俺也不清楚,他不是说,明天喝完酒你就知道了,麻利些,他说甚就是甚,咱们听他的。”
岳守财回到村里,真的看见虎子家有人在忙忙碌碌挂灯笼刷白灰。他立马转回来。嗨,一阵阵工夫,比一天割的还要多。老家伙高兴地笑了,这一说有酒喝,出手就是快。他走到庆山跟前,赔着笑脸说:“俺用不用点些火把来,咱今夜就把他割杀完?哎呀,夜里出活慢,怕是完不了。”
庆山爽快答应:“行,您备去吧,反正俺们是大包干,迟干早干都得干,今晚多干些明儿就轻省些,顺便给我们送些夜饭来,我吃过席的都饿了,他们能不饿?”
岳守财想了半天,就算今天连夜割,肯定完不了,明天的工钱还得出,再搭上一顿夜饭,划不来。他终于放话了:“回吧,今天就到这吧,天黑,走路操心些,别踩了谷穗。”
庆山说:“不急,大伙儿加把劲,再突击一阵子,叔,您回吧,有老大在,您还不放心?怕我们偷吃了?”
岳守财不放心:“不是,英子和补奴都睡了,这夜饭嘛……”
庆山说:“那您回去告诉五槐娘,给我们熬锅粥,我们在虎子家吃。”
五槐自告奋勇:“算了,俺回去熬粥,吃你顿饭,挖你的心呢。”
柳老大下令:“回吧回吧,都回吧。你们几个,明天还来给俺家割谷,狗娃他姥爷不是和庆山说好了吗?工钱庆山自然会分给你们,俺家住不下,今晚上你们就在虎子、五槐那儿挤挤。”
大伙儿散了。
一路上,劳动归来的这帮子年轻人有说有笑,明天有酒喝,有肉吃,大伙儿的情绪都非常高。
虎子心事重重,他真的琢磨不透,庆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怎么突然想起让自己娶媳妇?人生大事,这是耍笑的事吗?他没有一点点思想准备。铺铺盖盖的,娘在世的时候,早就准备好了。不就请大伙吃一顿饭嘛,说真的,他自己也娶得起这个老婆,只是憋着劲儿,他就是恼火冯四贵嫌贫爱富,逼着他退婚?俺就不退,咱就耗,看谁耗过谁!对这个没见过面的媳妇也没甚好感,你就等着进女儿坟吧。昨晚上,几个伙计刚刚商量好,等收完秋,拿到工钱,一起走出大山,看看外边的世界,参加抗日队伍,无牵无挂的多自由。庆山今天这是怎么了?反悔了?娶甚的媳妇?还去打不打日本人了?他从心里急,更烦,嘴里嘟嘟哝哝:“庆山这是闹球个甚?他嫌俺咋了嘛。俺自家的谷还没割,就跟他……”
柳老大安慰他说:“你甚也不用想,听庆山的安排,服从就是了。”
岳守财跟在庆山身边,安顿说:“庆山,你看这星星满天,明儿一准儿是好天气,吃完喜饭,咱就上地?”
庆山拍着胸脯:“叔,这您就放心吧,后天打早,您就派人掐谷吧,把穗子先收回来,老天爷就是下刀子,咱也不怕。”
岳守财笑了:“你说话,俺就待见听。不像狗娃他爹,木牛头,认死理,不知道个里外、轻重。”
婚礼理所当然的是庆山的总管,他把每个人都安排得马不停蹄,只有虎子像个提线木偶,任人摆布。
改灯在补奴的搀扶下慢慢下轿、迈火盆、拜天地、认大小,虎子没父母,跪高堂这一项就免了,洞房刚用白灰刷了一遍,有股清凉凉的爽味。
改灯规规矩矩盘腿坐在炕中央,那张自己陪带来的红市布褥子,昨天晒了晒,暄乎乎的很舒服,山里人有个讲究,新媳妇必须坐娘家带来的厚褥子,叫坐厚尘。褥子越厚,将来的日子越厚实;坐得越长,两口子越亲。所以,新媳妇不能轻易离开褥子,一直要等到新郎来挑开红盖头,才能下地。
新媳妇一切的吃喝拉撒都由小姑子侍候,虎子没有姐妹,按当地风俗借一个,补奴没过门,管柳老大叫哥,顺其自然,管虎子也叫哥,补奴就充当了小姑子,留在新房里临时照顾一下改灯。
岳守财真以长辈的身份坐在首席陪娘家人,哥哥穿了件新夹袄,喜形于色、红光满面,被这么多人抬举着。
