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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听,是谁在唱歌

1

转眼我来下水镇将近一个月,齐天说我连说话都有了下水镇方言的味道。真难为他的耳朵,竟然能从我这少得可怜且言简意赅的说话方式中品出味道。

这半个月来我的生活规律而充实,每天清早起床,把奶奶做好留在小厨房的早饭吃完,再把碗筷洗好就带着闪电侠一起去海边,我享受了海子没能享受的待遇;每天面朝大海、朗诵诗歌,有时兴致太好,也吼两嗓子林老师教的歌。吃过午饭Eric接我去少年宫上课,课后再去合唱团排练,完事差不多日落黄昏,可以打道回府用晚饭。

日程安排得紧密有序,我看上去像个日理万机的重要人物。

因为清早的海边几乎不见人迹,大海的胸怀博大又宽广,海浪总是携着我的声音退向遥远的地平线,不叫我听见一点儿回声,于是我每一句话都念得毫无顾忌。那简直是我有生以来最痛快的岁月,我甚至觉得这样喊了半个月,连肺活量都有所提高。

只是不知道,若有人从我们身后走过,看见一个戴着草帽的女生对着海浪念诗,有些结巴,却旁若无人、自信满满,脚边还站着只哈士奇,时不时也附和地冲着大海昂一下头作势要喊一声,却只发出轻若无闻的哼唧……那路人一定会想,这是一幕海市蜃楼般的幻象吧?

齐天和Eric一致表示我近来进步十分明显,具体表现在不再假装矜持;时不时拿他们开玩笑;有时能将四字成语不加顿号一气呵成地说完;即使拿他们寻开心,他们也颇为愉快。齐天为了表示对我的鼓励,买了一袋鸭舌送我,对于这个抠门儿葛朗台的良心发现我差点儿感激涕零,却听他说:“吃啥补啥,多吃点舌头,进步就更快了。”

我抓着鸭舌的手颤了颤,顺手抽出几根赏给了闪电侠。

“乖,你也……需要……补补舌头。”

闪电侠最近总算长肥了些。在它病愈恢复期里,齐天除了每天定时去菜市场买肉骨头,还时不时去海沟里摸些鱼回来。大鱼大肉伺候下,它的毛色光亮了起来,大长腿终于不再像四条麻秆。

徐茵儿说一岁的狗狗相当于人类的十七岁,那么闪电侠也正是青葱少年时,精力和体力都旺盛得不得了,得了鸭舌之后为表感激,一个猛扑将我猝不及防摁倒在竹椅上。

齐天在一旁不屑:“明明是我买的鸭舌,你借花献佛一下而已。我从最开始就不解,闪电侠怎么就这么喜欢你?苏灿珠,你老实说,你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吃醋?”我得意地一把抱住闪电侠,笑得有些欠揍。

不知是不是那几根鸭舌真的起了作用,在一个不期然的清早,奇迹就这样在我身边发生。

那天的一切都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奶奶依旧一早就不见踪影,Eric依旧给我拟好了要练习的内容,齐天不知晚上打了份什么暑期工,每天都要睡个大懒觉,而闪电侠依旧是一路吸嗅着野花小草陪我来到海边——不知为何,每次清早来海边它都喜欢在前面欢快地带路,并且拿出一副警犬般的专业态度从头嗅到尾,生怕有危险分子在前方挡路似的。

可就在这个稀松平常的早晨,当我对着大海念出重复了许多遍的句子时,耳边忽然传来短促的一声:“汪!”

我愣了愣,恍以为幻听,转头看看闪电侠,它依旧昂头对着海面,张着嘴,做出吠叫的状态,努力了几次,却只是无声,好在它素来是只百折不挠的执着狗狗,就那么干巴巴地继续努力着,脖子一伸一缩,又重复了十几下这样的动作,终于发出一声更加清晰明亮的叫声——汪!

我没有听错,这一次我不会听错。

因为止吠项圈而哑巴的闪电侠,它学会了说话!

这些天来,它同我一起面朝大海原来也在尝试着努力,每一次朝阳跃过海面,我们都向前进步一点点,而这跬步的累积,是奇迹诞生的过程。

我激动地抱住它滚在沙滩上,闪电侠错愕地挣扎了下,反应过来便舔舔我,翻过肚皮来讨抚摸。我赞赏地拍拍它的白肚皮,真不愧为苏灿珠的伴读小书童,简直“功高盖主”。

看来,这世间并没有绝对的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失去的吠叫本能可以找回,那么混乱的语言系统也可以矫正!闪电侠作为一只年轻的狗狗都能创造奇迹,苏灿珠要更加努力才行。

我从兜里掏出这些天一遍遍修改过的演讲稿,一字一句地开始练习。

我,要做拟人版的闪电侠。

2

八月十八日这天一切如常,可我并不想让这天简简单单过去。

晚上没让Eric接我回来,自己绕路去蛋糕店拎了定做好的蛋糕坐公交车回家。

蛋糕有些沉,公交车晃晃悠悠,为了保证能让蛋糕有个完美的亮相,没座位的我选择坐在公交车后门附近的台阶上,将蛋糕盒子紧紧抱在胸前。

虽然有些怪,但配上我的怪刘海儿,整体怪得和谐统一,倒不是特别突兀。

到家时,齐天和Eric已经帮着奶奶摆好饭桌,只等我驾到,饭菜简单,甚至比平日更加朴素了些,我猜,奶奶一定是忘了,忘了这是多特殊的一天。

“抱着什么呢?快放下过来吃饭。”奶奶远远招呼我,表情一如往常,是不冷不热近乎没有表情。

我应了声,加紧步子走过去,移开菜碟子,整理出一块空地,把盒子放在正中间,然后揭开盖子兴奋地用人声配乐:“当——当——当——”

不负我一路小心翼翼怀藏着这份惊喜,它保持得很好,正方形的抹茶奶油的平面上用黑巧克力酱画着四个人和一只狗,四个人一人占据正方形的一个角,闪电侠竖在中间,是翻糖做的立体造型,狗狗身前一块精致的巧克力牌子,写着“生日快乐”。

今天是我的生日,但我想要庆祝一番的心情却不单单是因为自己长了一岁。

闪电侠学会吠叫,这是它的新生,我也将它放在了中间作为主角,希望他们三个能同我一起分享这惊喜。

咣当!

