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关上，天高云淡，秋风宜人。红、黄、蓝、绿各色树叶，把山野装点得一片斑斓。这令无数文人骚客感慨陶醉的晚秋景色，汪代云却没有那份闲情逸致去欣赏。
从去年五月起，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清查入川的清军奸细，而今则变成了清查北上投清的士子。一年多来，虽然有所斩获，但大都是些不起眼的小虾米，真正的大鱼一条也没有抓着。面对上级的责难，汪有口难辩。无奈，他只能静下心来，把每天的事情做细、做扎实，力争不要出现重大失误。
昨天是农历九月二十，汪代云随耿长锁、林国梁一道去朝天驿为熊耀南祝寿。午饭后，耿长锁、林国梁回广元，汪也回到朝天关。
午后，是关上最热的时刻。汪坐在关门内的阴凉处，与士兵们一道盘查过往行人。一阵大风从关墙上掠过，驱散了闷热，带来了一股凉意。他看了看天，心里道：“午时起风，天要变了？”不一会儿，一个二十多岁的读书人牵着一匹灰马，斜背着包袱从南边来到关门前。他细细地打量着来人，此人中等个头，白净面皮，眼睛微鼓。士兵打开包袱，里面是两件衣服和一些零碎银子，又仔细搜查了全身，也没有什么，便挥手放行。那人快步跨出关门，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心里道：“说得厉害，不过尔尔。”过了关，心情为之一松。他牵马来到“三道拐”的顶端，停住脚步。下视江流，回望关楼，环视群山，他要趁机领略一下这雄关险峡的真颜。正看间，一股大风刮来，刮掉了头上的帽子。顺风的帽子飞向“三道拐”，直向江边翻滚而去。那人惊叫一声：“我的帽子！”随即丢下马匹和包袱，顺着“三道拐”向下追去。
汪代云迎着大风步出关外，趁此纳凉。远远望去，“三道拐”的顶端上立着一匹马，地上丢着包袱，却不见了人。难道出了什么事？他快步上前靠近马匹，往下一看，看见那个读书人正在追赶顺风向下翻滚的帽子。最后，那顶帽子被挂在黄粱拐边的一丛荆棘上了。那人就地折了一根长树枝往下拨弄着。汪很奇怪，为了一顶帽子，竟然丢下马匹和装有银两的包袱于不顾，这不合情理——这个人可疑。心想，让我试试，看他如何反应。于是大喊：“快抓奸细呀！别让他跑了哇！”那人帽子在手，正欲上行，看见马匹边一个人大喊抓奸细，稍一迟疑，随即拿上帽子，撒腿往朝天驿方向跑去。汪笑道：“露馅了。”他转身招呼一个士兵，叫他牵着马，拿着包袱随后跟来，自己则飞步向朝天驿追去。
那人实在跑不动了，蹲在三官桥边呼呼直喘粗气。汪大步上前，厉声道：
“为什么要跑？”
“我害怕，……”那人喘息道。
“你是心中有鬼。”
“我……”
牵马的士兵到了。于是又搜身，翻看包袱，还是没有搜出什么。汪道：
“摘下他的帽子。”
士兵摘下帽子，看了看，没看出什么便交与汪代云。汪拿着帽子，翻来翻去看，用手捏摸，也没有看出什么。抬头看了那人一眼，那人也正鼓着惊惧的眼睛盯着他。四目相对，那人迅疾低下了头。汪想：“这帽子里一定有秘密。”他又拿起帽子，仔细地翻看着。慢慢地，发现帽檐上有一段线的颜色和其他地方不同。他拿出随身带的小刀，一点一点地挑断了这段线，帽檐露出了缝隙。从缝隙中，他慢慢地抽出了一张叠成长条形的软纸。那人见此，顿时瘫倒在地。这是一张一尺见方的软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抬头是：