院子里热闹非凡,村里的邻居、亲戚放下手里的活儿,基本上都来了,一人办喜事,家家都高兴,娃娃们抢着放鞭炮,有的还换上新衣裳,像过年一样。
庆山好像在指挥千军万马,几个兄弟就是那没尾巴的驴,任庆山吆喝。
坐厚尘,这需要一个硬功夫,酒席开多长时间,新娘子就得坐多长时间,直到酒席散了,新郎才能进洞房挑盖头,这时候,新娘才第一次跟新郎照面。
改灯早就耐不住了,新郎是个甚眉眼?刚才在轿子里,几次偷偷掀开盖头,想看看骑在驴上的女婿,几次都失败了,从轿帘缝缝里只看见前面几个人的后脑勺,倒是没发现有瘸子拐子。
岳守财从桌子上抓了一把糖,打发补奴回家悄悄给狗娃送去了。
补奴走了,新房里就剩改灯一个人,昨夜一宿就没睡着,到现在她都有点不相信,这喜事来得太突然了,好像在耍家家。早起没顾上吃饭,也吃不下去,她一直以为这是在做梦。颠簸了一路,肚子有些慌慌的,大概是饿了,她想让补奴给她端点吃的,又不好意思,哪有新媳妇要饭吃的。
她扶起盖头,打量这个从今往后自己永远要生活在这里的家,白白土墙上贴着两个大大的红喜字,刚糊的窗户纸上,有一对面对面卧着的鸡?不像,鸭子?听说过没见过,反正是小嘴红红的,很好看,有喜庆的样子。所有的缸啊,瓮子上都贴满了金、银、满、贵套裁的剪纸。灶王爷旁边是新粘上去的画,一对胖乎乎笑哈哈的喜娃娃。
改灯心里好是激动,人家虎子早就做好了娶媳妇的准备,就是爹在那硬僵着,要不是叫庆山的这个亲戚出面,没人给提亲,自己真要毁在爹的手里啦。她慢慢移到窗台前,食指沾了点唾沫,把白白的粉连纸捅开一个小洞,偷偷向外看,她想知道哪个是虎子。院子里摆着好几张桌子,五六个后生穿梭在中间,上菜、递碗、倒酒。她认不出哪个是哪个,好像这几个人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长得都差不多,身架子都不赖。只见很多人在给哥哥敬酒,哥哥红着脸,喝了一碗又一碗;生亮坐在哥哥身边,替哥哥抵挡着,哥哥不领情,自顾自喝着。改灯心里那个急啊,一辈子没喝过酒咋的,丢人现眼,跟爹一个德行。
五槐娘端着碗进来,紧张地叫起来:“哎呀呀,新媳妇,你咋离开厚尘啊?使不得,使不得,快坐回来。喏,甜甜嘴,甜甜嘴,俺是房背后,就是这堵墙那边五槐他娘,咱俩家是最近的邻居,五槐和虎子同岁,你就叫俺五槐娘吧。”
改灯坐回原地,不好意思地遮好盖头,轻轻叫了声:“五槐娘。”
肚子饿得咕咕响,她不敢说,昨儿在席宴上就没吃好,晚上又忙着整理自己该带的东西。爹说这不用带,那不能带,折腾来折腾去,她强行就带了这一条新褥子。爹不知道是疏忽了还是故意的,竟然没给她准备岁岁饺子,这是新人在头天晚上交时时必须要吃的食品,一岁一个,再加天一个地一个,改灯十八,这就是说,她应该吃二十个饺子,男女双方都要吃,而且是抢时间各在各家吃,谁先吃完,将来这个家就是谁掌管。改灯根本就没吃,所以她就没想着掌权。她不知道,其实虎子也没有吃,不会和她抢权。权不权的无所谓,俺是有男人的媳妇了,再不用给别人接亲了,进了石家门,俺就是虎子的婆姨了,好得意。她捂着肚子,就这么坐着、挺着。等啊,熬啊,她想着外面的饭局快快结束。
补奴拉着英子进来说:“虎子家的,英子姐给你揣了个馍,先垫垫饥。”
改灯硬忍着说:“不用不用。”
英子说:“俺是虎子的大嫂,俺男人柳老大、长根、虎子,他们三个是磕头兄弟,比亲兄弟都亲,咱俩就是妯娌,有甚事情,你跟俺说。晌午饭没轮着你吃,这是规矩,等送亲的走了,你才能上桌子。悄悄地,先垫两口。”
改灯隔着盖头:“嫂子,你坐。”
英子说:“俺去照料照料俺爹,你哥不放筷子,俺爹就得陪着喝;他年纪大了,平时很少喝,不敢过量。补奴,你给虎子媳妇悄悄端碗菜,别让人看见,笑话。”
