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楚莲只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场天翻地覆的梦,梦境里有悲、有喜,是那么的真实,真实到让她认不清现实与梦幻。
她梦见自己还坐在忘川畔的日子,血一样的彼岸花,墨一般的忘川河。
她走过长长的奈何桥,却没有饮下孟婆汤,而是带着记忆,来到了这个真假不辨的北川大陆。
她灵魂附上一个人的尸体,用那个人的经历,走着属于自己的人生路。
这是幻境吗?
她真的有过这样的经历?
怎么听起来就跟说书的似的!
可不知为何,楚莲依稀觉得,这就是真的。因为她遇到了一个人,那个人的存在感太强了,强到她不得不确信,自己真的经历了这荒唐的一切。
那个人......
楚莲想起那个人,心里就觉得好痛好痛。
那个人长了一双桃花眼,却从来不花心。他明明好吃懒做,却一点也不让人觉得讨厌。明明自己都是个病秧子,动不动就发病撂挑子,但关键时刻,他却强悍得让所有人都想去依靠,亲近。
他的脸上总有笑容,说话做事总是那般从容不迫。
总之,他生于纨绔,却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君子。
脑子里尚且这么想着,楚莲就觉得自己已经看见那个人了,觉得心里好温暖好温暖。
都说大梦三生,古一泽给她下的药,虽然不会让她睡个一年半载,但至少也够她躺到两三天以后了。
楚莲持续不断地做梦,一会儿梦见自己前世的家人,一会儿又梦见这一世的朋友,可所有的梦境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不安!
那些快乐让她如此不安,仿佛隐隐感到了有什么不对劲。
不对劲?
楚莲睁大眼睛注视着那人的笑脸,看着看着,就觉得心里慌张起来。
随后眼前的人明净的面容越来越苍白,白得叫人能看见他皮肤下的血管,然后他弯起的嘴角落下去了,眼神越来越空洞,嘴角浸出殷红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他雪白的衣袍上。
楚莲感觉自己真的要被吓死了,拼命地伸出手去够他,却怎么都够不着,随后脚下倏地一空,所有的意识扭曲震动,一股强烈的失重感朝着四肢八骸蔓延。
她惊恐地猛然睁开眼睛———
视线里一片模糊,耳边是叮叮当当的声音。
她呆了片刻,竟想不起自己在哪里,却情不自禁地抬起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眼角冰凉,她蹭了蹭,惊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一个大嗓门的人叫起来:“姑娘,姑娘终于醒了啊!”
那么一刻,楚莲心里冒出某种荒诞不经的想法——她是不是已经放学了,现在刚好回到家中?
梦里那所有所有的事都只是她的臆想,就像是看了一本奇怪的小说。
随后一张稍微有点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她视野里......
年轻妇女轻柔地扶起她:“姑娘,你躺了三天,先喝点水吧。”
楚莲的眼神掠过她爬上了细微皱纹的眼角,又掠过自己的身体,心里那个念头,就像是落在一颗掉落在水中的石子儿一样,虽然荡起了层层涟漪,但是片刻过后,那些痕迹依然还是慢慢地消散了。
她的心已经随着那颗石子儿沉入了水底......
她现在,正处在一个破败的木屋内。
她默不作声地就着妇女的手喝了几口水,闭上眼睛,靠在身后的垫子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只专心致志地体会着从心口传来的疼痛———一波一波地,如撕心裂肺一样的疼痛。
年轻妇女正是之前在山腰上打过交道的那位。
仿佛奇迹似的,洪水竟然退去了,流光湖重现人间,虽然上遥城变成了一片狼藉,但是,好歹,它又活过来了。
匆忙逃走的数十人,在发现家园已经安全了之后,便匆忙赶了回来,他们急着去寻找亲人们的尸首,以及重新修建栖身之所。
年轻的妇女在经过山腰时,见到了昏迷不醒的楚莲,之以为她是被那个厉害的男人抛弃了,生出同情心的同时,又感念楚莲救命之恩,便央求着另外一个男人与她一同将楚莲背回了城里。
三天时间过去,城里的狼藉逐渐被清扫干净,原本喧嚷的大街小巷,此是竟连猫狗都看不到一只。
幸好,只要还有人活着,便不会失去希望。
年轻妇女在一边默默地看着楚莲,就见她靠在那儿,脸色惨白地按着胸口,闭着眼睛坐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胸口几乎不见起伏。
半晌,才忽然问了一声:“大嫂,洪水退了吗?”