“肃亲王殿下：献贼窃据川中，生灵涂炭。王师南下，万民翘首，如大旱之望甘霖。我川中士子誓死效忠肃亲王。愿为王师内应，共灭献贼。”
下面是一排排名字。依次是罗长允、杨芳名、郑大伦、朱若冰、颜天汉……汪数了数，共五十八人。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有气无力地，如同蚊子般的声音从喉中挤出：“颜——天——汉。”
广元县衙二堂内，耿长锁、刘金柱、林国梁正在密议着。耿道：
“颜天汉是朝廷要犯，更是重要的人证。押回成都审讯，对清除大西朝的内奸将起重要作用。把他及时、安全地押往成都是当务之急。过了剑门关，此事就算成功了一半。国梁要去剑门关一趟，正好和刘金柱同行，这事就拜托你们二位了。”
“颜天汉被抓，吴之茂知道吗？”刘道。
“肯定知道。前不久，他以加强防守为名，向朝天驿和朝天关各派驻了两名士兵，实际上是他的眼线。不过，刘都督接受抚南王的召见，去了保宁府，这倒省却了我们不少麻烦。”耿道。
“这次吴会有动作吗？”刘道。
“一定会有。”耿道。
“我们怎么办？”林道。
“封锁消息。大西街渡口以及牢狱狱头都要换上我们的人。天黑之后把颜天汉秘密转移到一个安全而方便出行的地方。”耿道。
“汤家大院最好。”刘道。
“九月下旬，月亮升起已是半夜。你们卯时出发，估计天亮时将到走马岭，可赶上桔柏渡早上开渡。带上十骑，以备不测。”耿道。
“锁哥放心吧，我和国梁保证完成任务。”刘道。
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颜天汉被抓，现被关进大牢。”吴之茂在一旁呆坐沉思。一个多月前，他被用刑、撤职后，一直闲居家中养病。现在伤养好了，却无所事事，心中极为不快。刘进忠来看他时，他便大发牢骚。刘安慰道：
“复职之事，我是无能为力。不过你要办什么事，我都督府将给你方便。朱华贡是都督府卫队长，你只消一句话，他就给你办了。复职之事只得从长计议了。”
他又想到昨天晚上，颜天汉拿着吴宇英的信求见他。他将颜安排在河街的一家客栈里。颜道：
“我受人之托，北上汉中，送士子名单给肃亲王。”
“士子名单何用？”吴道。
“一为效忠，二为清军入川后加官封赏的依据。吴大人愿联名否？”颜道。
吴心想：“我自有厚礼送与豪格，何须用尔等这乞求的方式。”便笑道：“我就免了吧。你揣着这份名单，过不了朝天关的。”
“我正是缘此而来。吴宇英说，你一定会有办法让我过关的。”颜道。
吴思索了一下，回去带来针线，拿过颜的帽子，拆开帽檐，将这张软纸叠成条形，缝合在帽檐夹层内。又拿过帽子捏摸。笑道：
“明天过关，保你无事。”
可还是出事了。哪里出了纰漏？吴大惑不解。颜天汉会供出我么？从目前情况看，他还没有，要不，自己早就被抓了起来。以后呢？那就难说了。颜是要犯，肯定要送往成都——不行，一定要除掉这个活口。正在沉思，朱华贡来了。一阵耳语后，朱匆匆离去。
丑时，朱华贡带着两个士兵来到大牢。牢门上灯光昏暗，狱内一片寂静。他叫来了狱头，发现面生。问道：
“原来的狱头呢？”
“生病了。小的只是暂代职务。”那人答道。
“从朝天关押来的奸细关在哪里？”
“在最靠里的十四号监。”
朱叫两个士兵守住牢门，自己则随那人直奔十四号监。打开监门，里面没有颜天汉。
“怎么回事？”朱问。
“我也不知道。”那人道。
找狱卒问了问，答道：
“天刚黑就被刘大人带走了。”
朱以为是刘进忠，问道：
“哪个刘大人？”