我吓了一跳,见正站在桌边盛饭的奶奶忽然摔了饭勺,转身回了屋里。

她没说一句话,甚至不曾看我,走得果断决绝,可我总觉得,那道素来坚挺的背影似乎一瞬间塌了下去,带着松松散散的沧桑。

奶奶进了卧室,我听到门被反锁,窗帘被哗啦拉上。

那个世界被封闭起来,对我发出拒绝的信号。

“苏灿珠……”齐天小声说,“我以为你知道的。”

知道什么?我方才僵在脸上的笑容不知如何剥落下去,只是望着齐天,等他给我答案。

见齐天不愿说出口,Eric叹息道:“今天,是苏老师的忌日。”

我被大大地惊到,这是无论如何都料想不到的意外。

“吴奶奶从来不在这天搞什么祭祀,好像觉得祭祀是为已故的人做的事,而在吴奶奶心里,苏爷爷从来都没有走吧。往年的今天,她只是吃完晚饭在葡萄架下独自坐上很久,有时候我不放心,隔着墙偷偷看过来,却只看到她对着漫天繁星淡淡地笑……”

这样说着,齐天的眼神温柔哀伤起来,他看着我说:“我没想到,今天也恰好是你的生日,似乎太巧了……”

是啊,这太巧了。

可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我从来不知道爷爷是在这一天过世,老爸老妈为何从未跟我提起?我只知道我出生那年爷爷便突然离世,他甚至没能亲自看上我一眼。原来,竟是同年同月同日吗?

这巧合背后是不是藏着必然的关联?

我抬头,看见Eric勉强的笑,眼中闪烁着欲言又止的秘密。

他一定是知道些什么的。可我清楚,他不会轻易告诉我。

3

那一夜我是在客厅的竹沙发上睡着的。

Eric想将他的卧室让给我,他自己回家里的旧屋。齐天也慷慨建议我去他家将就一晚,反正他家的两间卧室有一间常年空着。我摆摆手拒绝,我想奶奶半夜气消了出来找我时能一眼看到我,否则她该担心了。

就这样,我守着一只漂亮的蛋糕,本着不能铺张浪费的原则,用勺子把画着自己的那个边角小心地挖下来一口口吃掉。闪电侠坐在一边歪着脑袋静静地看着我,它除了在海边时偶尔能蹦出几个音节,平日里依旧不大会叫。

我拍拍它的脑袋,对它摇了摇食指:“有……巧克力,你……不能吃。”徐茵儿嘱咐过我,不能喂狗狗吃巧克力和洋葱之类的东西,虽然不会立即致命,但对它们来说却极其危险。

闪电侠摇了摇尾巴,跳上沙发,枕着我的胳膊躺了下来。

我惆怅地叹了口气,和奶奶的关系好不容易渐渐融洽,越来越像一对正常祖孙,今晚却被我一下子搞砸。是我太粗心,那天明明有看过爷爷的病危通知书,应该留意到上面的日期才对。

虽然齐天和Eric已经多番安慰过我,可懊恼太深,我甚至没有勇气去敲开奶奶的门跟她道歉,只是搂过闪电侠的脖子,缩进沙发一角里。

海边小镇的八月份,到后半夜已有微微凉意,还好和闪电侠依偎在一起,倒也没有太多不舒服,只是被心中的疑问困扰着,久久不能入睡。早上蒙睁眼时,身上盖着一张薄薄软软的小毯子。

我立即起身,去奶奶的窗户外看了一眼。时间是早上六点,按照奶奶往常的作息,她应该已经收拾停当出门,可今早,卧室的窗帘依旧拉得严实。小厨房的桌子上,没有早餐。

我拍拍闪电侠:“走,给奶奶……买早餐去。”

我知道,这小小的殷勤远远不足以弥补我的冒失,虽然,我已经可以在齐天和Eric面前敞开胸襟、谈笑自如,但在奶奶面前,永远有一份小心翼翼的紧张。

我不知该如何表达忏悔的诚意,只是挖空心思地想,怎样才能让她知道,我在渴望着她的喜欢。

哪怕是讨好呢,也想要一点一滴换取些宠爱。虽然讨好自己的亲人,听上去有些可怜兮兮。

奶奶生活一向朴素,没有太多喜好,唯一有些偏爱青云路那家点心坊做的酸枣糕。不过店家很懂生活,每天只做一百块,卖完关门去搓麻将。

Eric说这也并不完全是为了享受生活,有一种经济原理叫“饥饿营销”,就是越让你不能轻易买到越刺激你的购买欲望。

“饥饿营销”我不是很懂,但这家店的酸枣糕确实很难买到。为了抢到那一百块的份额,总有人清早便跑去排队,店家八点钟才开门营业,排在队尾的人要半上午的时间才能轮得到。如果没吃早饭就来占位,那确实会很饥饿。

