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抿唇一笑,没有回答,反倒夹了几块爆炒小牛肉送到她碗里:“先吃饭,后说话。”
会笑,就证明他喜欢,对不对?辛湄心花怒放,筷子如飞一般夹了冒尖一碗菜,一股脑丢给他:“多吃点!”
她又在打着什么甜蜜又天马行空的鬼主意,今天不但多点了一根蜡烛,还装了一瓶蔫掉的鲜花放在桌上,目光闪烁,嘴角含笑——他喜欢这种稚嫩的莽撞大胆,是的,喜欢,不得不承认,他喜欢得不行。
一颗汗珠顺着额角往下流,痒痒的,六月的天已经热起来了,辛湄随手抹了一把,正要往衣服上擦,忽觉手腕被他捉住。
“汗水印在衣料上会有痕迹。”他用自己的袖子裹住她的手指细细擦拭,她身上分明是蚕丝料子的衣裳,一尺蚕丝抵得上百尺粗布,这孩子也太奢侈了。
“天热,以后不要每天来。”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袖子还是轻轻按在她额头上,吸干汗水。
辛湄抬眼望着他,他那双藏在浓密睫毛下的眼珠比常人都要来的黑。像是对她的视线感到无措,他踯躅着,先将目光移开,片刻后,却又受不住诱惑似的望回来。
他静静看着她。
她还是看不懂那种眼神,从来没有人用他这样的目光凝视过自己,和爹爹的慈爱不一样,跟师兄他们的亲情也不一样,和偶尔路边遇见的登徒子更是完全不同。他把很多东西都藏得很深,叫人捉摸不透。
“陆千乔,”她清清嗓子,花也送了,饭也吃了,他看上去也比之前放松多了,是时候了吧?“那什么,三千两,合不合适?”
他不由一愕,什么三千两?
辛湄用热情的目光牢牢锁住他:“三千两啊,买你做相公,价钱合适吗?”
“咳咳……”饭粒不小心卡在喉咙里,他呛得差点把碗摔了。
……结果,他还是没给任何答案。
辛湄百无聊赖地玩着腰带上的彩绳,跟在陆千乔身后慢吞吞走,他无奈地频频回头,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辛湄,他人在哪儿?”
她“哦”了一声,弯腰拨开一丛茂密的草,再将堆放在树下的一捆柴挪开,可怜的斯兰便出现在两人眼前,不单整个人被捆得好似毛毛虫,连嘴里也被塞了一坨山芋。见到陆千乔,他不由流下两行眼泪,在地上使劲滚来滚去。
“啊,你已经醒啦?”
辛湄有点惊讶,被她结结实实劈上一掌的人,最少也得昏睡一整天。不愧是彪形妖怪大汉,顿饭工夫又生龙活虎。
“将军!我我我……她她她……”
终于重获自由的斯兰口齿不清地抱住主子的大腿哽咽,虎目中滚滚英雄泪倾泻而下。
陆千乔把他拽起来,回头再看一眼辛湄,她正抱着胳膊仰头望天,满脸无辜呆滞,魂游天外去也。他啼笑皆非地暗暗摇头,一把将口齿不清的斯兰拽起。
“先回去。”他拍了拍斯兰的肩膀,给他一点鼓励。
这个梁子结大了!斯兰揉着眼泪,恶狠狠瞪了辛湄一眼,万般不舍地慢吞吞挪走了。
“辛湄。”陆千乔没有回头,低低唤了她一声。
坏了,是要骂她?还是怪她?辛湄有点慌神,冷不防他又开口:“你也回去。”
她一愣:“可是……还早……”
“早点回家。”他的声音干净利落。
她苦恼地抓抓头发,低头想了一会儿:“陆千乔……你不想给我答案吗?”
他还是什么都不回答。
辛湄绕到他面前,抬头盯着他的脸:“是不是要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想想?那我明天再来……”
他叹一口气:“明天不许来了。以后也不要来。”
她大吃一惊:“你这是为斯兰报仇?!”
……所以说,和她正正经经交谈绝对是世上最累的事。
低下头,两双同样漆黑的眼珠对望在一起,他看了片刻,低声道:“是我自己的意思,你不要再来了。”
她拧着眉头又想了想:“为什么?”
“总之——不要再来了。”他别开双眼,伸手在她肩上轻轻一推,将满怀馨香推离三尺之外的距离。
可是这小姑娘永远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固执,挣脱不开,她索性一把抱住他的胳膊。
他喉咙里流窜着一种烧灼似的痛,试图将手收回,可她抱得太紧。
“陆千乔。”
她蹙起眉头,既不温柔,也没有哀求,就这么直接而坦率地看着他,得不到答案绝不退缩。
他听见血液里陌生又狂野的噪音,那个瞬间,眼前的一切景色仿佛都被蒙上层层叠叠的轻纱,朦胧而暧昧。她的脸在月光下看起来竟充满了危险的诱惑,喉咙里的干渴催促着他,多么想用指尖触摸她的肌肤,想要吻她,呼吸停止也没有关系。
“陆千乔?”辛湄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是装傻还是发呆?