“协守大人刘金柱。”
“人被带到哪去了？”
“不知道。”
朱华贡狠狠盯了那人一眼道：“你给我守好牢门，出了差错，拿你是问。”然后匆匆离去。
吴之茂在椅子上披衣而坐，睡意全消。看来耿长锁对他早有防备。他们会怎样？趁夜出行？绝不可能。这驿道崎岖，山野荒僻，难道不怕有人趁夜劫杀？如果人没有走，极有可能还在牢狱里。狱头换了？有可能是假话。不在十四号，未必不能在其他号里？想到这里，他对朱华贡道：
“盯紧牢狱，守好渡口，我不信他们能飞出广元。只要人在广元，我就有办法。”
卯时，刘金柱、林国梁带着十骑悄悄出了汤家大院。颜天汉捆着双手，嘴上塞着破布，骑在马上。将行，安排在渡口处的一个人来报。一个时辰前，有四个鬼鬼祟祟的人藏在渡口附近的阴暗处，看样子像是刺客。刘金柱道：“知道了，你去吧。”
微弱的月光洒在街道上。寂静中，马蹄声听得格外清楚。他们穿过河街，下行到了渡口。阴暗处，四个人影在晃动。刘金柱拔剑一挥，一群士兵饿虎般扑上，四个蒙面人束手就擒。刘低声喝道：
“谁派你们来的？”
四人沉默不语。刘挥剑砍死一个，另一个道：
“是朱大人派我们来的。”
刘知道是朱华贡。怕放走这几人会走漏消息，率性全部杀了，抛尸江中，然后登船过渡。
天亮了。朱华贡派人到牢狱各号查看，没有颜天汉，又到江边渡口寻找昨晚安排的四人，不见踪影。他迅疾报告吴之茂，吴一惊道：
“上当了！快，带十骑，不，带二十骑，马上出发！”
“能追得上吗？”朱道。
“他们押着人走得慢，一定能追上。”吴道。
天大亮了，四周的村庄炊烟袅袅，人们正忙着做早饭。桔柏渡第一船已过了江。船在江心，正在回摆着。刘金柱、林国梁一行停立在江边，焦急地等待着渡船靠岸。忽然，一个士兵道：
“刘大人，有情况。”
刘回头一看，一支骑队从五里开外的山脚下，顺着驿道疾驰而来。刘明白，吴之茂终于来了。他对林国梁道：
“国梁，你带人先行，我断后。”
林看来者众多，便道：
“不，还是我断后吧。”
“情况紧急，送人最为重要。剑门关一带你很熟悉，不要再推了。”他转身喊道，“弟兄们，跟我来！”
说罢，率着八骑迎着驰来的骑队而去，江边只留下林国梁、颜天汉和二骑。
双方在离渡口约二里的地方停了下来。看见刘金柱只带有八骑，吴想：“这次定是胜券在手，你刘金柱死定了。杀了颜天汉，给刘定一个挟持清军奸细逃跑，后又杀人灭口的罪名，再交由刘都督处理善后。你耿长锁孤掌难鸣，还能怎么样？”
刘金柱上前道：
“卫队长率众前来，有何要事？”
“刘大人，我奉都督密令，将罪犯颜天汉押回广元，就地正法。你把他交与我们吧。”朱华贡道。
刘哈哈大笑道：
“刘都督前天去了保宁府，昨下午抓获了颜天汉，他能知道这事？纵有人昨夜去保宁府报告刘都督，那密令恐怕还在半路上呢。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可以随便糊弄？”
“刘金柱，乖乖地交出人来，是你今天唯一的选择。否则，后果你是知道的。”朱道。
“西军兄弟们，”刘大声道，“今天我们押送的这个人，要北上投靠清军，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奉耿大人之命将他押往成都审问，这有什么不对呢？有人不经审问就急于要杀掉这个罪犯，这其中不是有鬼吗？我们跟随西王十多年，终于建立了西朝，可有人总想灭了我们。过去是明军，现在是清军，他们才是我们的敌人。你们和我们是情同手足的患难兄弟，能忍心举起刀来骨肉相残吗？弟兄们，不要听信他人挑唆，大西军不打大西军，自己人不杀自己人啊！”