我以为我到得不是最早也起码很靠前,可是我忘记一个事实。下水镇人民的作息时间和北京这种夜生活丰富的大都市不同,他们习惯早睡早起,而排着队的大爷大妈们俨然将这里当作每天晨练聚会的地点,一边伸展四肢一边闲话家常,排早队这件事对他们来说不算负担。

我排进队伍里的时候前面已经等了二十多人,我手里牵的闪电侠为我惹来高度关注,大妈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赞美道:“这狗真精神,看那眼睛瓦蓝瓦蓝的,啧啧,还挺乖的……”闪电侠乐呵呵地吐着舌头,摇头摆尾谄媚致谢,瞥了我一眼,发现我正骄傲而矜持地轻轻颔首,像母亲听着众人对宝贝儿子的溢美之词般,满怀欣慰、与有荣焉。

就这样,从早上六点站到了八点,其间我拿出自己的小本子熟悉了几遍演讲稿,丢了几次树枝,跟闪电侠玩了几把寻回游戏,时间也并不难熬。店家开门后,队伍移动得很快,可是听着大爷大妈们“十个”“五个”的报数,我心里忽然没底起来,碎碎念地祈祷着:老板,好歹给我留几块。

阿弥陀佛,老板万岁,轮到我的时候还剩下五块,我很不厚道地全买了下来。

喜滋滋地刚要离开,脚边的闪电侠忽然蹿了出去,在一个刚从出租车上下来的孕妇身边停下步子,它绕着那孕妇撒着欢奔跑,时而扑在她腿上呜呜乱哼,时而前蹄交叠在地上快速捣腾,像跳着庆祝的舞蹈。

我匆匆走过去,捡起被闪电侠挣脱的绳套缠握在手里,抱歉地躬了躬身:“对……对不起,没……吓到你吧?”

对方很安静,我埋着头心情忐忑。

孕妇和老人可是弱势群体,一旦惊吓过度动了胎气,我就算切腹赔罪也赔不起。

其实闪电侠的举动倒不至于让人害怕,只是热情得反常。作为一个曾经对犬类抱有巨大偏见的过来人,我很能了解有些人就是不能接受它们的靠近,那种心情是不能自控的。

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住的那个小区里,有位独居的老大爷收养了许多流浪狗,替它们在绿化带的隐蔽处用泡沫箱搭了一排遮风避雨的窝房,每到饭点,那大爷就会敲响饭盆,冲着绿化带喊:“开饭啦,狗子们开饭啦!”那些狗狗闻声便从四面八方蹿出来,像仰望救世主一样安静虔诚地望着他。

后来小区里的几个家长联名将大爷举报到派出所,说大爷严重扰民,小区里每到春天总有狗毛乱飞,而且那些狗不止一次吓哭过小朋友。家长们觉得流浪狗身上携带着各种细菌病毒,简直是一群流动生物炸弹,为了安全起见,他们提议将那些流浪狗人道地毁灭。大爷老泪纵横地哀求了很久,才让居民们平息怒气,同意了民警的折中意见,将狗狗们送到收容所。

可没等这项决议实行,大爷便突然在家中去世了。

那些流浪狗在大爷家楼下等了好多天,开始只是饭点出现,后来干脆成群结队、整体整天地逡巡在那里,有的狗不知从哪里叼来谁家晒的腊肠和熏肉放在大爷常敲响的那只饭盆里。

可那只饭盆,终是没再被敲响过。

有一天半夜,我听到小区里有一阵接一阵狗的悲鸣,像是告别的仪式,可又有慌乱的吠叫,似乎突然出了什么变故。

那时我躺在漂亮的卧室里,只是用被子盖住了脑袋,有些害怕也有些烦躁。

可自那天晚上之后,我就再也没在小区里见过那些流浪狗。

听说小区里有个十分讨厌狗的女人在那只饭盆里下了迷药,然后找了狗贩子,趁夜把那些狗用麻袋装走了。它们将被带到北京最大的狗市里,去遇见下一个主人,或者一直无人问津最后被送进狗肉馆。

那时我不喜欢狗,可更讨厌那个出卖了狗狗的女人。

说出来我自己都不大相信,后来我鬼使神差地去过一次狗市,就是想确认一下,那些流浪狗们究竟在不在,我一直希望,关于狗贩子将它们抓走的传言都是假的。我想,那位老大爷也一定这样希望。

我这边联想了许多前尘往事,其实只是忽然想到一些不爱狗又过分爱自己孩子的女人们,可能做出的过激甚至邪恶举动,不禁胆战心惊。

心头一个激灵,回想闪电侠刚才的动作,确实太过反常。

猛然抬头,却见那孕妇慢慢蹲了下去,抱住闪电侠的脑袋,眼里泪光闪烁。她有四五个月的身孕,小腹已经明显隆起,弯腰这姿势对她来说有几分艰难,可她似乎全不在意,只用脸颊蹭着闪电侠银灰色的毛发,喃喃地喊着:“宝贝,原来你在这儿,妈妈想死你了……”

心头一颤,我对这颠覆性的逆转一时间不能接受。

我看着他们,其实已经意识到,这个孕妇,就是闪电侠的主人,是我和齐天一直逃避着未去寻找的薛女士。而今天,我们在下水镇这个普通的街角相遇,本该像陌生人般擦肩而过,可闪电侠偏偏拥有那样灵敏的嗅觉,从人群中远远地发现了她。不得不说,这是真正的主人与爱宠间才有的感应与缘分。

而老天将闪电侠带到我身边,只是一段短暂的赐予,我已经感激不尽,还在心酸什么、遗憾什么?好吧,我总算对齐天的吃醋,有些感同身受。

孕妇摸了下闪电侠的脑袋,手撑住后腰缓缓起身,问我道:“小妹妹,是你救了Eric?”