他的手指陡然像钳子一般钳住她的手腕,她痛得“哎哟”一声,下一刻她整个人就被大力推出去,险些一屁股摔地上。
“回去!”异常沙哑低沉的轻吼。
她好容易扶住树干稳住身体,定睛再看时,陆千乔已经不见了。
这可真叫人摸不着头脑,辛湄苦恼地扒扒头发,将手拢在嘴边大叫:“陆千乔——!我明天还会来看你的——!”
没有人回答,晚风簌簌拂过野草与枝叶,四下里安静得叫人不舒服,她一个人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转身走了。
……眼前的景物好像渐渐变得模糊,陆千乔紧紧闭着眼,只觉胸膛里一颗心脏跳得激烈,额头像要裂开似的剧痛,身体甚至在微微发抖,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在今晚破开身躯呼啸而出。
他粗暴地拨开挡路的小树,脚下有些不稳,一路跌跌撞撞,天旋地转。
“将军?”
有人在叫他……是她?她还没走?他用力挥开前来搀扶的手。
“将军你没事吧?”
……似乎,是斯兰的声音,不是她。
陆千乔渐渐平静下来,闭一下眼睛,再睁开,天上的小月亮仿佛变成了千万个。
他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眩晕。
“你脸色很不好!我去叫赵官人……”
斯兰焦急地将他扶进卧房坐下,拔腿便跑,待不明就里的赵官人匆匆跟来查看情况时,二人方愕然发觉,原本点在屋中照明的烛台尽数被人打碎在地下,昏暗的光线中,望见一双暗红的眼睛,熠熠发光,野兽一般。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想要买陆千乔做相公,并没想象中那么容易。
辛湄一路顶着大风往辛邪庄赶,想起临走时陆千乔的态度,便觉得希望小一分。男人心,海底针,前一刻还温柔款款送她人偶,后一刻就摆出面瘫脸赶人了。
难不成,她真要听老爹的话,换个人?她对相公的要求一点也不高,好用就成,当然,如果好看的话就更好了。天底下那么多男人,不信找不出比陆千乔好看还好用的。
可她舍不得,就算再有更好的,可是天底下陆千乔只有他一个。只有他会带伤也要替她雕好天女大人,只有他会无奈地低头笑,说:别闹,来吃饭。也只有他,会用她看不懂的眼神那样凝望她。
她不讨厌那种目光,一点儿都不讨厌。
辛湄有生以来难得怅然了一次,怪不得从古到今都有那么多文人骚客为相思之苦而吟诗作赋,她现在就挺相思的,好像也是有那么点儿苦。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大风中,荒腔走板的歌声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秋月只恨没有手可以捂住耳朵,一路忍着魔音穿脑,绝望得只想流眼泪。
几道闪电划破云层,瓢泼大雨终于倾泻而下,辛湄被淋个透心凉,开心得沿途鬼喊鬼叫:“明天再加把劲——!陆千乔你等着——!”
这个相公还差一点才能手到擒来,她才不会半途而废。
不过她没想到,他会这么快落入自己网中……呃,实在是太快了点。
那天是六月十三,琼国荣正帝一道圣旨送往辛邪庄,将辛湄赐婚于骠骑将军陆千乔,两个月之内完婚。
七月初五,黄道吉日,宜嫁娶。
辛湄在震天的锣鼓声和鞭炮声中,穿上嫁衣,上了花车。
陆千乔没有来,来迎亲的是皇帝派出的几位官员。据说是因为被贬去看守皇陵的将军未曾奉旨,所以不能离开皇陵一步,迎亲的事只有交给其他人。
这种令人略有不快的小细节并未影响辛邪庄诸人的好心情,无论如何,困扰他们十六年之久的小魔星终于嫁出去了,这种狂喜是外人绝对不能理解的。
辛雄甚至哭成了泪人,见一个人便拉着人家的手絮叨:“老天保佑,孩子她娘保佑,小湄终于有人接手了……”
而且接手的还不是普通人,就算被贬去看守皇陵,他也是个将军!辛雄自豪得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先前还担心女儿被不良登徒子欺骗,结果圣旨一到,他那颗恨嫁的心就飞起来了。
原来不是“嫖妓将军”,是“骠骑将军”,住的地方不是“坟墓”而是“皇陵”——仅仅几个字之差,那效果就截然不同的!
辛雄一夜之间翻身了,对着前来道贺的绿水镇民众,也难得露出自得的表情。这帮混账,之前提到辛湄的克夫命就和兔子似的逃跑,还是自家女儿有本事,出门一趟就勾搭上相公了,还是将军!
先不管皇帝无缘无故为啥要突然赐婚,总之,辛湄有人要了才是第一要紧事!
辛湄在花轿里冲他挥手:“爹,过几天我就归宁来看你,别哭了,鼻涕都流出来了。”
辛雄使劲擤鼻涕,怒吼:“过一个月再说归宁!那么早回来,小心人家不要你!”
