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寺】
诺布朗杰
1
太阳劲照,另一半在天空燃烧
蓝色的天空,伸出云朵
高处,语言的石头落下来
落在历史的遗址上
先形成塔,后形成寺
2
宗教的风吹着鲁沙尔镇
庙宇渐渐浮现出身子,扛起格鲁的天空
时光沉淀,积累日月
盏盏油灯突然睁开慧眼
顺着法号声传向远处
一个圣洁的时辰,佛的真身缓缓而来
3
宗喀巴大师的智慧从一株白旃檀诞生
时间深处,厚重的经卷里
开始有红衣喇嘛出没
我们可以目睹修行者由人成佛的过程
香炉中的桑烟均匀众生的呼吸
骚动的尘世渐渐趋于平静
4
菩提结果。结出壁画、堆绣和酥油花
坍塌的哀伤再次呈现
那些丢失的记忆似乎慢慢回来
被凿了世世代代的壁画
被刺疼了的堆绣
被艺僧温暖了千年的酥油花
一时间渗入雪域
一尘不染的词语洗涤它们
并且诉说出它们内心的秘密
5
金瓦殿内,年事已高的喇嘛盘腿打坐
他早已取走烦恼
刚闭目,明晃晃的光芒就迎面而来
金瓦殿外,一束束野花
将自己完全打开
隐藏在它们体内的疾病和灾难
待在暗处。无人察觉
离金瓦殿不远处
一群群鸽子在低处虚构飞翔
比鸽子低许多的是佛
在草丛和土砾之间,佛审视众生
虔诚的朝拜者把低处的佛
高高捧起
6
最后的太阳燃烧后的灰烬
在语言的石头上颤动
是塔。是寺
是遗址
原载《西藏文学》2014年第1期
【无事可做,我就一个人悄悄地哭】
杨康
在这个城市待的时间久了
我就像洪峰过境时漂在水面的船
任何一次袭来的激流都可能是我的灾难
生活在这个城市,我多少有些惧怕
我一次次走出房间,无处可去
又返回房间。我安静地坐在房子里
实在无事可做,我就一个人悄悄地哭
在一个天空低沉的傍晚
我指望天气预报说的那场雷阵雨赶快落下
我希望看到闪电
我期待闪电可以触及我内心的孤独
原载《扬子江诗刊》2014年第4期
【孤独篇】
刀刀子
孤独无处不在
在人群众多处,在悲凉侵入的骨髓
从烟草抵达气管,从缓慢的癌变
从每一寸光阴将我染老
际遇是发黄的爻辞,而一生就是难解
的下下签,你不知道造化如何弄人
如何弄你,弄他,如何弄我则费了大劲
我正代替另一个忧伤而心碎的人
在夜里不眠,在黎明醒来
在你苦心建造的坟里
为自己做好寿衣,打好棺材
许多次,独独从梦里哭醒
张目四望,结实而丰腴的寂寞
像年事已高的老妓女,将抽泣不止的我
死死抱住,而我只想返回梦里
告诉我,我仍在,我活得并不比从前更无意义
那一刻,我还要代替自己忧伤而心碎的父亲
白发人送黑发人,看着自己勇敢而清晰地
死在洛河之畔,而水面蓝得仿若灵堂
而太阳像一口痰,吐在有病的天空
【骑士歌】
罗铖
我是来自东方的骑士
在马背上以笔代剑,以墨替血
饮晨露润喉,唱故乡的童谣
写自由的诗歌,然后独自去远方
异乡河边的女子,一见钟情地
把她还给流水,崎岖的山路上总有好故事
遇到小狐仙,我就说:“跟我走,我是骑士。”
然后,掏光她的眼神,装在酒壶里
小酒馆在松林铺,月光溅湿了马蹄
这瞬间的景象,我仿佛来过
是前世吗?我也要喝上十八碗
再等等腰挂宝刀的武松
“兄弟,今夜只喝酒,谈诗,说说兄长和嫂嫂。”
月光是慈悲的念珠,悬挂在茂密的树枝上
只要闭上眼睛,这静谧中的热血
水一样,有清澈的倒影和洁净的微光
再走,就是秋天了,百草枯黄,马儿瘦小
晨露也凝结成霜了,小狐仙在酒壶里露出原形
有一条孤独的尾巴,江山萧瑟,武松兄弟出了家
再走,流水也枯了,石头是大地的伤疤
也是我的,凉风扑面,我要停下来
与渔翁订忘年交,就住在船上,水逝云飞
我在月光的影子里静养,忘记所有的荣辱
