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
这个冬天特别的冷,父亲在私底下说,要做好春节前“办事”的准备。父亲所说的“事”当然是祖父的丧事。祖父的情况说不上好,可也没有坏下去的迹象,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么悲观。家里头有暖气,气温恒定在21摄氏度,再冷的天气和我的祖父又有什么关系呢?父亲说:“你不懂。”父亲的理论很独特,他认为,气温下降到一定的地步一部分老人就得走,这是天理,和屋子里的温度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去年夏天祖父在省城做了直肠癌的切除手术,他的理想是过完上一个春节。春节过去了,他好好的。大年十四那天他更新了他的理想,他在微博上写道,他要力争再过一个春节。这句话并不晦气,可也算不上吉利,我们都没有答理他。祖父不慌不忙拿起了手机,一个一个打电话。没办法,我们这些亲友团只能一个又一个帮着转发。我的丈母娘很不高兴,直接骂上了门来。她在我的微博下面贴了一句话:“大过年的,神经病!”祖父对我的丈母娘很失望,祖父对我说:“‘无知少女’这个人俗。”
祖父是一个看透了生死的人,生和死,风轻云淡,他无所谓的。但祖父也在意春节,这里头似乎有一笔巨大的买卖:死在大年初二他就赚,死在大年三十他就亏。也是的,落实到统计上,这里头确实有区别,一个是终年84岁,一个则是享年85岁,很不一样的。
这个冬季着实冷得厉害。电视里的美女播报都说了,最低气温“创下了三十年来的新低”。这则天气预报对我们一家来说是致命的,父亲不说话了,祖父也不说话了,他们都是相信天意的人。而老天爷并没有天意,可处境特别的人就这样,他们会把极端的天气理解成天意。他们的沉默使我相信,祖父也许放弃了。他觉得不远处的春节不属于他。
祖父说:“有点冷,我想到澡堂子泡泡去。”
这个我为难了。以祖父现在的状况,性命固然是无虞,终究是“随时随地”的人,任何一点小小的变动都有可能带来不测,一头栽倒在浴池也不是没有可能。我说:“浴室太滑了,很危险的。”
祖父很骄傲地告诉我:“我也只剩八十来斤了,我孙子抱着我呢。”他撒娇了。
浴室没什么生意。一进浴室我就后悔了。“八十来斤”的身体几乎就不是身体,说触目惊心都不为过。祖父赤条条的,他的身体使我相信,他老人家是一张非常特殊的纸,能不能从水里头提上来都是一个问题。但是,等我把他缓缓地放进浴池之后,我不再后悔。这一切都是值得的。祖父被浩大的温水包裹着,张大了嘴巴,他的喉管里发出了十分奇特的声音。他在体验他的大幸福。他满足啊。可他实在太羸弱了,他的体力已经不能对抗水的浮力。只要我一撒手,他就会漂浮起来。我只能把他搂在怀里,不让他旋转。
老话说得没错,人是会返老还童的。人老到一定的地步就会拿自己当孩子。祖父躺在我的怀里,说:“明天再来。”我说:“好的。”祖父说:“后天还来。”我说:“好的。”祖父笑了,我看不见,可是我知道,祖父的脸上布满了毫无目标的笑容。这笑容业已构成了返老还童的硬性标志。
我和我的祖父一口气泡了四天,第五天,我特地下了一个早班,祖父却说不去了。他用目光示意我坐下,要我承诺,不要把他送到医院去。祖父说:“就在家里。”这句话说得很直白了,等于是安排后事了。我答应了祖父,并不难过,因为我的祖父也不难过。的确,祖父在死亡面前表现出来的淡泊不是一般的人可以拥有的,到底是四世同堂的人了。
深夜四点,我被手机叫醒了,是父亲打过来的。一看到父亲的号码我就知道了,我的祖父,我们这个小县城里最著名的物理老师兼中学校长,他没了。都没有来得及悲伤,我即刻叫醒我的女儿,赶紧地,太爷爷没了。
