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的灯火随着梵音传来的声响,暗了下去。
———万籁俱寂。
或许是昏睡了太久太久的原因,楚莲静静地靠在床头,一点睡意都没有。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缕月光,独自发着呆,任由时间就这么流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屋突然传来一丝压抑的哭声,细细的,像是用被子捂着发出来的声响。
楚莲心里一酸,眼泪也掉了下来。
生死场上的一遭又一遭,足够令她想通很多很多的事情,比如梵音那看似清冷的性子,实则对一泽多年来的深厚情谊;又比如这看似风光,实则无比凄清的古宅。
她想不明白的很多事,却在刚刚睁眼的时候,蓦地就明白了。
糟心的事情想了一堆又一堆,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的时间,楚莲才迷迷糊糊地再次睡去,睡上一会,醒上一会,全身的汗水都发了出来,身上又开始不舒服起来,骨头缝里跟冒着酸水似的,单薄的衣衫全都黏腻在了一起。
根据上一次在北堂家的经历,她已经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这是又发起烧来了,不过同时她心里也有数,只要熬过了这一宿,差不多也就快好了。
她不忍心去叫梵音,那个人担心丫鬟不能尽心照顾她,便亲自住进古家来,日日夜夜地守护着她,真是连亲妈都没有这么尽心的。
楚莲把自己往被子里缩了缩,尽量让全身的热气发出来,也让汗水流出来,难受了大半宿,终于感觉轻松一些,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她只觉得朦胧中耳朵里传来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人进到屋里来了,混沌的意识迷迷糊糊被惊醒,她全身都觉得疲懒,便没有睁开眼,心想不外乎又是那个聒噪的老医师来了,她懒得理会那人,便想任由他们闹腾去。
然而不一会儿,一只冰冰凉凉的手突然搭在了她的额头上,脑子里顿时清醒了一下,然后耳朵便听到一个人清冷的声音道:“你昨天不是来回报我说莲小姐已经好了吗?今天怎么又烧起来了?”
旁边一个略微有些苍老的声音颤巍巍地答话,语气中却满是不可思议:“怎么可能,昨天明明就是好了的,不信你去问祁家的小姐。”
先说话的那个人耐心显然不太好,再次说话时,声音中已经有了怒气:“就是因为别的大夫看不好,所以才请你来的,你要是不行的话,就直说。”
老医师也是个杠头,听他这么说,顿时就来气了。
二人你来我往,理论了好半天。
.......
楚莲只觉得耳朵里仿佛有一千只鸭子在叫唤一般,闹腾得不可开交,忍无可忍撑开眼皮,对那两人嘶声道:“你们能不能小点声?”
那厢俩人立刻噤声。
楚莲说完这句话,再次晕晕乎乎的闭上了眼睛。
而说话的青年见她醒了,脸上的怒色便缓缓退了去,俯下身来,放柔了声音:“莲小姐,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身上还有哪里难受么?”
楚莲被迫睁开眼,上次她将话说得刻薄,导致二人不欢而散,再次见面时,她的心里便不可避免地涌起了万般滋味。
想当时,北堂青秀多半是察觉到了什么的,但因为某些原因,却没有告诉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进深渊。
若换在以前,楚莲定然会介意、会迁怒,但经历了这样一遭后,她看开了很多事,人活着,总有那么些秘密不是吗?
虽然旁人的某些秘密对你而言或许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但人家凭什么要告诉你呢?一星半点的提示与警戒,或者已经是别人能够给出的极限了,你还想怎么样呢?
所以楚莲眼下再见到他,不仅没有半点厌烦,反而觉得很是对不住。
都是因为她不肯听劝,如果她能够做到多信任北堂青秀一点点,那她就不会这么决绝的离他们而去,也不会害得他失去了自己从小到大的好兄弟了。
俩人对视了一会儿,北堂青秀眼神有些闪躲,不自然的避开了去,他想,短短一个月没见,楚莲的眼睛,怎么......让他觉得陌生了起来。
楚莲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不说话,便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吞了口唾沫润润喉咙,道:“阿秀,多谢你为我费心了。”
北堂青秀上前一步,把她轻轻按回到床上,客气地道 :“你需要休息,就躺着吧,不要跟我客气。”
说完他便叹了口气,给楚莲掖了掖被子,轻轻地补充了一句:“这话我本该等你好些了再说的,但过不了多久,你也会从别人的嘴里知道,与其让别人没轻没重的胡说,倒不如我向你解释。”
楚莲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但直觉他要说的事情和一泽有关。
果然,北堂青秀定了定神,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说了,你也不要太伤心,陛下.....陛下说,阿泽的身份事关重要,所以,暂时不能发丧,只让我们私底下吊唁。”
楚莲听了这话,没吭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
北堂青秀被她看得一阵难过,同时也油然而生一种无力感,他想:自己果然是个废物,好友不明不白的死了,他却连一场葬礼都不能为他操办。皇帝赫连霄更是薄情寡义,阿泽还在的时候,他是他的大将军,被当作宝贝一样宠爱、偏信着,可这会儿人死了,他便什么脸面也不肯给了,连葬礼都不让办。
北堂青秀见楚莲睁着一双被烧得水汪汪的大眼镜,茫然的样子,忍不住心里一酸,压着声音道:“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是.....我们都会陪着你的,还有梵音......”