年轻妇女心不在焉地点点头:“退了,流光湖也出来了,城中房屋几乎全部都塌了,连封心塔也没了。”
楚莲:“那城里还有多少人活着?”
年轻妇女瞬间与她对视一眼,但立刻又低下了头去,声音晦涩:“逃离的,再加上城中幸存的,一共也就二十来个人还在。”
楚莲轻轻地点点头,又不言声了。
妇女大气也不出地坐在一旁,她在这场灾难中失去了所有亲人,倘若论起悲伤,她比楚莲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过了一会儿,楚莲精神振作了一些,便低声问道:“大嫂,你们可是将遇难的所有人都收敛了?”
年轻妇女眼中悲伤之色甚浓,但她还是回答了楚莲的问题:“没错,人手不够,我也去帮忙了,几百.....几百号人,全埋在城外。”
楚莲按住胸口,低低地喘了口气。
那大嫂见她似乎呼吸困难的样子,赶紧上前一步,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口中失神道:“不要难过,不要难过......”
楚莲口中呜咽了一声,一串眼泪就那么猝不及防地滚落下来,她一把抓住妇女的手,泣不成声:“那么,你们......可有见到我的......我的那位同伴?”
妇女被她抓得一愣,眼神飘忽着,似乎在回忆。
楚莲本不抱任何希望,可见她在回忆,便又升起了一丝渺茫的希望。
然而,妇女只想了片刻,便道:“没有见到他。”
楚莲听到这句话,那漆黑的眼珠好像逐渐蒙上了一层东西,再不像往日那样清亮,似乎连喜怒哀乐都消失了。里面突然多了好多好多,叫人看不分明、讳莫如深的东西。
那样的眼神,像北堂青秀、像七叶、像帝都那几位高高在上的长老,像很多人,惟独不再像她自己。
年轻的大嫂张张嘴,想说一句安慰的话,却不知该怎么开口:“姑娘......”
楚莲已经重新合上眼,像是入定了一样,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一天后,楚莲离开上遥,一路飞驰。
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个人,表面上平静得像是一栏死水,心里却清楚的知道,就算疼出了心肌炎,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已经错了一次,接下来,她不会再犯错。
上遥离雪原至少得走半个月,但她硬是将这段时间压缩到了四天,能骑马的地方,她便飞驰前行,不能骑马,她就使用轻身功,昼夜兼程,不眠不休。
最后在第五日的清晨,她重新回到了这片雪原。
在这短短的四天时间里,楚莲以让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学会了压抑自己的情绪,压抑自己的表情,压抑自己的一切。
学会了所有秘密留在自己心里,只给别人看到希望让别人知道的东西。
学会了仓皇中在自己的心里插上一根不动不摇的柱子,便是泰山崩于前也能有条有理地应对。
学会了让自己的脊梁骨来承担一切暴风骤雨。
她的生命在苏落雪落海时开启,但她的人生,却是在这一刻真正成长。
她一直当自己是这里的客人,是无关痛痒的寄居者,但整座城市的死人,给她上了无比痛苦的一课。
在亲眼目睹了一场阴谋下的无声杀戮后,她终于被揠苗助长,而同时,也完成了最艰难的一次蜕变。
她一路斩风劈雨,将雪原浅处那些试图阻拦她、暗杀她的龙族通通打倒,一路赶死似的回到了七叶的面前。
曾经楚莲以为自己会以一个救世主的姿态回到这里,没错,当她带回救治临渊的解药,再回到这片雪原时,她就已经完成了对自我的交代。
然而此时,她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某些情绪被她压抑得厉害了,便迟钝了,只攒着,引而不发。
她没来得及掸去一身雪渍,甚至没来得及说上半句话......
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一把揪住迎接出来的柏南的领子:“我要去见七叶,马上!”
虽然二人有一个月的时间未见,但柏南同先前并没有什么两样。
他并没有理会楚莲的话,反而一把拽住她的手,“为何你的脸色如此灰败?你是不是没有服用兽丹的解药?”
楚莲倏地一愣,随即不耐烦道:“这个以后再说,先带我去见七叶。”
柏南罕见地露出一丝怒气,虽然那毒药是他亲手下的:“你到底还要不要命了,看看你现在一脸戾气的样子,快把解药吞下去。”
说着便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瓶子,将里面的药丸倒了一粒出来,不由分说地往楚莲嘴里塞。
楚莲方才已被他这句质问喝住,想起自己一路杀进来的狂躁,莫非与那毒药有关?待那解药进入自己口中时,才反应过来。但知道对方确实是为了她好,也就任由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