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又是三个人三个房间的格局。
常乐乐心里有点痛,也有些后悔,吵完架到现在,妈妈还待在卧室没出来。
今天晚上的争吵好像是十年前的那场。那年,他读高三,父亲在广州做生意,几个月回家一次,总说自己忙。
有天晚上,常乐乐被一声巨响惊醒,他冲到隔壁房间,看见扔在地上的相框和四溅的碎玻璃。妈妈披头散发地坐在床沿,正拿着一块玻璃往手腕上割。
很难形容那一瞬间的惊恐,完全是本能,常乐乐扑过去,夺过玻璃,跪在妈妈面前,抱住她的腿。他不停地问是怎么回事,妈妈木呆呆地看着他,好半天,才大哭道:“儿子,你爸不要我们了!”
具体常付宽和谁在一起,付出多少金钱,有过什么承诺,常乐乐直至今天也不知道。他只是无选择地站在母亲这一方,加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家庭战争。他给父亲打电话,说母亲要自杀;他去见父亲家所有的亲戚和长辈,宣称一旦父母离婚,他就改姓,和常家脱离关系;他还向同学学习——同桌唐甜说:“我用掰断的光盘对准喉咙,对我爸说,你敢和我妈离婚,试试看!”常乐乐没有简单地复制这个动作,那次,父亲回家,与母亲激烈争吵,并产生肢体冲突,他想都没想,一个拳头挥到了父亲的脸上。
那年,常乐乐高考落榜了。可能是因为这件事情,也可能是因家庭战争的疲惫,更有可能是父亲突然发觉解散一个家所要支付的代价超乎他的想象,总之,父亲回家了。
常乐乐发泄似的敲着鼠标,恶狠狠地盯着游戏中的人。
他还记得那晚从母亲手里夺下的碎玻璃,以及地上砸烂的相框,相框里正是母亲“恋爱一百天”的旧照,此后,它再没放在显眼的地方,哪怕父亲回了家。
四
许君还是上门了。
她说得对,择日不如撞日,常乐乐也想表明一下态度:我愿意带你见家长;还有,潜意识里,他觉得真上了门,父母也不会给许君难堪,倘若,有百分之一的概率,真的难堪了,他就拉着许君走,倒有些私奔的壮烈。
常付宽开门时,有点迟疑。
常乐乐很久没有亲热地喊他“爸”,接着问一句“你看谁来了”,许君被他抓到身前,“这就是许君。”常乐乐的开场白异常完美。
确实如常乐乐所料,事发突然,常付宽来不及反应,他条件反射般拿出了礼貌。
“既然来了,中午就在家吃饭吧。”常付宽马上给王宝华打电话,让她别在广场跳舞了,赶紧回家,明知王宝华在电话那头搞不清楚状况,常付宽还得继续装出情绪高昂的样子:“乐乐的女朋友许君来了!”
接着是茶话会。
常付宽问许君的无非是“你家几口人、家里几亩田、养了几头牛”之类的,问着问着,常付宽狐疑起来:“小许看起来很眼熟啊!我们哪里见过?”许君和常乐乐相视大笑。常付宽被他俩笑得莫名其妙。许君提醒:“叔叔,你再想想,是不是有什么熟人和我长得像?”常付宽还没开始想呢,心情明媚的常乐乐已经咚咚咚地在卧室和客厅之间跑了个来回,捧出照片,放在常付宽面前。
“哎呀!”常付宽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而后他起码用了五分钟的时间研究照片,边看边用手捋着地方支援中央的头发辅助思考。
过了一会儿,他捏着照片的左下角:“这张照片,你在哪里找到的?”没等常乐乐回答,他又看许君:“像!真像!不过,那时候乐乐妈没你现在大……她刚进厂,三车间一朵花、篮球队前锋,我是宣传干事,篮球队一比赛,我就去拍照。对了,这照片就是我给她拍的,还是我自己洗的呢!”
常乐乐好多年没看到父亲这么开怀和感慨,一瞬间他简直怀疑父亲是不是爱上了自己的女友,不过父亲基本不看许君,他看得更多的是照片。气氛真是融洽,融洽到,钥匙扭动的声音传来,常付宽冲到门口,一把把门打开,倒把王宝华吓了一跳。
“看,乐乐给我们带来什么惊喜!”常付宽把王宝华推到客厅。
许君连忙站起来喊阿姨好。常付宽瞅准王宝华瞬间的犹疑,拿出藏在身后的照片,指指许君:“看看,和你刚进厂打篮球那会儿,像不像?”
五
常乐乐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父母和解。
他看惯了父亲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一看就是一晚上,而母亲在另一个房间看电视,遥控器按来按去,一直按到临睡前;要不,就是吵架。
那天,许君去厨房帮厨,被常乐乐的母亲执意推了出去。而他父亲的心情也是前所未有地好,和他,也和许君,回顾了与“恋爱一百天”旧照有关的一切细节。
篮球队里的一帮女孩,常付宽按快门时总对其中一个有些偏心;那个女孩攒着劳保白手套,拆了后染色,织成毛衣送给他;后来是一同自考,再后来是一同下岗,再后来是下海……
常付宽的故事到此为止,幸好,开饭了。
许君说,你爸妈感情真好!