我才想起,闪电侠本有个这样高端洋气的名字,叫Eric。可闪电侠与我之间实在算不上救与被救,因为最初,是它死皮赖脸跟上了我。于是我模棱两可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孕妇愣了下,大概怕我不信,解释道:“是我不好,家里老人不知哪里看的报道,坚持认为养宠物对婴儿不好,我顶不住压力将它送给下水镇的一个朋友,因为是信得过的发小,也是个爱狗的家庭主妇,我相信Eric在她那里依旧会过得很快活,这样我的愧疚就少了些。没想到第二天朋友就打电话给我,说Eric趁她出门倒垃圾从门缝里跑出去了……”顿了下,她自责地低了低头,又抬起头,目光一直放在闪电侠身上,“我和朋友找了很多地方,在她住的小区里贴了不下一百张‘寻宠启事’,甚至托人联系了狗贩子,跟他们讲如果有同行‘收了’这样的狗,请一定先联系我们,我愿意重金赎回……却一直没有消息。”

我在心中感叹,她一定没想到,闪电侠会在她来时的车站一直傻傻地等候。像一件留在失物招领处的小玩偶,静待主人来寻它。

心里“咯噔”一声,一个念头电闪而过,狗贩子、重金,莫非……

莫非那天汽车站附近的遭遇,是她发出的重金寻宠信息才招致?狗贩子是不惜硬抢一只相似的狗狗去找她换酬金,才盯上了闪电侠?

如果是这样的因果,也实在玄妙。

“这样,等我买完酸枣糕,你跟我一起送Eric回家好不好,我想好好谢谢你。”薛女士笑着对我说,“对了,我叫薛云,不介意的话,你叫我云姐好了。”

我对她举了举手里那只小提兜,道:“卖……没了,这……是最后五块。”手里的酸枣糕沉甸甸的,可我心里无比空落。

我想,我应该跟云姐走这一趟。我该有始有终地完成这项从天而降的使命,将闪电侠好好地送回家,而这也是我能同它多待一时半刻的理由。

“Eric,走啦,我们回家,这次妈妈怎么也不会把你送走了。”云姐接过我手中的牵引绳,拉了拉闪电侠,它却没有跟上她的步子,它回头看了看我,仿佛在疑惑我怎么垂头丧气,行动缓慢。

我弯起嘴角笑了下,说:“它现在……叫……闪电侠。”

云姐愣了愣,笑容牵强。

我看着闪电侠,努力笑出来,然后快步走上前带着路。

闪电侠,你终于可以回家了,而你的主人这次向你保证了,她再不会不要你。所以,回家的路,要开开心心地走。

4

云姐没有带我去自己的家,我们打车去了她那个发小的家里。

路上我告诉她我叫苏灿珠,是来下水镇过暑假的。

云姐那位朋友不在,她用备用钥匙直接开了门,从阳台里拿出一堆狗玩具,黄色的怪叫鸡、骨头样子的狗咬胶,带尖顶的豪华狗房子,还有超人造型的狗狗衣服和镶着水晶的项圈……

闪电侠原本也是被宠着,像只住在宫殿里的王子狗,就这样遗落在了民间,经历一场场冒险,如今又回到属于它的城堡里。

我以为我和齐天在竭尽所能地对它好,齐天那么抠门儿都下了血本给它买骨头。可其实,那些小玩意儿对于见过世面的它来说,真是太低端、太不值一提了。

我想,闪电侠这样聪明坚强的好狗狗,它值得拥有如此高端大气的贵族生活。

“这些都是从蓟县的家里带过来的。”云姐把闪电侠的东西都摆在客厅里,然后泡了杯花果茶,请我在沙发上坐下,略带愧疚地说,“我不打算把闪电侠送给这位朋友了,但做通我父母的工作还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闪电侠还是要寄养在这里……”

看我双手握着茶杯不说话,她一笑,说,“那么,灿珠,能不能把你和闪电侠怎么遇见的跟我讲讲?”

我有些开心,她叫它闪电侠。

看我迟疑地“嗯”了半天,她宽慰道:“没关系,慢慢说不着急。”

好吧,我确实在担心,这么长的故事要被我讲到何年何月。但奇怪的是,当我真正开始讲述的时候,很快便进入角色,绘声绘色地讲起来,完全忘记自己是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也忘记自己本有着语言障碍。

我讲得太投入,从莫名其妙的邂逅讲到齐天收留它,到汽车站遇险,到去蓟县扑了一场空,到战胜犬细小病毒,一直到它陪着我每天去海边读诗、唱歌、熟悉演讲稿,和它发出第一声吠叫……直到墙上的挂钟低调地“嘀”了一声,我抬头,发现已经正午十二点了,而我口干舌燥,比画在半空的手慢慢收回来,笑了下,说道:“大约……就是这样,然后,我们……遇到了你。”

我何曾跟人说过这样多的话,大约只因为关于闪电侠有太多说不完的大事情、小细节,想要跟它的原主人分享,以至于将一个结巴都变成了手舞足蹈的话痨。

而那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正嗅着客厅里那堆属于它的财产,将每一样都重温了一遍。

“真的是很神奇啊!”云姐感慨道,“短短一个月,居然经历了这么多事。”她脸上挂着笑,可整个人有些走神,似在思索着什么,略带失落的样子。

“灿珠,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是最幸福的。”她忽然说。

“啊?”我有些错愕,不知她何出此言。

“像你们这么大,不会有太多顾忌,心思单纯,敢爱敢恨,没有背负太多责任,也正被家长宠着,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吧。”

我笑笑,不予回答。人啊,总是觊觎着那些“得不到”和“已失去”。

“灿珠,刚刚听你讲了那么多,来,我给你看看闪电侠小时候的样子。”

她翻出手机里的相册,打开一个以闪电侠做封面的相册集,指着第一张照片,有着一副家长介绍孩子成绩般的欣慰与骄傲:“喏,这张,是去年我刚从救助中心把它领回来时的样子。”

那时的闪电侠只有一只泰迪玩具那么大,胖嘟嘟毛茸茸的,冰蓝的大眼睛水汪汪地望着镜头,一副萌萌笨笨的样子,脖子上还挂着只巴掌大的标签。

“标签……”我嗫嚅着,内心无比震惊!

