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说到我的心坎上了,我打一出生就带了上一辈的性格基因,我妈妈,我爸爸,我奶奶,我爷爷……我奶奶的妈妈和奶奶,我爷爷的爸爸和爷爷……他们全都是不喜欢动脑子的老好人。所以我吐出一个字:“好!”
小石说:“你看着我的眼睛,想想我现在要你做什么。”
我看着他的眼睛,没看出什么。他拉住我的手,让我再看他的眼睛,我这次仿佛听到他亲口对我说话一样:“去,去把大江打趴下。”
我后退了几步,带着哭腔说:“我不敢,我不敢。”
小时候我长得又高又壮,小石瘦小干瘪。但是他胆大,我胆小。小石说:“不敢就算了。你跟我好好练习心灵感应,练好了,我还会让你考试考个好分呢。这件事我们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鸡吃米一样地点头。
小石不像我们家的人,也不像我们周围的人。我们都是胸无城府,叽叽喳喳,一脸温顺。而他沉默寡言,眼神凶狠,走路两肩一高一低,显得与众不同,挺有派头。我们的外婆有一回小心地问他:“何小石,你派头好得吓人,到底想干什么?”
小石回答她:“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外婆歪着小脑袋说:“什么?你和我说英语……还是日语?”
既然我愿意听他指挥,那么就有了电线杆事件。这事件是孩子们的一次“政治活动”,也是他首次巨大胜利。
电线杆竖立在公共花园的中间,它实在是太显眼了,许多人家一清早开门就能见到它,因而它也超越了一根电线杆的意义,可能已经上升为某种象征、某种权力和力量的承载体。孩子们喜欢围着它做游戏,男孩子们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抢夺它的控制权,它成了一个模拟征服的小世界,一个小陷阱,一个小战场。
战争刚打响,小石就退出了,静观男孩子们混战一气。不久,尘埃落定,霸气的大宝占据了电线杆的控制权。他才占了一天,还没来得及考虑电线杆周围地盘的分配问题,当他拿着妈妈给的瓶子去小店打黄酒的路上,我在小石的带领下,三拳两脚就把他撂倒了。我是学校的跆拳道冠军。接着小石带着我,叫上几个效忠于他的男孩,围着电线杆庆祝胜利。小石叫唤:“这电线杆是我的!”双手向外划个合拢的大圈,说,“电线杆边上的地,也是我的!”
他赶紧把电线杆周围的地“分”了,规定男孩在何处,女孩在何处,出力最多的人,如我,可以占据电线杆边上的小花坛,这地方通风向阳,冬暖夏凉,有石凳和石桌,可以在这里做作业或讲鬼故事,因为地方好,鬼故事讲得再烂,也有人围着你听。
除了大宝,孩子们几乎全部“归顺”小石。
巷子里的大人们都说,小石这孩子厉害,长大了有出息。
我和小石互为一体,我们互相知道对方的想法,也能互相干涉对方的想法。我从没有尝试去操纵他,因为我害怕。这样不久,我就失去了解读他内心的能力。我多出了许多事,我会莫名其妙地暗袭小石的班主任,把小石的同桌顶到墙上,还会向一个我不认识的女生传达小石的心意……小石的脸上渐渐有了红晕,到了冬天也不再拼命咳嗽了。
可惜发生了娟娟事件。
我们这条巷子里最娇贵的女孩是娟娟,娟娟的高贵完全是她爸妈一手打造的,因为她既不漂亮也不聪明。她的父母不让她与别的孩子接触,不让她喝冷水喝饮料,不让她说本地话,见了长辈一口一个普通话“您好”。一年四季穿裙子,三十八度的大夏天也要穿白袜子,手上经常戴着手套。很奇怪,她喜欢和我说话,她父母也不阻止。
那天,我和娟娟站在她家门口说话,她家门口种着一大株开粉红花的刺玫瑰。小石走过来,拨开玫瑰的枝丫站到我们边上。他也想与娟娟说话,但娟娟正忙着和我说话,没有搭理他,还嫌他不懂礼貌,白了他一眼。小石看了我一眼就走了。我从书包里掏出削笔刀,拉起娟娟的手按在墙上,在她的手背上捅了一个洞。我做得很自然,娟娟笑嘻嘻的也很配合。直到鲜血流出来,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大叫起来,像一块手绢一样软瘫在地上。
我妈举了拖把赶到,把我打得在地上翻滚。娟娟妈在一旁冷冷地说:“自家生的儿子,心里没有一点数。你不要打他了,还是回家去问问小的吧。”
大人们这才知道双胞胎弟弟有超常的能力,双胞胎哥哥是这能力的受害者。大人们很害怕。正好我的一个表舅从寺庙回家探亲,表舅是一座大寺庙的住持,很有名气。大人们就去找他寻求方法。表舅少年时出家,一直潜心研究佛学,但是最近,他被自己与一位女居士的初恋搞得六神无主。大人们问他这事,他正想着与那女居士的结局,淡淡地若有所指地说:“那就远远地分开来吧。”
大人就把我俩远远地分开了,我和外公外婆过,小石和爹娘过。我们相距五十公里,小石给我发射的信息影响不到我。
