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教授半天才回过神,冷冷道,就怕你有钱也找不到好男人。马小珍指着惟肖说,可我现在的男人在外面吃喝嫖赌,难道是个好男人?我当我自己前几年的工作是高级保姆,现在合同期满,拿钱走人。如果干别的工作,还挣不到这么多哩。惟肖说,可不是?管吃喝管住宿,差不多一年净赚百万,抵了马老师一辈子的薪水。你也算是赚大发啦。禾呈老婆实在听不下去,不顾有客在家,脱口骂了一句,你两个都是在放臭屁!
这天的晚饭,便都在禾呈家吃的。就连马教授夫妇也被留了下来,算是亲戚一场,吃个散伙饭。上年龄的人都边吃边叹,说是搞不懂这世道怎么回事了。年轻人便笑,说正是因为你们搞不懂,才让你们回家养老呀。
晚间,马小珍自己开车回她的别墅,禾呈把惟肖留了下来,说是要跟他好好谈谈。禾呈老婆和惟妙也都在场。禾呈老婆心里一直不痛快。她倒不是因为惟肖的离婚,而是觉得这个马小珍要钱下手太狠。
惟肖说,她一向就是这么个人,比惟妙的老婆还讲实惠。当初她不要惟妙转过来追我,还不就是图我有车有房?惟妙说,你以为现在这个女明星不是图你这些?禾呈老婆说,可不是。你人到中年,还拖个孩子。她大姑娘一个,都当了明星,追着要嫁你,恐怕比马小珍更讲实惠呢。惟肖说,她讲实惠,我也讲啊。瞧她多年轻漂亮呀,皮肤比马小珍白一百倍。如果再给家里生个孩子,还能替我家改变人种哩。惟妙冷笑道,你想得还真够长远。禾呈的老婆却仿佛一下子被点醒,脸上竟浮出笑容,说这个理倒真是个好理。
本来要跟惟肖谈话的人是禾呈,结果他闷了半天一直没吭气。禾呈老婆说,事情都这样了,惟肖的婚也离了,你就由他去吧。禾呈板着面孔,半天才冒出一句:我家的人不能找戏子。
惟肖听这话,几乎从板凳上跳了起来。他大声道,这都什么时代了?爸,你还是学历史的,有没有一点进步历史观呀?你的平等意识呢?你的民本思想呢?前几年去印度,你还说你对印度的等级制极其反感。怎么轮到自己就不行了?这只不过是职业不同而已。她是艺术家,我是企业家,摆到历史书上,我们这是绝配。
惟妙一下子笑了起来,说还以为你只会赚钱哩,想不到一着急,连历史观都急出来了。惟妙这一说,禾呈也忍不住笑了。笑完想,自己的历史观一向是反等级的,现在居然情不自禁等级起来。惟肖虽没怎么读书,急智之间却也反击得当。想完气也顺了。觉得惟肖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就算没上大学,但在工作实践中,也相当于读过了大学。
见禾呈脸色松弛下来,嘴角间还有了点笑意。禾呈的老婆知道没事了。惟肖也知道,他新的婚事,家里的这道关,已然安全通过。
这样,离异的惟肖与他的女明星开始有意无意地公开露面。这是轰动性新闻。惟肖似乎搭顺风车,瞬间也变得有如明星。报纸上隔三岔五就出现他的名字。不经意之间,他已然是个著名的企业家,风头甚至盖过表姑雪青。
好在雪青是个有胸怀的人。她对这事显示出格外的高兴。因惟肖的缘故,她的企业天天都曝光,知名度飞涨,宣传效果超过她投入资金做广告。表姐雪青给禾呈打了个电话,说看看看,当初我一眼看出惟肖前途无量。现在果然了,是不是?禾呈说,找了个……女明星……就前途无量了?他险些说出戏子二字,猛想到惟肖对他的批判,方迅速改了口。
遭殃的却是惟妙。有一天他坐公共汽车,几个女孩子突然朝他站的方向挤来,一个个因激动而脸庞通红,纷纷拿了纸笔要他签名。惟妙此刻才想起惟肖曾经说过他得小心的话:他长着和惟肖几乎相同的脸。惟妙忙不迭道,你们认错人了。那个是我弟弟。我不是企业家。女孩子们依然不放过他,叫喊着,哥哥的签名我们也要。急得惟妙只能提前下车,结果那天他要去参加的一个博士论文答辩也迟到了。要命的是,在答辩会上,竟不时有人过来找他签名,惹得他的历史同行们牙都要笑掉。
惟妙回家发脾气。却不料禾呈也一脸苦相。说是周末去幼儿园接孙子孙女回家,竟有好几个家长带着孩子托他找女明星签名。他拿着一摞纸说,这这这,这叫我怎么开得了口。这这这,这都是些什么事呀。