去南方,靠近大海,成为水的暮年
原载《星星》2014年第4期
【母亲很多次偷偷读我的诗】
左右
母亲喜欢读我写的诗,虽然很多她看不懂
但每一个字读得很慢,老花镜不知擦了多少遍还在看
我不让母亲看并跟她抢,她就跟我干着急
有时候忘记了给父亲做午饭,挨了父亲的骂
每次像个小学生一样看着,看得我心疼,并开始
把家里的诗刊和报纸藏起来
她好多次趁我睡着了或者不在家的时候,拿着凳子坐在院子里
一边读一边翻字典,读给脚下正在啄食的小鸡听
读给凳子下斑驳的树影听
读给来往的路人听
读给立在她身后默默抽烟的父亲听
有时她发现我出现在门口,就会红着脸读,读给我听
原载《人民文学》2014年第2期
【续命交涉】
董喜阳
从迟到中醒来,我的世界
追赶不上。因为懒惰
或是疲惫在我身上潜伏得太久
暴露的时间,无法外交
很多时候,诗歌跑得太快了,也很远
像一辆公交车路过虚无的站点
那个傻等着撑伞的男人
是我。价值在兜里,一条命
揣在那,哦,是的。
我说,从诗根断裂处开始
我们体内挤满了“九斤老太”,细线
连接瀑布,阳光如刀子切断
流淌的可以是血,从水中
丢失,又在潮湿中捡起。我的命
在诗里活过,死过,如今
替我活着的人,迈向自然的低处
而我还没有学会替谁续命
倒像我的诗,从翻滚的方向与我
交涉,肉体上却寂静无声
【雨后的乡村】
山叶
阵雨过后 蝉恢复了鸣叫
它们停在各自的树冠中
有时雨滴坠落 惊慌地飞离树梢
阳光重新打在雨后的石桥上
桥下流水因雨水的加入变得湍急 响亮
水草茂盛 溪鱼追逐
蜻蜓盘旋在高处 它们深知飞行的奥妙
也曾低飞在下雨前的乡间小路上
翅膀从不会被雨水打湿
此时 气温在下降
不断拉低落日在空中的位置
有一刻 余晖疲惫地洒向湿漉漉的山村
电线杆是大自然手中的魔法棒
它把黄昏中的村庄一个一个点亮
【没有了】
庄生
没有了那远山似的风景,没有了
没有了那暴雨过后月光下穿梭的鱼群,没有了
没有了那撒腿往疯里跑的灰兔了,没有了
没有了那咿咿呀呀脚踩打稻机了,没有了
没有了那放牛路过草丛看到鸟巢的惊喜了,没有了
没有了那村后绿树成荫的树林了,没有了
没有了那天空上布谷鸟的叫声了,没有了
没有了那夏天西北雨过后清晨池塘浮现的草虾了,没有了
没有了那放干水洼处烂泥里掩藏的鳝鱼泥鳅了,没有了
没有了那挂在荆棘处密密麻麻站满马蜂的蜂巢了,没有了
没有了那锄头一翻就出现的用狗尾巴草串起来的地瓜蛹了,没有了
没有了那菜叶上肥嘟嘟的小虫子的青菜了,没有了
没有了那给小伙伴抓头上虱子用指甲掐起来咯嘣咯嘣的,没有了
没有了那起早摸黑挑着鸡鸭鹅赶集的乡亲了,没有了
没有了那村口给老人小孩纳凉的大榕树了,没有了
没有了那秋收过后稻田里穿衣服的稻草人了,没有了
没有了那一毛钱一包用小勺子吃的酸梅粉了,没有了
没有了那穿补丁流着鼻涕趴在地上打弹珠的小孩了,没有了
没有了那敲锣打鼓的哭哭闹闹的喜丧了,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原载作者新浪博客
【缓一下 现实就进来了】
张兹旭
醒来时
总有几秒钟的时间
在想,我这是在哪啊
天上,人间
家乡,异乡
国内,国外
是生,是死……
缓一下
现实就进来了
原载《深圳晚报》
【晚秋】
北残
大地真干净
只剩下些阳光游移不定地微漾
我站立在无穷后退的秋天里
像一个吸足了水分的孩子
理解不了秋风残忍的扫荡
在由许多花儿编织的围城里
有低飞的鸟儿掠过草丛
另一些声音,窸窸窣窣
其实,你和我怎么知道呢
它们正在进行着仪式上的告别
有的正在开始,有的已经结束