……她爹大约疯魔了。
辛湄摇着头放下车帘,前方领头的灵兽长嘶一声,拍着翅膀飞上云端,长长的迎亲队伍红云一般冉冉升起,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陆千乔现在在做什么呢?辛湄把盖头掀起一小块,趴在窗边看外面的白云。
不知为什么,想到那天他在高台上挥舞长鞭,背影挺拔而卓绝,那是与让众人羡慕的名利和地位之类完全无关的东西。她很想再看着他,不说话也没关系。
最后一天见他,发生的那些怪异又令人不大愉快的事情,她也已经全部忘掉。
她的良人,在千山万水之外等着她。
陆千乔,你现在是不是已经穿好傻兮兮的新郎红衣,挂着红花在等我?
你现在,是高兴?还是不屑一顾地撇着嘴角?
她有点喜欢这种猜测,预想他的表情,他将要说的话——这一刻,她终于有了一点自己已经是新娘子的体会。
不过这个体会在到达皇陵的时候就荡然无存了。
曾经围绕在皇陵外的云雾阵早已消失无影,残花与泥土乱糟糟地覆盖着神道的表面,显然是很久未曾有人清理过。
迎亲的官员们下车商量片刻,到底还是派了个人犹犹豫豫地过来向她汇报:“夫……姑娘,前方不见将军的迎亲车辇,这……十分罕见。”
辛湄想了想:“那要不再往里面走一段?”
也只能这样了。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进了皇陵深处,路边时见残旧坍塌的献殿,青山绿水依旧,可是却死气沉沉,遍地凌乱,唯有路边花林里的花默默无声地绽放着,曾经喧嚣的小妖怪们,此刻半个也不在。
队伍停在陆千乔屋前,早有人过去敲门,等候半晌没有反应,破门而入,片刻后那人又惊慌失措地奔出来:“屋里没人!乱糟糟的!将军不见了!”
辛湄顿时有一种大冬天又被人泼一桶冷水的感觉,情不自禁一哆嗦。
众官员没头苍蝇似的胡乱商量一阵,只得再派人过来跟她汇报:“那……只好请姑娘暂在此等待,我等即刻派人搜寻皇陵内外。”
这种事他们从没遇见过,圣旨都送到家门口了,这素来桀骜不驯的将军居然当个屁,连面都不露,把一干人丢在外面干站着。
彪悍的人生果然不需理由。
只是他这样不光是给皇上甩脸色,更是等于一巴掌把自家夫人打晕了。这可怜的姑娘,刚嫁过来,就遭遇这桩悲剧……那姑娘……呃,那姑娘怎么自己从车里下来了?!
辛湄慢悠悠地下了车,一把扯掉盖头丢在地上,拍拍手拔腿便往前走。
焦头烂额的官员们赶紧上来拦住:“夫……姑娘!新娘子不好乱走的!”
她现在心情很不好,又懒得说话,只把拳头在众人面前晃了晃:“看好,这是拳头。”
拳头……众人齐齐望向她白嫩娇小的手,这拳头蛮好看的……然后呢?
她再指指身边碗口粗的梨花树:“这是树。”
那、那又如何?
下一刻,这只漂亮的拳头便砸在碗口粗的梨花树上,只听“咔嚓”一声,悲摧的梨花树流着眼泪倒下去。
所有人瞬间后退三大步,毕恭毕敬地空出一条康庄大道,沉默又颤抖着目送她走远了。
辛湄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慢慢往前走,笔直地走。
她反复回想遇到陆千乔后的所有事情,怎么也想不明白——难道他其实是讨厌自己的?讨厌到连夜搬空皇陵,甚至连一张纸条也没给她留下?
见他的最后一面,那些场景与对话被她反复拿来回想,越想越觉得心慌,底气也没先前那么足了。
他叫她“走”,那个走原来不是回家的意思?原来,是叫她“滚走别再来”?
也就是说——陆千乔并没她想象的那么喜欢自己,从头到尾,是她自己弄错了?热脸贴冷屁股,她完完全全地闹了个大笑话?
可能吗?真的吗?
她曾经觉得皇陵是个很讨厌的地方,因为那时候她被迫软禁在这里。
后来她又觉得这里其实很美,因为这里有陆千乔。
如今繁花依旧,绿水依然,她却再次感到一种深深的厌恶,厌恶里还有许多不解,许多委屈。
突然,脚步停下。
眼前是无边无际淡白的杏花林,还有那座熟悉的高台。辛湄抬眼望上去,自己也不知要找个什么答案,或许她是希望抬头便能见到陆千乔站在上面,与往日一样挥舞长鞭。
杏花落满袖,她垂下头,发髻上的数颗大珍珠滴溜溜地滑落在地,像眼泪似的四下散开。
是回去的时候了吧?放弃天真的幻想,陆千乔其实根本是很讨厌她的。
嗯……该回去了。
……
回去个头!
辛湄一把撕掉身上的嫁衣。
陆千乔呢?!那个混账藏在哪里?!她要把他揪出来,打成人饼削成人棍!她一脚踢飞脚边的青砖,砖头像箭似的飞出去了,撞入杏花林里,里面顿时传出一声沉闷的痛呼。
辛湄冲进去,抬手一捞,躲在里面的人狼狈不堪地被她拽着头发提了出来。
“是你!”
“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