常乐乐没说话,走在满是路灯的大街上,他想到妈妈刚才有些红的眼眶。他敢打赌,妈在厨房听得到客厅中的所有对话;不过让他吃惊的是,父母竟然真的有过爱情,父亲说的那些话让他怀疑,当年,父亲只是为了减少麻烦才决定回家。
六
常乐乐的第七个女友终于没有机会出现。
三个月后,婚礼举行。仪式的一个环节是播放新郎新娘成长的照片,投影仪把一帧帧旧照打得比真人还大,当两张合影——常乐乐和许君的结婚照以及常付宽和王宝华的结婚照——出现时,全场掀起高潮,宾客们惊呼:“真像!真像!”
父母致辞时,常付宽的胳膊搭着王宝华的肩膀,王宝华抖了一下,没抖掉,他们的老同事哄笑起来。
许君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的,嘴唇微张。她不知道常家发生过什么,常家父母在她眼里是爱的楷模。她握住常乐乐的手,小声说,我们要永远相爱,像你爸妈这样。
王宝华还站在台上。
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婚礼,裹挟着记忆扑面而来,那次,她做新娘,也曾拉着新郎的手窃窃私语;那时,她顶着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眼里是呼之欲出的幸福,和现在的许君真像。
【相亲对象的底细】
素素不止一次地想:我是不是嫁不掉了?事实上,两年来,她几乎每个月都去相亲。她还记得第一次相的工科博士,博士说:“你喜欢文学,我也喜欢,我最爱‘十年生死两茫茫’。”素素扑哧一笑:“你的前妻在哪里?”临时抱佛脚的诗词显然不够用,博士张大了嘴——尴尬至此,已无可能。
那次是素素刻薄,之后的IT精英却怨不得她。两人去打球,IT精英一个猛抽让素素险些摔倒,再一个猛抽,球打到素素脸上,眼看着第三个猛抽就要来了,素素把球拍放下,独自离场。
编辑、老师、白领……素素相过的男人如过江之鲫,不是性格不合,就是城乡差别,相得越多,她就越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直至妈妈出马,在某父母相亲会上给她相上一个。
男的叫程程,硕士,公务员,相貌周正。两人相见,哪儿哪儿都合适,只是素素满意之余,心里打起了鼓:真有这么好的事?也许是个骗子?
素素一面谈情说爱,一面留着心眼儿。只要约会,她就事先告知家人地点,和程程打个车也要发短信告诉家人具体的车牌号;她甚至怀疑程程的身份,发动各路朋友去程程工作的A衙门打探有无此人,品行如何,谁知线人们回来报告:“A衙门有四个叫程程的,你问的是哪位?”素素目瞪口呆。
一日,程程约素素在单位门口见。他和所有经过的同事打招呼,如同在单位门前展览,可素素还是装作无意地问:“你们的工作证是红色的吗?”程程掏出证,素素对着看,她松了一口气,又有些不好意思。
程程瞅着她,无奈地表示,数个同事告诉他受人之托来调查他的底细,连带着另三个程程也不胜其扰,纷纷找他要陪调费,是不是他像骗子?不过程程也很郁闷:“你有什么值得骗的?”
素素讪讪的,唉,千方百计想相到对的人,相到对的又怀疑是假的。不过,她又觉得理直气壮——这世道谁能平白无故地相信谁?
【对面人家的窗帘】
我站在这里发呆,突然注意到对面人家的窗帘。
我目光平视的是六楼那家,往下则是五楼。
六楼的窗帘与其说是窗帘,不如说是几块颜色不同的布。
它们中有的曾是床单,有的只是从集市上买来,做过桌布、床垫的套或是门帘,一如我们读大学时,女生寝室门口常挂的那种,还有一块黄色的像是毛巾。
几块布不能挡住落地窗户的全部,所以,窗户右侧的衣柜完全暴露在我的眼前。我甚至能看出正对着我的衣柜的背面是纤维板质地,衣柜上方的箱子是暗红色的——居住者随时都可能拿起箱子,卸下窗帘,重新挤进另一个窝。
和六楼相比,五楼的窗帘不奢华但起码像个家。
它有两层,里面一层是淡黄色,外面一层是银灰色。它从容地分左右两边,中间留出一个空隙,透过空隙我看到半面白色柜子和一扇发亮的玻璃门,这引起我的无穷想象。也许那是个书柜,摆满主人喜欢的书;也许是橱柜,干净的、闪着光的玻璃杯在里面排着队。
天色渐黑,五楼人家的窗户亮了灯,有人穿梭,从一个到两个,他和她的影子在窗帘上映着,像一出皮影戏。
天色渐黑,六楼人家的窗户和天色一起变黑。
今年第一轮满月升起来时,我站在窗前看烟火。
看五楼、六楼,看皮影戏与黑幕。
满月当空,烟火绚烂,这城市里的一处处窗帘背后,谁写着家,谁写着漂泊?
