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粹瞎扯!我点点头,竖起耳朵听着门外有无动静,就在刚刚我打电话要了外卖,此刻应该到了。果然,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是敲门声。
楼下的餐馆送来了几瓶啤酒,还有一份炒小龙虾和一份炒田螺。
杨弋眉毛飞动了一下,笑了:“你这是干什么,这也是心理咨询的一部分吗?”
我从桌子底下拿出一瓶白酒来,对他说:“喝哪个?”
“还是喝白酒吧。”一看到酒,他好像有些急不可耐。
在广州的这几年里,我习惯于喝啤酒,偶尔也喝点低度白酒。这里的夏季在30度以上,喝白酒显得很不适宜。不过,如果你是个北方人,你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秦岭以北,我那宛如边境般被遗忘的故乡小城,我们不管冬天还是短暂的夏天,都喝白酒。在我幼年的记忆中,喝酒成为常态,就连我那慈爱的父亲,有时也在深夜里借酒浇愁。后来,连小孩子都喝起来了。
很多人都下岗了,一夜之间,连街上闲逛的小流氓都猛增了一倍。在我的印象中,所有的人都在喝酒。街边的小餐馆里,就着几个廉价的小菜,就有一帮人喝到昏天黑地。冬天早晨走在上学路上,到处是冻成冰疙瘩的呕吐物。每到夜间,走过街角的酒吧,会看见橱窗后坐着一些女人,不停地仰头喝酒,这是坐台小姐的雏形,都是些还算年轻的下岗女工。酒吧外的马路牙子上蹲着一溜混混,每人拿着一瓶啤酒。谁都知道他们的怀里掖着一把砍刀,所以我们从不会表现出关注他们的模样。
学校里的老师也热衷于喝酒,他们往往下午第二节课后就开始互相联络了,然后第二天早自习时显得萎靡不振。冬天,寒风让耳朵感觉像被鞭子的末梢抽打一般,除了喝点酒,好像没有什么希望。
直到突然有一天,杀人狂横空出世,许多人才算冷静下来。下岗算什么,总不至于要了命。面对杀人狂,社会上的精神面貌突然变好了许多,晚上在外鬼混的人少了,早晨起来,马路上被冻成冰疙瘩的呕吐物也突然消失了。
杨弋虽然显得人高马大,但酒量却不如我。上高中是我们常偷偷一起喝,喝多了就会哭个没够。对了,他那个亨廷顿氏病的老爸,在他上大学没多久后就死了。
我们一人喝了几杯,吃了几只小龙虾,炒田螺几乎没动,因为我们非得用两只手才能将田螺肉掏出了,不能像南方人一样,用嘴一嘬就能吸出来。
“你看着不像汽车销售员。”我对他说。
“现在又不是工作时间,你让我穿个西装,你傻啊?”他头也不抬,吃得津津有味。
他穿着白T恤、牛仔裤,就像我梦里梦见的一样。一个重叠的梦?见鬼!
“你还记得那个白银杀人狂吗?”我问。
“记得,到现在还没找到,很久没作案了。”
“我们以前对他做过各种猜测,还怀疑过我们学校的体育老师,那家伙长得就不像个好人,三十好几了一直不找对象。”
“是啊,我们那时候经常怀疑凶手就是我们认识的人……”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酒杯说。
“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
我提到往事,其实是想让他想起那个蜘蛛一样的男人来,从他茫然若失的眼神中,我看到了那个男人,正在记忆深处向他走来。
“我们今天所面临的一切心理问题,其实都跟过去有关,知道吗?你要么彻底忘了过去,要么你直面过去,回忆每个细节,然后跟它们做个了断。”
我说这话,也不知道他是否理解了,但他的确点了点头。
沉默片刻,他说:“我听说长期做一个同样的梦,会是某种预言。”
我嗤之以鼻:“梦是现实的反应,根本不会预示未来,它只有可能是愿望的满足。难道你希望我去杀人,好来阻止我?”
他又说:“你有没有觉得身边的一切都有可能是假的?也许你周围的某个人或某件事,只是你的幻想,其实并不是真的。”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就是说啊,你以为你拥有着一切,其实这只是表面现象,因为你早已失去了它。有一天早晨你醒来,那些熟悉的东西离你远去,你才发现,真实的世界是这个样子……”
胡言乱语,这家伙喝得差不多了。
“别说了,”我打断他,“你的心理上没啥问题,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做咨询?仅仅是梦见了我?”
他喃喃地说:“我不知道。”
我从二楼窗户看着杨弋走出弄堂口,喝了一杯橙汁,然后慢腾腾地向路口走去。脚步略微蹒跚,但看上去还好,不算喝太多样子。
我立即戴上一副暴龙墨镜,扣上一顶凉帽,奔出了诊所。我打算跟踪一下这家伙,他的行为很可疑,为什么过了十年,突然冒出在我眼前?