“什么葬礼?”楚莲全身一激灵,猝不及防的打断他。
北堂青秀被她一岔,楞了一下,随即解释道:“就是阿泽的葬礼,陛下说......”
楚莲再次将他打断:“人都没死,办什么葬礼?谁提议的办葬礼?”
北堂青秀噎了一噎,不自然地道:“话是欧阳大帅提的,但我也觉得应该办一场。”
楚莲见他脸上一白,心里又是一阵后悔,明明说好不再猜忌他的,怎么一转眼就忘了呢?
她眼神暗了暗,垂下头去,低声道:“阿秀对不住,我不是针对你,我就是.....心里有些难受。”
北堂青秀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其实他的心里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呢?
可毕竟人都不在了,仅凭着自己的一腔胡思乱想,便连葬礼都不肯给死者,岂非太过于狠心?
所以,这也是他埋怨赫连霄的一个重要原因。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刺耳的破碎声响,楚莲与北堂青秀皆被惊动,同时往外看去,就见林管家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他们
楚莲顿时心里一紧,干涩地问:“......林叔,你什么时候来的?”
林管家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直愣愣地盯着北堂青秀,像是盯着一件从来不认识的物品似的,眼睛都已经发直了,露出恐惧的光芒。
好半晌,他那空茫的眼睛中才现出一丁点的颜色,同时也恢复了一点人气。
林管家木然地站在门外,脸色越来越苍白,也越来越苍老、沧桑。
良久,他终于才开口说话,声音急切,但同时又带着惶恐:“北堂家的少爷,你刚才.....说什么葬礼?发谁的丧?”
楚莲只觉得心里万千的伤痛在与自己同病相怜的人面前几乎一瞬间便分崩离析,但她最终只是死死咬着嘴唇,用尽全身力气忍住了眼泪,继而振作精神道:“林叔,阿秀说的是......”
“莲小姐不要说话。”林管家用前所未有的强硬语气将她打断,径直朝着北堂青秀走过去,直走到对方面前,才用苍老的声音问:“阿秀少爷,老奴是看着你们几个小孩子长大的,你不要欺骗我,你告诉我一句实话行不行,我家少爷呢?他到底去哪里了?”
北堂青秀满脸冷汗,脸色铁青,样子十足十的狼狈,哪怕临阵对敌,他也没有这般心慌意乱过,只因面对的,是一个苍老而又忠心的仆人。
他讷讷地站了半天,一步又一步地退后,但林管家却一步步地朝他紧逼,最后,北堂青秀被逼迫得退无可退,终于如困兽一般,双目赤红,痛苦地对林管家道出了实情。
他说:“阿泽已经死了,皇上担心他的死讯会影响北伐谈判的结果,便宣召秘不发丧,待风声过去后,才让他风光下葬”
林管家听完这句话,整个人都僵住了。
随后他像站不稳似的,踉跄地后退了三步,眼神空茫,望着屋外的天空,一片呆滞,“那,少爷的.....少爷的......”
少爷的什么?
楚莲和北堂青秀都知道他想问什么,也知道他为什么问不出口。
难道叫他问:少爷的尸体去哪里了?
那是个活生生的人,出去的时候还活蹦乱跳的,怎么转眼就会变成一句冷冰冰的尸体,这两个字仿佛有千钧重,就算将他打死,也绝说不出口。
楚莲几乎不敢也不忍去看他的表情,只能扭着脖子,僵硬着声音道:“我们没有找到他。”
室内的空气仿佛都已经静止了。
三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过话。
良久良久,林管家终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痛哭失声,“怎么会这样?少爷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你们把他弄到哪儿去了?哪儿去了啊?”
悲泣声一起,另外两个人的眼泪也再也止不住了,室内顿时惨不忍睹。
.......
也不知尚且活在人间的古一泽若是见到这一幕,会是个什么心情。
但这会儿他着实顾不上这头,只因为他的祖母,那位年轻得不像是老太太的古家长老——古琴,在逼他喝一种闻所未闻的中药。
那药的臭味远隔着十里大山都能闻得到。
若要问杀伤性有多强?