“哦,救助中心的人说,他们救下这只狗的时候它脖子上就挂着这只标签,好像是附近狗市里跑出来的,标签上还写着价格、品种、年龄,这也算是它的身份牌,所以救助中心的人让我带回来做个纪念。”云姐解释道。

世间看似有许多偶然,其实都只是上天将一切都埋好了伏笔的必然。

那时闪电侠在汽车站一下子认准了我,并且死皮赖脸地跟我回了小院,并不只是因为我长得像只可口的包子。我们曾经见过,在一年前北京的某狗市。

也就是一年前那次,我这样一个惧怕犬类的人鬼使神差地去了趟狗市,只为确认一下,那位大爷收留过的流浪狗们,是否真的被带到了这里。

我心里还有童话,我想让世界成全这童话的美好。

我是一个人偷偷去的。

像许多这年纪的孩子一样,我们都有秘密,有不为大人所知道的怪想法,在放学后那段时间里去过家长们想象不到的角落,只是,我那些秘密与历险从不曾有伙伴来分享,不论做什么,我始终是一个人。

那天,是放暑假前的期末考试,于是放学比往日都早,老天大约见不得我们解放,天气居然比平常更热。

我背着书包顶着下午三点钟的烈日,坐上与家的方向相反的公交车,去往狗市。

那是个半露天的巨大场地,一排排的摊位顶上盖着蓝色的遮光板,狗吠声此起彼伏,那些狗大多被关在笼子里,幼犬居多,成年且无品种可言的很难看到。尽管每只被陈列出来的狗狗都干净漂亮,可整个狗市里却充斥着一股怪异的膻臭,好像有无数肉眼可见的病毒和细菌在疯狂滋长。

我第一次涉足这种场合,实在有些震惊,缩着肩膀,左顾右盼地走完所有摊位,没有看到那些流浪土狗中的任何一只,却在出口处的位置看到一只毛茸茸胖嘟嘟的小狼崽。

它大概只有两个月大小,头顶的纹路还未长开,眼睛却蓝得像天山之巅的湖泊。脖子上挂着枚小纸牌,上面标着:哈士奇,七十天,一千三百元。这些,是它作为一件商品的所有信息。

小狼崽被关在一只大笼子里,那笼子太大将它衬得格外娇小。

它正急切地扒拉着笼门,快速地哼唧着,说着我不懂的语言,在每一场徒劳无功的努力后吐出粉色的小舌头,急促地喘息,那舌头很干,这么热的天,笼子里没有水也没有狗粮。

隐约听见身后那摊位的老板抱怨道:“还有这种人,自己家狗崽子没奶喝居然特意来买只哺乳期的母狗回去,奇人!”

我反应过来,这只大笼子里原本应是关着小狼崽的妈妈,不过它的妈妈已经被人买走,摊主大约也是去替客人将狗送上车,现在才不在摊位处。

“这家伙也真是的,卖了这只母狗,剩下这只狗崽子。如果这回狗集卖不掉,回狗场不是被饿死也得被其他大狗欺负死。”那人又嘟囔。

我这才看见,小狼崽两只前爪的趾甲上都已渗出血来,在白色的小蹄子上慢慢染开。

它扒拉得那么用力,究竟是有多想离开这只笼子,我的心怦怦跳着,我快抑制不住那想法。

小狼崽隔着一道格子网,冰蓝的眼睛望着我,喉底细细的哼唧仿佛哀求,它用嘴巴衔住了那扇笼门,眼角竟滚出两颗泪来。

狗狗的眼泪,我看见狗狗的眼泪了。

我吸了口气,迅速向四周瞟了几眼,伸手将那半开着挂在笼门上的锁头取了下来,然后顺手拉开铁丝门。

小狼崽一下子从台子上跳下来,在我脚边转了一圈,嗅着我的裤脚,然后机灵地从摊位下面的缝隙里朝着大门的方向跑去,没有再回头。

我长长舒了口气,紧了紧肩头的书包带,假装镇定地继续向前走去。

不管能不能找得到它的妈妈,总算,是自由了啊。不再受那铁笼的禁锢,不用被拉到这臭气熏天的地方展览,不必期待着被一个善良的主人选走,以人类的道德程度来决定自己的命运。奔跑吧,像个独行的侠客那样去闯荡世界,如果将来长成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灰狼,遇到我时还请口下留情。

后来我才知道,它并不是小狼,而是一种叫作哈士奇的狗狗。

当然也不曾想到,年幼时的我鲁莽而固执地决定救出的“小狼崽”会被动物保护志愿者带到救助中心,然后辗转百里被与北京毗邻的蓟县人家收养,一年后,又因主人的怀孕而被送往老家下水镇,从而遇见了来这里过暑假的我。

人生的际遇这样奇妙,而闪电侠的记忆力又如此惊人的好。抑或是,那时路见不平而解救了它的我,对它来说是第一个需要铭记的人类,所以它将我的气味记得很牢很牢,才在我下车的那一刻,有了重逢故人的兴奋。

我侧脸望它,它正躺在豪华宽敞的狗房子里,脑袋从拱形的门洞里伸出来搁在地毯上,抬着眼皮静静看我们。我真想过去抱抱它,对它说:“好样的,小狼崽子!”

