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重重，彼时已然是夜半时分，风吹竹影，飒飒作响。她衣衫单薄，每行上两步便要缓一缓，凉声问我：“为何，为何要帮我。”
我轻笑一声，抬头看着月亮洒下来的斑驳银光：“在山崖的那次，你不也是对我手下留情了么？”
她眼中冷淡，性子却是倔强的厉害，“你们，既然寻到我了，为何还不动手？我如今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若是现在动手，或许我很难反抗，不是随了你们的心愿么？”
我寻了处僻静的地方停下脚步，“你说的对，若是想抓你，早便动了手，就不会等到如今了。”
她眸中冉冉升起一处薄雾，捂住胸口道：“为什么？”
我拂了拂广袖，欣然道：“大抵是他，也觉得你并非是十恶不赦之人吧。”
她笑出声，“他，一个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神仙，素来不通情爱，不晓人情世故，又怎么会明白那些。”
“他，其实并非如你所说的那般冷淡，将你关入锁妖塔，或许是对你的残忍，但……”
她打断我的话，“我知道，我伤了太多人的性命，上天要惩罚我，我心甘情愿。”
灯影摇曳，她身上紫衣褪去光华，化为银霜，“我不知道我已经在锁妖塔中关了多少年了，只记得，我在数不尽的日子里，每一日都能梦见往事种种。他说的对，我心中的这种执念很可怕，可怕到能毁灭整个人间，但是，我不过是想和心爱的人长相厮守罢了。什么长生不老，万年道行，都可以不要，唯独他，我放不下。”
月光洒在她的容颜上，清晰的棱角，如画的眉眼，我走近她：“所以，你这次回来，是想再续前缘么？人妖殊途。”
“人妖殊途？”她蓦然转身，眼角湿润，“难道，妖便不能有感情么，孟姑娘，你真的相信人妖殊途，真的宁愿守着冰冷冷的天规天条墨守成规么？你心中的那个人，你能割舍下么？”
我默然顿了顿，心中的那个人，割舍，舍与不舍，如今与我还有什么区别。“你，你怎么知道我……”
她避开我的目光，吸了口冷气，“孟姑娘今日相助，琳琅感激不尽，既然孟姑娘没有旁的事情，琳琅便先回去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是啊，忘掉一个人，怎么会如此的简单。
皎月当空，我孑然一人并未回到前院的席间，寻了处幽静些的地方看月亮，今夜虽不是十五，但月色倒是出奇的好看，杏花树下倒影着斑斓的花影，清风拂过，掀起悠然清香。
“今年的梨花，开得最好，我命人摘一些回去，给你泡茶喝。”十六年前的那个月夜，他坐在梨花树下陪我看月亮，随手拾起了墨色披风搭在我的肩上，将我往怀中拢一拢，“浅歌，我想带你走了。”
我惊诧的从他怀中昂起头，“为什么？”
他抬指给我理了理肩上长发，无意碰了簪下玉珠，清脆作响，瞧着我的目光中满是怜惜：“因为，我担心了，你这样好的夫人，我怕失去你，若是有机会，我想带你走，去哪里都行。”
我晓得他心中的顾虑，毕竟，我和孟浮生的事情，已经闹的沸沸扬扬，他信我，从不过问这些，唯一有的，便是浅浅的担忧。我伸手攀上了他的肩膀，沉声道：“遇见你之前，我以为，我喜欢的人，是他。我愿意为了他做出伤害你的事情，我自私，我险些害了你。可是遇见你之后，我才知晓，所谓爱并非是利用，无关权利，只是单纯的干净。素生，我后悔了，好在，你还在我身畔，并未离去。”
那日的风冰凉中带着萧瑟，他将下颌倚在我的额角，勾起唇，“浅儿，我这辈子只做对了一件事，便是娶了你。”
后来，时光匆匆如水，我有了他的孩子，原本以为从那之后尘埃落定，再无坎坷。可却没有想到，他最终还是下了手，“杀了穆浅歌的孩子，不是你所愿么？”
“孟家的财产归你，穆浅歌归我。”
他为了我甘愿放弃祖上家业，只为带我离开孟府远离那些纷争。
我在最美好的年华遇见了他，亦是在最美好的年华失去了他。
时光如白驹过隙，我这一睡便是十六年，十六年后，那个凤眸剑眉，温润如水的男子已经彻底从我生命中消失，甚至，连让我再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夜色当空，杏花开的绚烂，我回过神时已然双手冰凉，半个身子没了温度。月光勾勒出我的轮廓，我抬起自己的手，恍惚间便好似回到了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便守在我身畔，任由我抬指从他的脸廓拂过……