祖父却没有死,好好的。看见我把女儿都带过来了,祖父有点不高兴。因为久病的缘故,他的不高兴像疼,也可以说,像忍受疼。祖父说:“这么冷,你把孩子叫过来做什么?”我笑笑。“那个什么,”我说,“不是以为你那个什么了么?”祖父说:“还没到时候呢。”我把女儿安顿到奶奶的床上,回到了祖父的房间。祖父的手在被窝里动了动,我把手伸进去,在被窝里头握住了祖父枯瘦的指头。祖父神情淡然,看不出任何风吹草动。但他的手指头在动,是欲言又止的那种动。这一次我真的知道了,祖父的大限不远了,他要对我交代什么了。
父亲把一切都看在眼里,退了出去。我们这个家有点意思了,父亲一直像多余的人。父亲望着此情此景,明白了,这里不需要他了。祖父望着父亲的背影,很轻地咳嗽了两声。我了解我的祖父,祖父的咳嗽大部分不是生理性的,是他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怎么说。
严格地说,祖父之所以在我们小县城如此著名,完全是因为父亲,他能当上校长,也是因为父亲。作为物理老师的儿子,父亲最有机会上大学的,但是,祖父把他的时间全部给了他的学生,那时候祖父正做着班主任呢。他每天上午六点出门,夜里十一点回家,他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五十七个学生的身上。高考就是这样,结果很残酷。因为父亲在另外一所中学,父亲没有考上,而祖父的五十七个学生考取了三十一个。在当年,这是一个“放卫星”一般的天文数字,祖父在我们县城一下子成了传奇。到了九月,祖父的故事终于传到省城了,省报派来的记者为祖父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整整一个版,还配了祖父的一张标准像。黑体的通栏标题很吓人的——《春蚕到死丝方尽》。
祖父享尽了殊荣。他在享尽殊荣的同时并没有失去他的冷静。他冷静下来了,突然就有了愧疚。就在当年的十月,他建议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去补习。祖父说,好好地辛苦一年,上不了重点大学还可以上普通高校,上不了普通高校还可以上大专,就算上不了大专,还有中专嘛。祖父是对的,父亲资质平平,考上总还是可以的。可祖父忽略了一件大事,那就是他儿子的感受。《春蚕到死丝方尽》是一只无坚不摧的拳头,它把父亲击倒了,附带着还把父亲的自信心给砸烂了。是的,祖父之所以具备如此巨大的新闻价值,说到底就因为他的儿子——三十一个都考上了,他的儿子却没有考上。好了,全省都知道了,全中国都知道了。父亲望着报纸,像一堆烂掉的韭菜,软塌塌的,浑身散发出混浊的秽气。父亲拒绝了“春蚕”的建议,他盯着自己的脚尖,告诉“春蚕”:“你忙你的去吧。”
父亲其实是赌气。自卑的人就喜欢一件事,赌气。可父亲找错了赌气的对象,他怎么可以和我的祖父赌气呢?新生都开学了,祖父上午六点就要上班,晚上十一点才能下班,他哪里还有心思和你玩如此无聊的心理游戏?他们的冷战持续了一两个月,其实,所谓的冷战是不存在的,那只是父亲一个人的战争,也可以说,父亲面对墙壁打了一场乒乓球。
父亲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模仿祖父的笔迹给教育局的局长写了一封信,要求局长在县文教局给自己的儿子安排一份工作。口吻是谦卑的,却更是狷介的,有压迫的意味,酷似祖父。父亲多虑了,他哪里需要模仿祖父的笔迹呢?不需要的,局长根本不认识祖父的笔迹。但那时的祖父是整个县城最大的明星,明星就是这样,时刻伴随着传闻。社会上已经有这样两种说法了:一、祖父很可能去省里;二、也有可能做分管文教卫的副县长。局长直接找到了我的父亲,几乎是用巴结的态度把事情办了。他收藏了祖父的亲笔信,说不定哪一天就用得着的。父亲就这样进了县教育局,在那张淡黄色的椅子上一直坐到退休。