小石现在又来影响我了,这种情形比小时候更糟糕。因为我长大了,我的骨骼、内脏、思想都长大了,我需要独立,不能与他共用一个魂。
草草睡了四五个小时,我就起身上班了。中午,我接到小石的电话,他问我,昨夜给我的问题是否想好。我说没有。他说那就不要再想了,要我记住,这世界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现在尤其是这样。我嘟囔着说:“那我就为寇好了。”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冷笑说:“这不是你的真心话,谁不想走在时代的前列?做一个落伍的人滋味不好受。我不相信你不懂这个道理。”说完了,他追问我:“你懂不懂?”我想了一想,回答他:“我懂。”他说:“这就对了,不要欺骗自己的心。”末了他加了一句,“这是你自己的思想哦,不是我影响你的。”我自省片刻,对他肯定地说:“是的,是我自己的思想。”
小石说:“今天找你,是为了一件事。昨天那个富婆,她也看上了你,要你和我一起陪她玩。也是五千。”
我当然是拒绝的,一秒钟也不多想。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女朋友,我和小石之间,我永远是被侵犯的那个,我说了她不会高兴的。
到傍晚时分,小石又来一个电话,他希望我参加他们的游戏,富婆又拉了另外两个富婆,他说:“我们兄弟俩对付三个女人,她们出手都很阔气,都是五千。兄弟俩玩一场一人赚一万五,而且,那丫头说了,富婆们还会不断地介绍新的朋友来。”
他说的“那丫头”就是运动馆里认识的那女孩吧,她怎么袖手旁观?她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当然是再次拒绝。
晚上,我简单地吃了一碗日式乌冬面,就坐下做电脑版面,我的工作很累人,一个月除去各种费用,净得三千不到。一万五千块钱,我在公司工作五个多月才能得到。我摇头清除杂念,还傻傻地给女友打了个电话,问她爱不爱我。她说爱,无限地爱。这“无限”是什么意思,我其实搞不明白,但我感觉到爱情的真诚和恬静,我就安心了。
爱……
谁都需要爱,可是爱需要什么?
我再次心烦意乱,这是遇到小石的代价。遇到他,我来不及地就掉入水深火热里,变成半个人。
我穿上外套,信步漫游。一路走去,只见到处狼藉,马路上拦着隔离板,这是在建地铁线。路边黑漆漆的地方搭了简易棚,又一所高档花园小区将拔地而起。远远的某一处,地上冒着白汽,压路机连滚带翻,正在地上爬行,翻斗车在一旁待命,它们正在加班改建一条临时马路,五平方公里的地块,会被建设成一个城中之城。
地铁一号线、二号线、三号线、四号线……
一座洋房、两座洋房、三座洋房、四座洋房……
城中城,城里的城,城市里的城市……
强烈的焦虑占据了我整个身心。办公室的老高昨天还哭丧着脸对我说:“小兄弟,现在的时代,就像一根绳子勒着你脖子,拖着你向前跑,一不小心慢了脚步,就会被时代拖死。紧张哦,小兄弟!说到底就是金钱闹的,口袋里没钱,只好寻死。我半截子已经入土,自尊心不重要了。你还年轻,刚工作,要好好努力啊!”
好好努力?现在想来,一股嘲讽的味道。
路边一个酒吧,我走了进去,这酒吧颇像懂得我的心思,在我需要它的时候,就像长脚一样走到了我的面前。既然是它迁就我,那我不妨半推半就地进去吧。
我付钱要了一杯金色的酒,名叫“金青蛙”。听人说,最近在吴郭市,这种酒的含义就是“等你来”。我刚坐了五分钟,就有一个女人上来搭讪了。我喝了一口酒,那女人说:“这酒不大好喝吧?”我回头应她的话:“是啊,茴香放得太多了,味道很重。印度人才喜欢这么重的香料味道。”她咯咯娇笑,说:“一般人才不会点这种酒呢。”她按低下巴,双眼挑高,从额头上看我一眼,充满挑逗。我也从酒杯口打量她,她还年轻,一身黑色套装,黑色平底皮鞋,看上去倒像是酒店领班。她没等我回应她的挑逗,就心急火燎地把手伸到桌子底下,放在我的大腿上。我不讨厌她,再说她长得也漂亮。她用另一只手从她衣袋里掏出一沓卷起来的钱,塞到我的手里。凭感觉,有八百或者一千。从这薄薄的一小卷里我感到她生活的艰涩。
我下意识地攥住这钞票,涌上欺凌她的欲望,如果我这时候收起钞票站起来一走了之,她会是怎样一种表情?她只好吃哑巴亏。这念头折磨着我,突然我站起来走了,我看到这女人一脸惊愕,我走出门,到底敌不过男人的自尊,当着她的视线,把钱扔在了门口。
我的心里充满无名忧伤。
月光当头,我不经意地朝洒满月光的地上一瞧,我看见了我的影子,我只有半个影子。
没想到月光也能现我的形。这是我的因果,我并不感到害怕。回到家,我继续在电脑上做我的事。十一点钟,小石又来电话了。
他在那头抽泣,抽泣得很伤心。我以为自己听错了,问:“小石,是你在哭吗?”