古时候的浪漫
和一个人好,便总想在他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迹,又总想留些他的痕迹于自己的生活中。于是,用他用过的东西,赠他以旧物、体己物做信物……小说中,这样的情节比比皆是。
譬如《红楼梦》。妙玉暗恋宝玉,从什么时候可见端倪?她请众人喝茶,各人有各人的茶杯,轮到宝玉,她拿的是“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妙玉是出了名的有洁癖,她让宝玉用她的杯子,即是藏在心口不便吐露的“我待你如自己”。
同样是杯子,黛玉也有一个。有一年元宵节,大家围坐着,宝玉提着酒壶一一斟去,斟至黛玉面前,她却不喝,“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上边,宝玉一气饮干。”之后,宝玉再替她斟一杯。这是别人无、独他俩有的亲密,交换痕迹如接吻,无怪乎贾母也要借才子佳人的故事旁敲侧击。
日后,宝玉挨打,让晴雯去潇湘馆送两条旧手帕,黛玉悟出其中深意,“不觉神魂驰荡”——那是沾染着宝玉气息的贴身物,又将拭去带着她气息的眼泪,两人隔空,秘密地完成了一场痕迹的交换。
其实,在此之前,宝黛间的大多数行为,都还止步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亲昵。如,小说十九回那只著名的枕头:宝玉在黛玉房中午睡,黛玉“将自己枕的推于他”的那只,与二十一回宝玉就着湘云的洗脸水洗了两把脸的举动,并无本质的区别。
说起枕头和痕迹,我想起另一只枕头。元初笔记小说《姚月华小传》记载,唐末女诗人姚月华与意中人杨达尺牍往来,一直没有见面。一日,杨达去姚家,与姚父喝酒并装醉,留在姚家休息,“月华私命侍儿送合欢竹钿枕、温凉草文席,皆其香阁中物也。”杨达先是“心荡”而后“怅然若失”——更私密、更隔空,完成一场痕迹的交换,这真是极具中国特色、古时候才有的浪漫。
所以,那些没交换成功的痕迹或终究错过的痕迹,就只能算未遂、心碎的浪漫。
《红楼梦》中最具悲剧意味的场景,莫过于宝钗拿起袭人为宝玉绣的肚兜,忍不住扎了几针,扎着扎着,她听到宝玉的梦呓,“和尚道士的话哪能信。”“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另一个颇具悲剧意味的场景发生在尤三姐的绣房。柳湘莲赠的剑挂在她的床上,她“每日望着剑,自笑终身有靠”。我想,尤三姐大概千百次地抚摸过那剑,剑亦是贴身物件,她指尖所及都曾被柳湘莲碰触过,这是何等欣喜;而终其一生,他们只在这把剑上痕迹重合,最后,这把剑“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又令观者何等悲恸。
我曾疑心,为什么中国古典小说中,头发、指甲的故事特别多,后来才明白这是痕迹交换的极致,即把我的一部分赠予你。
比如,晴雯走前,剪了葱管似的指甲递于宝玉,那未必是爱情,更像是一种知己的托付。
又如,北宋柳师尹的《王幼玉记》记载,衡州娼王幼玉与京都青年柳富一见钟情,柳返乡时,答应幼玉一定会回衡州,但直至幼玉相思病逝也没回去。后来,衡州来人告诉柳,幼玉临终前曾将“头发一缕、手指甲数个”交付婢女,并留言“郎来访我,可以与之”。柳虽很伤心,但终没回去,可见所谓真心和伤心都有限。
依我看,对头发、指甲这类私密物件、极致痕迹的态度,便可一窥你错不错,那人淑不淑。
还是书生和妓女,还是头发,唐《欧阳詹惑太原妓》中写道,太原妓去世前,“剪其云髻,谓侍儿曰:‘所欢应访我,当以发为贶。’”果然,太原妓的“所欢”欧阳詹看到她的头发,“为之恸怨,涉旬而生亦殁。”不枉她一片深情。
回过头来看贾琏,姑娘赠他以头发,被平儿发现后,他说,烧了完事,又“塞于靴掖内”,可见只是一场露水姻缘。
所以,林黛玉误会一针一线费心费力刺就的香囊被宝玉让小厮解了去,发了火:“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她以为那是她的痕迹,却被宝玉轻贱。
所以,《聊斋志异》《公孙九娘》中,莱阳生辜负了公孙九娘所托,九娘再见他时,只用袖子遮着脸,没人知道她是怒还是哭,他们之间的信物——一双罗袜也瞬间灰飞烟灭。而姚月华每每看完杨达的信,便烧了,将纸灰放入酒中,一饮而尽,并将那酒命名为“款中散”,她吞了爱人所有的痕迹。
反之,元曲最旖旎、最惊心动魄的爱情绝唱是《我侬词》:“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碎,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女主角恨不得与爱人交换所有痕迹。
你不“来访”我便不“与”,你若辜负,我便不托付,“你若无心我便休。”
这是王幼玉,是公孙九娘,是姚月华,是林黛玉,是尤三姐……是古时候的中国女人,是属于她们的浪漫和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