“灿珠?”云姐已经将照片翻到最后面,是长得半大的闪电侠,看我心不在焉,探寻地抬了抬头,我将茶杯在手心里转了转,把狗市里那段故事也同她讲了。

“啊,太不可思议了!”她惊奇地睁大眼,“看来,你们真是很有缘分呢!”

我笑笑:“以后,可以……来看它吗?”

她点头:“当然,随时打电话给我。”然后我们交换了号码。

我谢了她准备起身告辞,她歉然地拉住我:“灿珠,我还没好好谢你呢,如果不是遇到你,真不知闪电侠会被坏人卖到哪里去。”

我笑着摇头,其实,是我该感激闪电侠。它让我敞开心扉,让我看到它的坚强,也让我相信这世界上有奇迹。

“看我,跟你聊得太多了,都过饭点了,好歹让我请你吃饭吧。”云姐仍想尽力表达谢意。

“家里……有人等我。”我说着,从提兜里拿出三块酸枣糕放在茶几上,“很难买,下次……早点儿去吧。”作为一个孕妇,她大概也很需要这酸酸的口味。

她愣了下,继而笑了,我匆匆走到玄关,边出门边说:“你……不方便,别送了。再见。”

我没敢去和闪电侠告别,我怕我会舍不得。

走到楼下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去望,看到闪电侠双脚直立,整个身体扑在窗玻璃上哀哀地望着我,是不解、委屈、急切,和孩子般的小小愤怒。

十几米的距离,我其实看不真切。可我总觉得,我看到了眼泪,狗狗的眼泪。

可是,闪电侠啊,你总算是比最初胖了一些,也壮了一些,而我总算将你完璧归赵。

那么,再见啦,小狼崽子。

5

我奔跑在这个陌生的小区里,像只冲动的小野兽。

我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忽然顿了下,转回身,向着刚离开的那栋楼狂奔。

我不该就这样走掉,我起码该争取一下啊。虽然那请求是难以启齿的过分,可谁叫我这样喜欢它。而我们是不是也该给闪电侠一次选择的权利,看它是否愿意跟着我离开。

我的心怦怦直跳,好像当年,要伸手去打开挂在笼门上的锁头一般,怀着兴奋的忐忑。

耳边的风在为我呐喊助威,我听见自己脑中不停地重复着那句请求:“云姐,可不可以,让我来照顾闪电侠?”

爬上楼梯,险些撞上一个人的腹部,我气喘吁吁地沿着那个微隆的腹部慢慢抬起眼,看见云姐浅笑的脸,她眼圈红红的,似乎在哭。

“灿珠,我打你电话,可已经关机了,正要出门找你呢。”云姐将我拉上台阶,站在和她齐平的位置,“刚刚你走得太急,闪电侠还没反应过来,等你走远了,它急得又挠门又抓窗户,好像很难过。”

我打算趁勇气还在一鼓作气:“云姐,可……”

她打断我,说:“灿珠,你说过,你是来下水镇过暑假的,那暑假结束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安排闪电侠?”

我愕住,她的意思是……

“其实,刚才听你说起那些闪电侠和你们一起经历过的事,我特别替它开心。虽然也遭遇过凶险,但我相信它跟你们在一起一定很开心。”云姐笑了下,那笑终于不似起初那样勉强,她回头望了望屋门口,说,“这房子里,不管有多少好玩具、好狗粮,其实也都是只笼子,只不过比当初它在狗市里住的那只要大一些、舒服一些。它不自由,也很孤单。包括在蓟县的家里,我也没有多少时间陪着它,更别说带着它在海边奔跑。城市里禁锢太多,我很后悔,那时候给它戴了止吠项圈,要不然……”

她止住话头,深深吸了口气,拿过我的手将一只小小的优盘放在我手心里:“刚刚把闪电侠小时候的照片都拷进去了,你带回去,也算是完整地见证过它的成长。”她说完缓缓转身,将那扇防盗门拉开。

我好像见到一只半合着的铜锁自铁门上掉落,已经长成大灰狼的小狼崽子猛地扑了出来,绕着我跑了一圈,然后轻轻咬住我的裤脚,似乎在报复我方才的轻言放弃。

“灿珠,闪电侠以后就交给你了。”云姐含泪微笑道,“回去把小院的地址发给我,改天我亲自去看你们,顺便把闪电侠的这些东西一起送过去。”

我点点头,激动得不能自已,只是不停地说着谢谢。

谢谢你这样信任我,忍痛割爱将闪电侠交托给我,我简直像中了五百万彩票一样,快乐得要飞起来。

挥挥手,告别云姐,然后拍拍手掌,喊道:“闪电侠,我们……回家喽!”

它欢快地蹦起来,灵巧地迈过一级级台阶跟上我。

从今天起,你是真正属于我的闪电侠,而“回家”,指向的唯一目的地是小院。

我和闪电侠刚从出租车上下来,就被等在门口的齐天一把抓了进去,眉毛挤在一处凶巴巴地瞪我:“苏灿珠,你去哪儿了?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吴奶奶看你没回来吃午饭,怕你在海边出事,已经和Eric出门找了好几回了,怎么手机也关机了?是不是还在为昨晚的事闹别扭,老大不小了怎么这么小心眼,一点儿也不懂事……”

我被他一通狂轰滥炸弄得眼冒金星,只能揉着太阳穴,眼巴巴望着他,等他自动熄火。

“眼圈怎么这么红,你不是偷偷找个地方哭去了吧?”齐天声音低下来,叹了口气道,“算了,大城市的孩子就是娇生惯养,受不得半点儿委屈。”他拿出部黑色的诺基亚给Eric打电话,报告了下“目标苏灿珠”已经安全抵达小院,让他们放心收队。

我指了指那部手机,笑出来,老顽固齐天同学也肯用现代化通信设备了?