刘的八骑也高喊：
“自己人不杀自己人！”
朱的骑队一阵骚动，五个骑兵掉转马头，喊道：
“都是自己人，不能自相残杀。”边喊边朝广元方向奔去。
朱大怒，喊道：
“休听他妖言惑众，违令者斩！给我上！”
说完，一马当先，直奔刘金柱而来。刘拍马上前，几个回合下来，回手一剑，朱的脑袋骨碌碌滚落在地，他手下的骑兵纷纷后退。
吴之茂骑在马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他根本不急，今天的胜负早已确定，他要等一等，要最后动手，让自己的仇敌在痛苦中慢慢地死去，只有这样，才能一解心中积存下来的仇恨。朱华贡的死，又使他在旧恨上增添了一份新仇。
船靠岸了，林国梁护卫着颜天汉上了船。见此，吴大喊：
“赶快夺船！”
说罢率骑冲了过去。刘金柱拦在吴的前面，左冲右突，死缠滥打，不让吴靠近船头。一群骑兵直扑船头，林国梁站立船头，奋力拼杀，跟随他的两骑也下船厮杀。终于，船离了岸。
河滩上，刘金柱孤身一人，所带十骑伤亡殆尽。吴之茂还剩六骑。他喝令部下闪开，他要亲自来对付这个仇敌。刘毕竟不是吴的对手，十几个回合下来，被吴一剑刺中，滚下马来。吴跳下马，看着受伤的刘金柱，狞笑着，将剑慢慢地刺入刘的胸中，直至气绝身亡，他才狠命地拔出剑来。
船过江心，顺着江流直向下游漂去。艄公急得满头大汗，再往下漂一里便到了波涛汹涌的嘉陵江，船便无法收拾。终于靠了岸，林国梁二骑上了岸，他朝河对岸一看，只有吴之茂率六骑立在河边。知道刘金柱已遭不测，便擦干泪水，匆匆上马而去。艄公极为艰难地将船沿着河岸上行三里多，再把船撑向江心，借着江流，划向对岸。如此往返，足足花了近半个时辰。
小剑山边的一道豁口，是通往剑门关的唯一通道。豁口内是一道峡谷，驿道顺着峡谷蜿蜒而前。出了峡谷，驿道变得宽敞而平缓。林国梁出了峡谷，正想松口气，回头一看，吴之茂在峡中紧追而来。他不敢停留，加鞭向前。迎面一队西军流动哨走了过来，林大喊：“准备弓箭，挡住来人，放烟！”说罢继续前行。流动哨的十个士兵，除一个去柴草堆点火放烟外，其余都弯弓搭箭，埋伏在驿道旁。
吴之茂出了峡谷，顺着驿道疾驰而来。一阵乱箭，四人中箭落马。吴迟疑了一下，挥剑上前，杀散士兵，疯狂策马向前。剑门关关楼上，马元义望见山下浓烟升起，知道情况紧急，他吩咐一个小头领把好关门，自己带着二十骑向关下冲去。
驿道在关前的缓坡上反复地以“之”字形向上延伸着，精疲力竭的林国梁关照着颜天汉缓缓行走在“之”字形路上。前面，离剑门关关门还有两里，后面，吴之茂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他已经做好了与吴之茂以死相拼，同归于尽的打算。正在这时，马元义出现在前面的“之”字形路上，林大喊：“元义救我！”
几个士兵护着林国梁和颜天汉奔关而去，马元义就地等候着吴之茂。吴带着两骑匆匆而来，马元义道：
“吴大人请留步。”
吴勒住马道：
“元义，我奉都督密令，只求把罪犯颜天汉押回广元。我别无他求。国梁和金柱都误解我了，请你帮帮忙吧。”
“请出示密令让我看看。”马道。
“仓促出行，忘记带了。”吴道。
“吴大人，看在咱们曾同为大西军的分上，我饶你一命，赶快走吧。”马道。
看着居高临下，挽弓搭箭的众多士兵，吴只得恨恨而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