呵!去问问云梦泽的耗子们吧,连它们都跑远了。
当然,据古琴所言,此药是一种上古神药,包治百病,包括古一泽无数年前被赫连家族坑了之后残留在身体里的毒素,也能一并去了。
向老天发誓,若不是看在这条理由的份儿上,他绝不可能喝那鬼见愁的耗子药。
某日,他也曾心血来潮的问起此药配方,但古琴却露出了一脸诡异的神色:“你确定你想要知道吗?你确定你知道以后还能喝得下去吗?奶奶不告诉你,纯碎就是为了你好,若你非要自讨苦吃,就别怪奶奶坑你了......”
“得!得!得!”古一泽连忙摆手,“打住,打住。我不想知道了,求求您千万别说。”
不为别的,只因他想起了自己年幼时与北堂青秀,还有梵音等几个熊孩子,在教习先生喝的养生中药里面,加入了蟑螂屎的故事。
当时那位先生那微妙的表情,至今还回荡在他的脑海里,那是一种标准的,吃了屎的表情。
所以,为了自己的身心健康,还是不要去打听那汤汤水水里面到底加了些什么玩意儿好了,这才是明确的选择。
古琴见他那么懂事,顿时老怀安慰,冲着苍天叹了口气,默默道:“小风子(古一泽的父亲),你的娃娃呀,终于懂事啦!”
古一泽额头黑线直冒,搞不明白自己不过就是乖乖地喝了一碗药而已,怎么就让她发出这么大动静的感叹,说得好像他以前有多么不懂事似得———有见过像他这样懂事的孩子么?
他一边惆怅的望着天穹,一边不着边际地想:帝都那群人应该都以为他死了吧?也不知道他的葬礼办了没有,如果能赶紧离开这里就好了,吃屎都赶不上热的古大将军,对参加自己葬礼一事,的确是比旁人更多了一份执着。
可惜古琴明令规定,不将他身上那道顽固的毒素去除之前,绝不会放他离开。
“好吧!我认了,把病治好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以后就不用再等大姨妈似的,每个月等那么一次剧痛来袭。”他乐观地想着,然后便又开怀了起来。
别的都没什么好担心的,惟独楚莲那个丫头,肯定把所有的错都拦在自己身上了,也不知道会自责成什么样子?
不管怎样,他暂时都顾不上了。
唉!好好照顾自己吧,小莲儿,别辜负了我拼着一条命将你救出来。
穹顶的星星似乎听到了他的愿望,在远处偷偷眨了一下眼睛,亮闪闪的!
此时,正在睡梦中的楚莲,刚好也做梦梦见了他。
她梦见俩人第一次相遇的时候———
在那座诡异的森林外,那人燃了一小堆火,与一头白眼狼坐在火堆前,似笑非笑地说着话。
那时,他告诉自己,可以叫他七爷。楚莲犹记得,一泽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多么多么的神气,模样又是多么多么的让她惊艳。
楚莲也是后来才想明白,为什么他让她叫自己七爷,因为他叫一泽,又因为他在猎人团排行老七,所以就假称自己是泽七。
楚莲进入融雪城以后,逐渐恢复了苏落雪的记忆,想起了这个人的来历,恨他一次又一次地欺骗自己,但是实际上,那根本算不上欺骗。
最多算是无伤大雅的恶作剧,那个人就是这么的混账,喜欢逗着别人玩儿,仿佛那才是他的正事似的。
楚莲突然就想起了临渊,若说欺骗与伤害,她想遍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些事情,却再也找不出比这更加严重且让人绝望的经历了。
要说恨的话,她当真是恨透了他。
若不是他,自己又怎么会尝试到肝肠寸断的滋味?
她原本是那么那么豁达乐观的人,不管走到哪里,似乎都能活下去。
可现在,她想透了自己的一生,竟然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了。
若不是因为一泽为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她真的是一刻也不想留在这个破烂的鬼地方。
什么云梦族、龙族、人族 、上辈子、上上辈子、转世.....通通都见鬼去吧!
这世界如何如何,与她又有何干?
可惜,现在,她想走都走不了,身上有了一条性命的,不!是无数条性命。
想到这里,她在梦中都流下了眼泪。
上遥城里,无数条冤魂,都系在她一个人身上,那是她造的孽,她能跑吗?跑的掉吗?
碧落黄泉,她又能躲到哪儿去?
地狱判官那儿,功德是非一笔一划,全都记载得清清楚楚,该她欠的,就算这辈子能躲,下辈子也别想逃。
上辈子的白薇公主已经逃了一次,扔下一堆烂摊子给她,她楚莲难道还能再逃一次,将今世,前世,前前世的债务,全部丢给下辈子一个可怜的女孩儿吗?
她这辈子已经够可怜,够悲剧的了,能让自己下辈子还这么悲剧吗?命运的齿轮究竟何时才能转完她这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