惟妙看着那沓纸,比较一下,觉得自己面对的窘况比禾呈的稍好一些,憋了半天的气便也消解。自己脾气没发出来,反倒劝了禾呈几句。
惟肖和女明星的婚礼,何时何地举办,报上的八卦传得沸沸扬扬。有说他们会去三亚的,也有说他们将到巴黎的。小报记者甚至潜入学校,以猝不及防的方式向走路的惟妙或是买菜的禾呈提问,经常把俩书呆子吓一大跳。得幸这两人是真呆,虽然没有约定,但回答却像商量好似的,一个说我退休在家,啥事不问;一个说我只知教书,诸事不管。
他们真还是一老一实地说的真话,因为惟肖到底要去哪里结婚以及怎么结这个婚,二人虽为父亲兄长,但也的确不知。据惟肖说,他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女明星有经纪人,有自己的策划班子,怎么结婚要听他们的安排。
这天,天已经很冷了,转眼新年将至。此间的校园,虽未放假,但出来沿路溜达以及坐在树林下做读书状的学生几乎都不见了踪影。校园便有几分冬季的萧瑟。
下午的时候,校园马路上突然横空拉出几道红色条幅。学生们也有沸腾状,说是著名企业家、北大的企业管理博士、某某影星的男友惟肖晚上要来学校做励志演讲,题目是:成功之路在于奋斗。晚餐时间刚过,便有学生前去教室抢占座位,结果远不到讲座开始时间,教室已爆满。校方只得紧急通知,临时改在大礼堂。
惟肖是在校领导和学生干部的簇拥下走进礼堂的。这地方他很熟悉。小时候他常跟惟妙一起来看师生联欢。那时他喜欢在走道间奔跑喧闹,惹得老师们都指责说,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痞?现在,他又踏上了这走道。他西装革履,英俊挺拔,领带打得有棱有角,头发也一丝不乱。他从后场满带微笑穿过夹队的人群。他走过的身后仿佛山呼海啸,掌声几乎震垮屋顶。
声音也传到了附近的教室。这天的历史博士惟妙恰有辅导课。去到教室,发现听课的只有三人。惟妙问,都去哪儿了?一个戴着厚镜片的男生回答说,都去听你弟弟讲发财史了。
惟妙认识这个学生。他是经管系前来选修中古史的硕士。他曾将自己的硕士论文交给了惟妙,由此换得五万元生活费。接钱时他曾表示这钱太多,三万足够。惟妙说,只管拿了,你是花费了心力的,这种富人的钱,你不赚白不赚。
惟妙淡然一笑,纵是三人,他也依然从容地讲他的课。下课时,厚镜片的男生突然说,你弟弟现在已是北大的博士,而我的硕士却还没毕业。惟妙想起论文的事,不觉莞尔,说我们现在的生活正在构成未来的历史。这个你可以写。
晚课结束,惟妙多少有几分郁闷,便去到父母家,不料惟肖也回了家。他是特意回来跟父母炫耀的。禾呈和他老婆已闻知此事,正感慨万端。见两个儿子,一个未读大学的博士,趾高气扬,一个硕博连着读出来的真博士,却神情落寞。
惟肖说,今天的礼堂内学生爆满,人气旺到校史上前所未有。惟妙说,今晚只有三个学生来听课。历史低迷到空前绝后。禾呈连称,看不懂,看不懂这世界是什么东西被颠覆了。就连一向支持惟肖的禾呈老婆也替惟妙打抱不平。她说,难不成真的不读书比读书管用了?
这话一出口,家里气氛便显异样。这个瞬间,家里的读书永乐派似乎占了读书臭屁派的上风。惟肖明显有点尴尬。惟妙忙说,其实也正常,而今这世界是他们的,不是我们的。
惟肖想了想,冷笑一声道,你们这些研究历史的人到死都不明白,历史它就是个戏子,给谁演戏就为谁化装。这世界只属于当代,从来都不属于历史。
一番话,说得禾呈和惟妙无言以对。
这夜,禾呈坐在书房呆想了半天,想起一句古诗,便给惟妙打了一个电话。惟妙像禾呈一样,对古典诗词,很不熟悉。禾呈一字一句念出,他才得以记录下来。
禾呈念的是:啼得血流无用处,不如缄口度残春。
原载《花城》201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