如果他要做心理咨询,那他也找错了人,因为如前所说,一切心理问题都跟过去有关,作为一个对他过去知根知底的人,是无法提供心理疏导的。他也无法面对我把他的过去再说一遍,把蜘蛛人给他的痛苦讲给我听。
他的心理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但是他的行为显得很不合理。
我跟在他身后大约五十米的距离,看着他慢腾腾地走着,来到了地铁口附近,在附近的报刊亭前转悠了一阵,这才进了地铁口。我连忙跟随进去。
我跟他进了同一节车厢。地铁里人很多,我像只蜥蜴一样隐藏在人群里,他绝对发现不了我。他似乎也没觉察有人在跟踪他,对周围的人群也不感兴趣,他坐在座位上闭目养神,似乎是睡着了。
漫长的20分钟过去了,我担心他会睡着错过站,他却突然睁开了眼睛,广播里正在播报:“白云大道北站到了……”我突然想起来,这附近倒是有不少汽车销售公司。
出了地铁站,他依旧不紧不慢地走。我远远跟着,看到他来到了一座宽大的三层楼房前,在门口跟一个戴黄色棒球帽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进了门。
我向那幢楼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二楼招牌上写着几个大字:广远汽车销售公司。不知什么原因,我突然踌躇起来,不敢再向前走去。
门口那个戴黄色棒球帽的家伙看到了我,也许是觉得我可疑,他多看了我几眼,像要上来问我话的样子。我连忙转身,快步离开了。
拐过一个弯,我在一个公交站台的阴凉处停下,大口地喘着气。不知什么原因,我感觉很紧张,内心有股压抑的感觉。
我买了一瓶水,喝了大半,这才感觉好受些。我琢磨着是否就此放弃,因为我的举动显得有些荒唐,这样跟踪下去能有什么结果?正在这样想时,突然看到杨弋从拐角处冒了出来,向与我相反的方向走去。我来不及想什么,又跟了上去。
他的步履依旧很慢,好像怕我跟不上似的,这让我怀疑他是否故意在让我跟踪他。这种感觉一出现,我就想起了曾看过的一部克里斯托弗导演的电影,这部电影的名字就叫《跟随》。
他走到一条跟农贸市场一样热闹的街上,这条街跟我诊所所在的那条街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一边走一边扫视着路边的摊贩,接着在一个摊贩前停下来,拿起一个望远镜,饶有兴趣地看着。
他将望远镜放到眼前,突然扭头向我看来。
我吓了一跳,迅速地闪到一个人高马大的身影后面,待到再探出头来看时,他已经放下了望远镜,向路边的一个弄堂口走去。
看来他到家了。
我来到那个摊贩跟前,他热情地向我兜售起来:“俄罗斯原装望远镜,300块一个。”
讨价还价之后,我用100块买了一个。
我站在树荫下,拿起望远镜,向楼上望去。透过防盗栅栏,我一个接一个窗户查看,突然之间,杨弋的脸露了出来。
他正在冲我微笑。
我一下子愣住了,难道我被发现了?不过很快我又镇静下来,我戴着帽子,出门前又换了衣服,他怎么会认出我来呢?
仔细看,他虽然看着我,但眼神很涣散,嘴唇还在慢慢蠕动着。他的耳朵上套着个耳机,原来他是在打电话。
他慢慢从窗前离开了,我也低下头,快速走开了。
天正慢慢黑下来。
回到家后,天已经黑了,肖雅还没回来。
我感到很累,有些睏,不知不觉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感觉我也要重复前几天的梦境了,一把刀在我面前晃悠,等着我去抓住它。这时,突然响起开门的声音,我又惊醒过来。
肖雅带着大包小包进了屋,一边嚷着:“老公,你怎么不开灯啊?”
“我不小心睡着了。”我坐起来。肖雅打开灯,将随手提的几个大袋子放在了地板上。
“你怎么才来?”
“我去买了点东西,今晚我来做饭吧。”
“还是我来做吧。”说着我起身,拿起地上的袋子进了厨房。我倒不是心疼她,怕她累着,而是她做菜确实没有我做的好,而我又比较注重口味。美好的一餐,会带给人好的情绪,有时这种好的情绪,甚至能延伸到晚间的梦境里。
我翻检她买回来的东西,有西兰花、空心菜、腊肠、花生米什么的,还有给我买的烟。这其中有超市的购物小票,我正准备拿起扔掉时,却发现了什么。
购物小票上显示的超市地址,就在杨弋住所附近。
我侧耳聆听,肖雅已经打开了电视机,正在沙发上啃买回来的鸭脖子。自从怀孕后,她顶多会在家附近逛逛,根本不可能,也没必要坐地铁去那么远的地方购物。
除非有一个可能,她去找杨弋了,也许他们早已见过面了。
我来到沙发前,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对她说:“你知道吗?今天我见杨弋了,他来我诊所了。”
“是吗?这都多少年了,他现在干吗呢?”肖雅说的时候,眼睛没离开过电视。
“不大清楚。”
“哦。”肖雅回应着,眼睛盯着电视,一副对杨弋的话题不感兴趣的样子。
不过,这也许会是个伪装。
夜里,我躺在床上思索一个问题:肖雅有可能跟杨弋暗中来往吗?