“吴奶奶的,为了随时保持联系才让我拿着的。”他不屑地瞥了我一眼,然后从屁股兜里掏出只小信封,递给我,说,“那,补给你的,生日快乐。”

我愣了愣,齐天笑道:“放心,不是鸭舌头。”

那天奶奶和Eric回来后并没有责问我,只是像往常一样开饭,奶奶的金丝边眼镜后是很重的黑眼圈,看来昨夜睡得很不好。她夹了一筷子青笋到我碗里,说:“灿珠,以后出门记得把备用电池带上,手机没电了就及时换块电池。”

“嗯!”我重重地点头。

“也不用大早上去排队买酸枣糕了,奶奶牙齿不行了,一年吃一回就酸得不行。”

“好!”我继续扒饭,吃得比哪一天都多。

看来,奶奶已经原谅我了,或者是我这无意的“失踪”让她担心害怕了,而平安归来的喜悦轻易就将昨日的不快抹去,甚至将我们拉得更近。

我急匆匆扒完了饭,其实就是为了腾出嘴巴,将上午的奇遇跟大家好好讲讲,这一波三折的故事也把三位听众弄得唏嘘不已。

Eric这个时刻保持理智的家伙却不忘问道:“那么,灿珠,人家提的问题你有没有考虑过,暑假过完之后,你打算怎么安排闪电侠呢?”

我愣了愣,如果把它带回北京,怀着孕的老妈和云姐其实是相似的境况,她会开明到让我领回一只大型犬,且日后与她新生的小婴儿朝夕相处吗?而北京那楼宇丛生的世界,不又是云姐口中的巨大笼子吗?我初中毕业后马上进入寄宿高中,谁又能每天陪着它?

“把闪电侠留在下水镇吧。”奶奶忽然开口,认真而慈祥地看向闪电侠,对我说,“你想它了,放假的时候就来看看它,反正北京到这里很方便。”

我想,这是不是奶奶在以另一种方式邀请我常来看看她?

“我同意。”齐天道,“这里还有我呢,我会照顾它,而且下水镇不像大城市那么多拘束,可以让它放开了跑。”

我点点头,忽然一把抱住奶奶的肩头:“谢谢……奶奶。”

她眉头皱了皱,很不习惯,但终究是没有推开我。

Eric在对面狡猾地冲我眨眨眼,闪电侠得了一块大骨头,又跑出门去,埋在门口的小树下。院中的葡萄藤上结出一串串指甲大小的绿色小珠子,风一过,硕硕累累地晃荡。

这个夏天,正在以最美的姿态走入尾声,好像离收获的秋季已经不远。

6

离演讲比赛只剩十天时间,我除了练习气息、节奏、舞台表演,还增加了跑步课程。

Eric说运动可以协调左右脑的平衡,也能进一步锻炼气息。

就这样每天带着闪电侠往返在海边、小院与少年宫之间,我猜,连海上的浪花都熟悉了我的声音,和闪电侠偶尔蹦出来的吠叫。

海边的天气比老天爷的脾气还难揣测,所以住在海边的人,对天气预报的准确程度总是抱有最大限度的宽容。

下水镇长大的老爸便是这个样子,以前我不懂,但那个早晨我终于亲自体验了一把。

昨晚七点半预报的风和日丽,在我和闪电侠刚到达沙滩时忽然下起雨来,撒豆子般又急又大。我知道不远处有个私人修建的小庙堂,说是附近养鱼船的大户供奉水神娘娘的地方,庙堂前有座六角凉亭,实乃遮风避雨的好去处。

我一边用手遮在头顶上一边唤着闪电侠往凉亭跑,刚躲进亭子下便停住了脚步,对面那个也遮着头顶从另一个方向跑进来的人,竟然是奶奶。

“奶奶?”我疑惑地放下手臂,赶忙去替她拍掉身上未融进衣服的水珠。

“没事。”她看了看天,“这种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会儿就会停了。”

“奶奶,你……怎么会……在这里?”

顿了下,她将眼镜摘下来,自口袋里掏出湿了半边的麂皮擦了擦:“我来散步,以前每天都来,习惯了,就改不掉了。”

以前,是和爷爷一起来吗?

我没敢问出口,只说:“路很远,要……注意身体。”

她弯了弯嘴角,看我的眼神有些深邃:“以前,我和你爷爷每天早起,沿着这条路从家里散步到海边,从来都不觉得路远。不过这几年,我是真的觉得,这路,越来越远了。”

这是第一次,奶奶主动在我面前说起爷爷。

那个字眼好像从来都是禁忌,藏着对我讳莫如深的秘密。

而越来越远的路,是因为越来越孤独的日子,和越来越衰老的身体。

我想,我们其实每天都走过同样一段路,从小院到海边,但奶奶总是起得比我早,有意或无意地与我错开了时间。

我想问一句:“以后,能不能结伴出发来这里?”但终究,没有问出口。海天间架起一道彩虹,雨果真很快停了,奶奶抖了抖衣襟站起来,说:“练完了就早点儿回家吧,涨潮的时候别离岸边太近。”说完,她已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背影瘦削而笔直。