原载《作品》2014年第8期
【大风歌】
曹谁
大风从远方吹来
穿过整个大陆
一块块土地次第翻起
在我们的面前停下
大风吹起你的发丝
我们的嘴唇穿过发丝相接
在这茫茫的人世
我们相爱多么不易
我们在生和死的边际奔跑
我们仰面对着星空说
任百世千劫的大风吹过
生在一起,死在一起
原载作者新浪博客2014年10月9日
【黄昏书】
六指
我的树枝已藏不住鸟鸣。落叶
一直铺到,一个人荒芜的内心
我的江山瘦下来,守望江山的人
也瘦了下来。怀抱镜子,流水
取走我们的倒影,它们疲惫
晃动,弱不禁风。落日,在你的
桥头。也在我的路口,像红灯
留给赶路的人群,我们速度太快
甚至没有赶上自己的灵魂。偶尔
我会俯下身子,和路边小草交谈
交换彼此的枯黄。是的,我不比
一株草更加孤独。在乍起的风中
向它们学习如何调整身姿,迎接
兵临城下的霜降。起身寻你时
光线开始变暗。墨蓝色的云朵
向暮晚的山脚飘去。远方的事物
是你遗留的潦草处方,在我的
记忆中,生着鱼鳞状的锈。伸进
口袋里的手,因摸到陈旧的信封
而莫名地悲伤。寄给你的黄昏
已布满夜色,成群的蝙蝠在集结
如时空的拉锁将白昼与黑夜缝合
原载《诗林》2014年第4期
【在田地焚烧麦秆的亲人】
张坚
在我左侧 铁轨一言不发
它和我一起伸延
它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我内心
的孤寂
这是亲切早晨
我从母亲大腿
一直爬到她腹部
这些坚硬铁轨
就是她的妊娠纹
中原大地上
早晨没有钟声、警报
只有弯腰的亲人
在我右侧
像拾掇遗落的风俗
拾取遍地麦秆
在我远远窥见他们的一瞬间
他们又像护佑孩子一般
抱紧麦秆
我的眼睛模糊了
我甚至以为他们和麦秆
一起溶烧了
他们终于满面污垢走来
他们头顶的天
像一只倒扣的碗
【分寸】
天岚
这个冬天无雪,也无像样的阳光
灰蒙蒙的天,像上一辈的债,压下来
这个冬天的河,不结冰,也不远流
只有疲惫的游子,坐在河岸上长吁短叹
多少逆来顺受,都已斗转星移
多少江湖恩仇统统抽刀断水,一了百了
这个冬天,雾霾锁城,交通阻塞
有人忧愤连天,有人一剑封喉
谁会信,一头动物突然开口说话
他离群索居,死去活来,修炼成精
谁会信,每天都会有雪落在纸上
说不清道不明的人,就像被苦难折磨的畜生
此时,有的河流已经水落石出
更多的事情仍讳莫如深,将被冰封
有的山冈已经拒绝登高
有的土地仍在开墒,收支万物
冬天的孤独,像一棵树在北风里赤条条站着
像一粒尘,卡在尘世的喉咙
这个冬天,我遇见美人,也遇见了自己
她收放有度,我却失了分寸
原载《凤凰》2014上半年卷
【莫言非故旧,相识已三年】
林溪
如果能隐去更多的细枝末节,爱可以恒温
三年如同一日,每每相对
真假不辨自明。良友抑或敌人不分良莠
我们却掩着彼此的偏旁,只露一半给对方
缺一个棱角,缺一块会意的脸色
莫说三年,三十年如一日,又该如何?
被忽视的一日三餐,也有自己的真面目
杯盘狼藉的桌面,唯有残羹剩饭串起
维稳的焦灼。默默相对的人,情欲的奴隶
这不是他们的错。毕竟陷入城池的
不只这一对。明月有心,沟渠却四处横陈
簇拥两难,两个叵测的心如同覆水
还是算了吧。如何指望能从虚无之中
扯出一匹黑马?白马也已疲倦
这杂乱的人间,仅仅剩下一颗皲裂的壳
生活像一片废墟,革命的路上到处是暴民
他们把兵器藏在腰间,我有一把手枪
时刻准备着瞄向自己
原载《建安诗刊》2014年创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