“孟姑娘。”
木须神君不晓得打哪儿出来，身影从夜色中渐渐清晰，我收回自己的手，见他甚是怡然的行至我身旁，含笑俊然：“怪不得刚才没有在尊上那里见到孟姑娘呢，原来是躲在这里自己享清闲了。”
我抽了抽嘴角，缓了情绪不愿让他看出什么破绽，“你们尊上回去了？”
他诚然一点头：“是啊，早便回去了，此时正在房中看九重天几位尊神送过去拜谒的帖子，姑娘不妨再坐会子，嗯，今夜的夜色是好了点。”
我苍凉扯了扯唇角，“是啊，是挺好看的，方才我送琳琅回去，觉得屋子中有些闷，便在这多坐了些时辰。”
他听见琳琅二字时眼神有些幽深，一只袖子搭在桌案上：“她，没事吧，辟邪草这个东西暂且会封住她的法力，只希望以她的修为能将毒性压下去才好。”
我抬头看他：“看起来不过是虚弱了些罢了。”他犹如放下了心，我皱着眉头试探道：“她究竟是什么妖怪，为何你们都如此在意她，君明他本可以现在动手，将她抓回锁妖塔的。”
木须神君瞧着我，凝重了神色，“其实告诉你也无妨，只不过这件事关乎太清宫机密，你可是莫要被别人知道了。”
我坚定的点了点头，他敛眉道：“其实我和尊上下凡，本意的确不是为了捉拿她，而是为了帮她。”
我更是迷茫，“帮她？”
木须神君道：“二十万年前，涂山九尾狐与木族妖怪相恋，之后生下了一个女儿。九尾狐居于涂山身份高贵，素来只能与族内男子通婚，九尾狐私自与旁的妖怪私奔而遭了阖族的追杀，九尾狐夫妇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而甘心被捕，双双殉情而死。她们的女儿辗转被凡人夫妇收养，取名琳琅。琳琅体中带着九尾狐的血脉身份高贵，为了替爹娘报仇而斩杀涂山狐族族长，杀了逼死自己父母的仇人，从此号令一方。琳琅为君仅三年，便将君位禅让给了部下，自己一个人来到了人间，无意间在人间碰见了前世的丈夫秦朗，暗生情愫后得知秦朗家中贫穷，便嫁给了秦朗为妻子，触犯了天条。之后秦朗重病，琳琅不得不修炼邪功给丈夫治病，以人心为食，残害生灵。”
他说到此段，戛然而止，“食人心？”我记得之前阎君那个老东西曾说过，无论是神仙还是妖魔，只要沾染了人血，便会欲罢不能，甚至会酿成大错。
“以人心为药引，早已经是罪孽深重，后来她丈夫病好且在两年之内考上了状元，从此飞黄腾达。天庭那边因顾忌她乃九尾狐前君之名而不敢轻易动手，她自己也晓得这个原因，于是在之后的两年内每每月圆之夜便会痛苦不堪，用功力压制自己想要食人心的冲动。奈何好景不长，他丈夫为官后，一直想要同琳琅要个孩子，琳琅乃是妖怪，为救他伤了仙元，孕育凡人子嗣难上加难。秦朗母亲因此而不满琳琅，私下命人物色女子给秦朗做妾室。秦朗本是不愿意对不起琳琅，但碍于母亲的以死相逼，只好择了个黄道吉日将女子娶回府中，入了洞房。”
“为他付出了这样多，可得到的却是一次次的伤害，真是不值。”我在忘川上见过太多痴男怨女，有为爱痴狂的，有为爱只寻一死的，也有为了世间的情而痴缠几生几世的，早已听惯了这样伤情的故事，从一开始的满腹愤怒到如今的一句不值，诚然是看开了。
木须神君也极为赞同我的说法，“是啊，是很不值。更可恶的还在后面呢，她相公生来最为孝顺，对母亲的话言听计从，娶了新夫人之后便日日留宿在新夫人房中，甚至连琳琅得了重伤都不敢来看看，时日不多之后，新夫人便有了孩子，他家老太太欣喜之极，便立即命人每日用人参给她养胎，新夫人有了身孕他才敢来后院看看自己的妻子，本想多补偿补偿琳琅，却引了新夫人妒忌之心，新夫人挑拨琳琅婆婆将她休了，琳琅忍辱负重甘心留在府中照顾新夫人和她腹中孩子，日子过得简直清苦。原本琳琅可以一走了之，可偏偏她舍不得。新夫人腹中孩子出世，秦朗对其疼爱无比，琳琅见状也彻底心死，欲要离开，秦朗苦苦哀求，又让她动了恻隐之心。”
“约莫又过了一个月，新夫人的孩子突然夭折，新夫人坚持这件事是琳琅所为，他家老太太就要活活打死琳琅，秦朗这一伤心，就旧病复发。为了救他性命，琳琅不惜魂飞魄散也要修炼邪法，那一日她夜中出门，没想到被人跟踪，就这样，秦家知道她是个妖怪就要生生烧死她，就连她丈夫都不曾多言一句。她彻底心灰意冷，就索性恶性大发，恢复了妖怪的本性，杀了不少无辜的凡人。一时间整个人间怨气冲天，天庭不得不插手这件事情，天君派下的几名神仙都被她给打得遍体鳞伤，危急之时天君派人前往太清境请帝尊，这才降服住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