父亲在那张淡黄色的椅子上一直做到退休可不是一个夸张的说法,是真的。一个月之后,祖父知道了,父亲去教育局上班了。祖父一路小碎步,急匆匆地来到了父亲的办公室,他瘦小的身体爆发出了雷霆般的震怒。祖父命令父亲回家,上补习班去!考大学去!父亲被吓坏了,都尿了。可父亲有一个特点,这个胆小的人在吓坏的时候并不哆嗦,而是抿嘴、昂头,目光在头顶上不停地扫视,像烈火中的永生,他就这样,一辈子都这样。祖父那么大的动静,局长怎么能听不到呢?这个小官油子出面打圆场了,他告诉祖父:“教育局挺好的,也算机关呢,大学毕业了也不一定进得来呢。”祖父不明就里,他用右手的食指指着局长的鼻尖,给了局长两个结论:庸俗!鼠目寸光!一年之后,祖父做了校长,而教育局长终于有机会出任分管文教卫的副县长了。因为巨大的内疚和无法抚平的创伤,在组织部的相关人员面前,祖父只说了六个字:庸俗,鼠目寸光。语气平和,十分克制。祖父是谁?他的克制就是分量。教育局长功亏一篑,这是多么巨大的一个哑巴亏。他把他的委屈和愤懑一股脑儿摁在了父亲的头上。
父亲是祖父一辈子的痛。这是一块肿瘤,硬硬的,始终长在祖父的体内。我知道这块肿瘤还是在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个家宴上,因为兴奋,祖父过量了。就在我伺候他呕吐的时候,他拉过我的手,第一次在我的面前流下了眼泪。他跪在马桶的前沿,一口一个“对不起”。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弄明白,祖父搞错了,祖父把他的孙子当作他的儿子了。祖父很少喝醉,但是,只要喝醉了,他都要来一次规定动作:跪在马桶的前沿,对他的马桶一口一个“对不起”。呕吐出来的“对不起”毁掉了这一对父子,在未来的几十年里,我的祖父和我的父亲几乎就没有对视过,也说话,却不看对方的眼睛,各说各的。他们都不像在对人说话,而是在对着另一个东西自言自语。说完了,东西就不是东西了。
但酒醉之后的祖父说得最多的依然不是父亲,而是一届又一届的高材生。祖父有他的癖好,往好处说,爱才;往坏处说,他的眼睛里其实没有人,只有高智商。他酷爱高智商。一旦遇上高智商,不管你是谁,他的血管就陡增激情,奔涌起宗教般的癫狂和牺牲精神,狂热、执着。最要命的是,还沉着,更持久。他要布道,上午六点出门,晚上十一点回来。
酩酊大醉的祖父搂着他的马桶开始报人名。这些人名都是他当年的心肝宝贝。人名的后面则是长长的单位与职务,我不可能记住的。祖父却记得清清楚楚,涉及面极广,诸如世界名牌大学、国家机关、公司名称、荣誉机构,与之匹配的自然是院士、教授、研究员、副省长、副县长、办公室主任、董事长或总经理。也有记不住的时候,他在记忆阻塞之前往往要做一次深呼吸,随后,一声长叹。这一声长叹比马桶的下水道还要深不可测,幽暗,四通八达。
父亲退出去了,我握住了祖父的手。我知道我和祖父之间会有这样的一次对话,也知道祖父会对我说些什么。无论祖父怎样看淡他的生死,我的父亲终究是他一生的痛,祖父是个好祖父,但祖父却不是好父亲。祖父的歉疚难以释怀。老实说,我惧怕这次对话。沉痛之余,我又能对我的祖父说些什么呢?父亲的一生被祖父的荣耀毁了,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我多么希望我是一个牧师。
祖父安安静静的,但是,这安静是假象,他老人家一直想说什么,他的表情在那儿呢,可他就是不说。想来想去,只能是我开口了。我轻声说:“爷爷,如果你走了,真的是寿终正寝。这年头可以寿终正寝的人不多了,你很享受的吧?”祖父笑了笑,同样轻声地说:“很享受。”
我说:“我也很享受,很享受这会儿还能和爷爷聊聊天。——你想啊,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带着心思走的,你呢,什么心思都没有,了无牵挂。你蛮有福的。”
祖父沉默了半天,说:“我有福,但心思还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