那天我回家时奶奶不在小厨房,我听到客厅有断断续续的谈话声,像是奶奶在接电话。

“嗯,你们放心,进展得很顺利,Eric还是很专业的,而且他是过来人,有些亲历的经验,这次请假回来专程为了灿珠这件事,不会不尽心。灿珠也很用功,只要心理障碍打通了,剩下的就是反复练习了。”

奶奶轻声咳嗽了两下,顿了下,答道:“我没生病,一切都很好,不用担心。”

我不知道奶奶何时挂断电话,只是愣愣地戳在门口,大脑高速运转,拼命将遇见Eric后的种种细节关联起来,“叮”的一声,像电流接通,那些细小纷乱的线连在一起组成完整的回路,点亮一盏明晃晃的灯。

我明白了,这个暑假的经历,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治疗。

从老爸老妈将我发配到下水镇,到Eric的突然造访进驻小院,从星空下的谈心到那场《国王的演讲》,从激励我参加演讲比赛到少年宫的声乐班,从徐茵儿那些标注好的诗集到后来Eric慢慢教给我的一整套专业矫正技巧。

这是老爸老妈串通奶奶,并且邀请Eric出手为我量身打造的励志成长教程。

总结来说就是,我大大地被骗了。

若是往常的苏灿珠,此时大约已经委屈负气地跑回屋里,背起行李冲到汽车站,一口气逃回北京。然后怒瞪着老爸,边哭边说:“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闪电侠蹭过来,把嘴巴里的树枝放在我脚边,这家伙啊,对寻回游戏总有种偏执的热爱。

嘴角弯出笑容来。我本没那么顽强努力,也没那么大的肚量懂得体谅,但好在,这计划之中出现了闪电侠这个意外因素,它像一道光,在前方为我探路,我羞涩晦暗的心也被它点亮,就这样一路由它陪着,惊险、心疼、欢笑着,走过许多未知的路,走出自己狭小的空间,看到世界的宽广,也看到无数的可能。

“灿珠?”

奶奶已经走出门来,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脸上有了少见的紧张。

我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往葡萄架下走:“奶奶,你好好……坐在这里等着,今天午饭……我和……齐天来做。”

奶奶表情放松下来,轻咳了声,说道:“行,就当考考你俩的家务能力吧。”

刚进院门的齐天被我胁迫到了厨房里,满脸不乐意:“你要讨好长辈,干吗拉我垫背。”

“别……废话,我……我怕火……”

第二天早上,我早早便醒了,但仍躺在床上假寐。

待奶奶收拾好出门,我便迅速套好衣服出门。

“闪电侠,跟上!”我们像一对配合默契的小贼,终于在踏上坝埂前从另一条岔路与奶奶“不期而遇”。

“奶奶早。”我说。

奶奶愣了愣,点点头:“你今天挺早的。”

“嗯!”我笑笑,以后,我每天都会早起半个小时,把错开的时差抹除掉。

就这样,我跟在奶奶身边,虽然一路话很少,但路似乎真的变短了。

有时我会随意地哼起林老师教的歌,有时念几句演讲稿,奶奶间或说一句:“你这句得改改,语法好像不大通顺,而且句子太长,念起来比较难。”

闪电侠永远在前面带路,不同的是,它不再在路边草丛里吸吸嗅嗅。

我忽然有个猜测,它之前那样闻来闻去大约也是发现了奶奶路过的气味,只是小伙伴苏灿珠没能及时参透。

好在,我们祖孙终于不再行走在平行的时空里,寻不到交集。

可我的开心没能持续多久,那天傍晚奶奶忽然昏倒在卫生间里。若不是闪电侠不停地挠门,我们不知何时才会发现,而我们发现时,闪电侠已经将沉重的推拉门生生挠开条手掌宽的缝。

Eric立即开车将奶奶送进医院,那护士长恰巧是奶奶早前的学生,十分照顾。

“没什么大碍,有些低烧,是不是淋了昨天那场雨啊?”护士长跟Eric询问情况。

Eric点头:“好像是淋了雨,怪我,居然没发现老师在发烧。”

“吴老师一直这样,自己的病总死扛着不让人发现,看上去一副硬朗的样子。还记得苏老师去世那年,吴老师一下就撑不住了,身上积攒的那些毛病全发作了出来,这一个孙女差点儿换了两条命去……”

Eric用力咳了一下,打断她:“那个,是不是打完了点滴就可以出院了?”

护士长这才看见Eric身后的我,怔了怔,问:“这是?”

“这是吴老师的孙女,苏灿珠。”Eric介绍着,佯装寻常地看向我,可他看到的,是一个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的我。

我轻轻捏住那护士长的白色袖口,问:“爷爷他,怎么……去世的?”

我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她,也许正发出骇人的光。是因为我吗,怎么会因为我?

那护士被我吓到,脸色也红了又白,她作势看了看表,说:“我还有病人需要照顾,你们先进去陪吴老师。”她要走,可袖口被我揪在手里,紧紧的。

“灿珠……”Eric一根根掰开我的手指,小声说,“别这样,你先让护士去工作,想知道什么,我来告诉你。”

我的力气一下松懈掉,手慢慢撒开,那护士从我掌心里慌忙逃走。

我蹲下身抱住膝盖,将自己埋在手臂里,像个蜷缩的婴儿。

可就这样一个蜷缩的婴儿,当初是怎样害了爷爷又险些害了奶奶?

“灿珠……”Eric的手放在我的头顶,温柔地按了按,我忽然用力摇了摇头。

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我忽然间,一点儿也不想知道那些真相,那些陈年的扎人肺腑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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