我想起我们之间的争吵来,那是十年前,她愤怒地指着电脑说:“那个跟杨弋有关的帖子就是你发的是不是?”
我自然矢口否认。
“我清楚得很,就是你发的。”她咬牙切齿地说:“他现在跳湖死了,是你害了他!”
“他是喝醉掉湖里的,他没死啊。”我提醒她。
她愣了愣,又厉声问我:“你为什么要骗我说他是同性恋?”
我开始狡辩:“是他跟我说他是同性恋,而且他从来没谈过女朋友,可能他是开玩笑吧,我也就那么一说,谁知他自己向你承认了啊。”
“他是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这才主动退出的,明白吗?”肖雅指着我大骂起来:“你这个骗子!流氓!”
我连忙劝她:“冷静,别动了胎气。”
肖雅眼睛红了,声音低了些,依旧对我骂个不停。我老老实实听她用恶毒的话语来诅咒我,并不太担心她会离我而去。她刚刚发现怀孕了,还得我陪她去做人流,虽然我的行为有些不太光明,但毕竟是出于爱她的目的,她会原谅我的。
果然,她骂够之后,原谅了我。我对她山盟海誓一番后,陪她去做了人流。那时我们已经快毕业了。
差不多十年后,我们决定不再跟保险套做爱了,打算怀个孩子,一旦怀孕我们就结婚,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如果我们想买套房子,并且存下几十万后再等待孩子出生的话,估计她就该绝经了。
事情往往古怪在此,当你决定怀孕时,却很难实现。我们掐着指头算日子,日子到了大干特干,却白白辛苦了三个月。后来,我听说几百公里外的某寺庙挺有名气,就跑去上香祈求,回来后没多久,肖雅果然怀孕了。
我在黑暗中点起一根烟,开始把我脑中的想象构思成一副完整图画。
在广州的这十年,已经证明我除了蹭吃蹭喝外,是挣不到大钱的。肖雅跟着我,已经慢慢疲惫了,对我也不抱希望了。但她也没打算离开我,因为她不是那种喜欢钱的女孩。她是一个感性的人,原本打算就这么陪我穷下去,结果偶然间,又遇到了杨弋,于是熄灭的火花,又一次燃烧起来。
我辛苦干了三个月也没让肖雅怀孕,离开广州两天时间,回来后她就怀孕了,这真是蹊跷。也许在我离开的那两天内,杨弋趁虚而入。
杨弋显然混得要比我好,他手腕上的那块表至少在一万元以上。他可能暗中跟肖雅来往,不让我知晓,但在肖雅怀孕后,他决定现身。他在我面前出现,并和我再次成为朋友,和我一起生活,充当隔壁老王的角色,看着他的孩子一天天成长。
也许是为了报复我。
一个月前,肖雅去做了心理咨询。她一定很矛盾很纠结,不想欺骗我,但又无法解决这一难题,只能找心理医生求助了。
当然,以上纯属我的想象,不过要证明也不是难事。
熟睡的肖雅突然咳嗽起来,自从她怀孕后,我就不曾在她面前抽过烟。我熄灭了烟头,看着她。
她没有醒来,身子向我的方向拱了拱,挨着我不动了。
像只怕冷的猫咪。
5
我突然收到了一笔客户的打款,这个客户原本欠我一点咨询费,但我懒得去讨要,因为我觉得他很快就要沦落到上街乞讨的地步了。在经过我的心理疏导后,他不知从哪冒出来自信,一下子做了笔大买卖。然后,他在电话里对我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又给我账户上打来了五千块钱。
这让我也一下子升起自信来,看来人们的智商也在一年中呈曲线状,作为心理咨询也相应有淡季和旺季。我想象我的工作室越来越红火,这样我就不用滚回家乡被人嗤笑了。我可以买一套房子,房子最好买在好的学区内,这样孩子以后上学容易点……
等等!那是我的孩子吗?也许可以等到出生后再做鉴定,但我可没有耐心等上好几个月。
杨弋再次出现在我的诊所里时,天空下着雨。在广州的夏季就是这样,尽管外面下着雨,在室内却感受不到丝毫凉爽。由于关着窗,更显得闷热无比。
他买了几瓶啤酒,我们俩不疾不徐地喝着。
我对他说:“肖雅怀孕了,两个月了。”
“好事情啊,什么时候我们坐一起吃个饭聊聊?”他好像也显得很高兴。
“等我这两天忙完后吧,好久没见她了吧?”
“是啊,好久没见了,还挺想念的。”他说话的口吻不像在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