小石的鼻子嘟嘟噜噜的,声音低沉,拖拖拉拉。他说:“是啊,我是在哭。你也在我面前哭,我也在你面前哭。我没打扰你吧?”
“你为了啥哭得这副腔调?”
我话音刚落,小石就哇的一声哭出来了,他对我说,刚才开车经过一条僻静的大路,一只鞋子躺在路的中间,路两边的灯光太暗,他没有看见这只鞋子,车子就从鞋子上碾了过去。
他说,他碾了鞋子,心一直在疼,怎么也止不住。
一只鞋子……
小石的敏感让我心疼。
“不过是一只鞋子嘛,你哭个屁呀!”我骂他,“你喝多了吧?”
“鞋子也是有生命的,它躺在路中间,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我和它一样,都是无家可归的人。”小石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他的话当然是毫无理性的。我问他在哪里。他说他在蓝湖边上乐高山庄。
“你怎么去那么远?谁和你在一起?”
“如狼似虎的三个……她们给我两万。你来吧,钱我都给你。只求你来,救救我!”
我吃了一惊,我担心小石,他太疯狂了,小时候他是多么小心谨慎,知彼知己才打赢了“电线杆战争”,现在他却这样马虎轻敌,浮躁自弃。他也变多了。世界在变,谁都会改变。谁会不变?幸存者在哪里?
我很想去小石说的那个地方,我们兄弟俩年轻力壮,对付三个女人不在话下。我们联手出击,打败那三个不知高低的猖狂的女人,然后把钱甩到她们的脸上,警告她们,永远不要把男人玩弄于股掌,有再多的钱也不行。但是我后来想,我没有汽车,打车到那里要一百块钱呢。过了一会儿,我决定把这件事放下,不去想他。
他和我没关系。
现在是独自一人,可以对自己说实话嘛。我去了会留下来吗?我会留下来吗?不会。不会,不,有一点点会……会吗?会吗?真会吗?不会吧?会的!说实话,到底……会不会……留下?
过了片刻,我的心也疼了起来,我没有想法去阻止心疼,在心疼中间,有一股很大的欢娱袭击了我的身体,这是一股强大的温暖的浪,比世上任何快乐都要深邃。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来不及想这是我的感受还是小石的,小石在蓝湖边,与我之间的距离超过了五十公里。和尚舅舅说过,我和小石的距离只要超过五十公里,他就不会影响我。我心跳加剧,手脚开始麻木,思维模糊,大脑更有一种窒息的快感,身体的欢娱和大脑的快感像两只巨大的手一齐揉搓我,我听之任之,享受这股不知来历的欢欣。不久,我大汗淋漓,虚脱地倒在地板上,面临堕落的深渊。地板的木香我闻着像是沥青味道,地板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冰冷刺骨,从哪里刮过一股风,风卷起灰尘,形成一个一个灰色的风涡向我滚过来,我的脑袋里突然闪现一个孤苦的念头:
无家可归。
是的,我变成了一只鞋子,正躺在宽阔整洁的马路上动弹不得,接受车轮碾压的命运。
快到中午,我被我外婆从地上叫醒,保姆顾妹姐张开她那健壮的手臂,把我抱到我的床上,然后在我耳边小声说:“小山,刚才你妈妈打来电话找你,说小石死了。他夜里和三个女人在一起,吃多了那种西洋春药。”
我就这样和小石人鬼两隔,彻底分开了。不管我的生存状态是不是正确的,最主要的问题是我幸存下来了。我和他之间,我才是强者。
我虚弱地从床上坐起,光着脚丫走到外面的大太阳底下,我急切地要瞧一瞧,我有无影子,我的影子是深是浅,是完整的还是只有半个。
(原载《花城》201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