改灯想象着哥哥那个吃相:“俺哥在家也不常喝酒,你看生亮又劝不住,嫂子,你让那个叫庆山的人去说说他,他听他的。”
英子、补奴出去了,她就着红糖水,三口两口吃了那个馍,她从小很少见过白面,更没吃过白面馍,真好吃。
有这个馍垫底,改灯沉下心来,你们就是再拖个三两个时辰,俺也顶得住。好不容易,哥哥终于放筷子了。庆山吩咐掌管,再打包一桌饭菜,让哥哥带回去。爹真是算计到家了,连明天的回门饭也要下了。快掌灯的时候,席散了。院子里静下来,桌子、凳子、锅碗瓢盆都码在单轮车上,做喜饭的两个大师傅推着车走了。
只听见庆山喊:“虎子,时候不早了,揭盖头。”
后生们大概吃饱喝足了,熙熙攘攘推着虎子进来。地下齐刷刷站着七八个后生,只听见他们推来推去的,不知道谁在起哄,亲一个、亲一个。
那个叫庆山的人说:“虎子,愣什么?挑盖头啊。”
虎子犹豫着,向后退着。
五槐娘端着两个灯盏进来,屋子里顿时亮了许多。
柳老大推了虎子一把:“麻利些,时候不早了。”
熙熙攘攘的又是一阵推搡,盖头终于被挑下来了,昏暗的煤油灯下,改灯低着头,她不敢抬头看,就是让她细细看,她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全不认的。
生亮介绍说:“改灯,这个是庆山,你认得;这个是柳老大,俺们叫他大哥;这个是林长根,俺们叫他二哥;这就是虎子,老三,你男人。虎子,上去,你上去,和你媳妇说个悄悄话。”
虎子扭捏着,反而向后退。不知道是谁,把虎子一下推到炕沿边。
改灯还是不好意思抬头,只是用余光扫了一眼虎子,高高大大的,不丑,比梦中的那个虎子更喜人。
虎子直起腰:“俺没悄悄话,庆山还有正经话要说,庆山你说。”
庆山摆摆手道:“你们的悄悄话,等我们走了再说,虎子,你留下,陪你媳妇。其余的人跟我走,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应承下的,我操心,你们听我的就是啦,将来挨批评、受处分、关禁闭、蹲笆篱子我一个人担着,与任何人无关。走。”
几个人同时往外走。虎子看了改灯一眼,跟了出去。
庆山不客气地把他推回来:“让你留下你就留下。”
虎子:“多一个人多一把手,再说,你们走了,让俺上哪去找你们?”
庆山犹豫着:“也是。”
五槐娘拽住虎子:“你不能走。”
五槐说:“娘,你知道个甚,前晌俺们答应了岳守财,今晚那亩半谷子必须完,不然人家不给工钱。”
五槐娘说:“再穷也不在乎这半个工钱,哪有洞房花烛夜还去挣钱的?”
虎子返回屋里,走到改灯跟前,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天努出一句话:“俺还有做的,俺走了,你歇你的。婶,你留在俺屋,今夜跟她做个伴。”转身跑了出去。
五槐娘紧叫慢叫,虎子已经跑远了,她插好街门,喃喃了一句:“这几个灰锤,勾魂呢,就是几个工钱闹的,累了吧?今夜歇歇也好,让他再折腾上一夜,明天怕你是连炕都起不来,非得散了架不可。虎子可是个愣后生,炕上的功夫肯定差不了,头一夜,怕你是顶挡不下来。”
改灯确实太累了,根本就没听见五槐娘在说什么,只应付了一句:你也睡吧。完后就衣倒在炕上,踏踏实实睡了个安稳觉,奇怪的是,一夜竟然无梦。她根本就没听见鸡叫。睁开眼,天已经亮了,听见有人在扫院子,她赶忙趿拉着鞋出来。五槐娘笑着说,虎子没爹没娘,不用你新媳妇急着起来请安,俺还说后半夜他们能回来,就没敢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