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属·直布罗陀】E·G菜谱林著
清晨,薄雾蒙蒙,阳光闪烁,空气宜人。病人们在草地上溜达着。鲁道夫站在二楼窗口,呼吸着窗外新鲜的空气。他感觉到这是春天的气息。这气息勾起他许多记忆。他没有忘记如何修面、怎样与人交谈、读书、看报以及其他日常生活中的事情。但是其余的,他能记忆起来的,只是背景中一些零碎的信息,无法连贯成一个完整的事件——犹如一阵阵轻柔的风声,害羞地划破这宁静的田园,悠然而过。
在花园灌木篱笆的外边,一块空地好像堡垒前的斜堤,向上爬向公路的杨树屏障。高高的杨树把川流不息的车辆导向后面的高架公路。长长车流仿佛在空中闪烁的彩带。这些树木就是他的世界的前沿边界。几个星期以前,他住进这家精神病医院以后,就没有出过医院的门。尽管和医院里的其他病人一样,他是来去自由的。
“布里西医生叫你了,坦斯尔先生。”护士拉着咨询室半开半掩的门,微笑着说。
他不住地提醒自己:他叫鲁道夫·坦斯尔,48岁,未婚,出生于乌得勒支市(荷兰中部城市,为阿姆斯特丹运河的重要河港)——他的护照上就是这么写的。但他还没有意识到,那天晚上,他在一个陌生城市漫游,发现自己迷路了。最后,他不得不求助于警察。警察根据他口袋里一个小本子上的地址,把他带到城里一个两居室的套间里。但是,除了能确认他单独住在这个套间里,以及他是荷兰烟草公司住内陆地区的总代理身份之外,他拿不出其他有关的证明材料。
布里西坐在桌边,一边问一边记。“你好,鲁道夫!我们随便聊聊,占用你几分钟时间。”
这个年轻医生风度翩翩,鲁道夫渐渐适应了他的随意的方式。他以前从来没有接受过精神病医生的咨询,原以为是躺在病床上,医生一边和你谈些幼稚无聊的傻话,一边做着笔记。但和布里西的交谈非常轻松,一点不让人感到拘谨。或许他的方式不是一种正统的方式,但鲁道夫却能从这种具有个性的谈话中,感到一种安慰。
“嗯,”布里西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由衷地微笑着。“早上感觉还好吗?”
鲁道夫耸耸肩,表示了他沮丧的心情。
“那么,不要太担心,鲁道夫先生,”布里西说道。我们会帮助你恢复健康的。
鲁道夫强打笑容,作出非常信任医生的样子。现在,布里西犹如大海里的一根浮木,一根可以救他一命的浮木,他一定要抓住它。
“你何不出去到村里走走,散散步。那里环境优美,空气新鲜,对你的健康会有帮助的。”
鲁道夫摇摇头,精神病医院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好像是外星一样,充满变数和危险性。
“还有,”布里西说,“我听说,你拒绝接见那两个来自阿姆斯特丹,你的办事处的人。”
鲁道夫不耐烦地答道:“见到外人我会紧张,在一起也没什么好说,太让人沮丧了。”
“你的那些病友怎么样?在一起相互交流交流,会有益于……”
“哦,医生,我担心精神上承受不了。我不想一直待在精神病院里。”
布里西咂咂嘴,舌头发出咔嗒声,恍然大悟地说:“鲁道夫,我告诉你,这方面不会有问题。尽管我们对神游症的方方面面,还不是都很了解,但从本质上说,它通常是由于大脑的压抑所导致的。”
鲁道夫笑了笑,但神情不是很愉快。“你说的是。”
“我……嗯……”布里西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公文包。“这些我都看过了。我觉得毫无问题。银行账户没有不良记录,没有其他不好的信息,没有敲诈记录,甚至也没有过期未付的账目。”
鲁道夫看看那文件,显出不悦的眼神。他已授权布里西,对于可能导致自己失忆的个人文件,他都可以查看。“这些暂时还是由你保管,好吗?”
“好的。”布里西又把文件盒放回抽屉。“那些梦幻是怎么来的?”
“通常都是些荒谬的事情,都是幻觉。”
很多时候,鲁道夫所做的梦非常简单,但动机不明确,情景难以再现,因此,他羞于和医生交流。相反,他总是胡编一些从太空中下来的怪物的故事。他并不认为梦幻有什么重要。现在,他突然感觉到,故意妨碍这个年轻医生帮助他康复的努力,是多么不公平。
布里西好奇地看着他:“怎么啦?”
“很抱歉,”鲁道夫说道,突然感到尴尬起来。“我以前一直在对你撒谎。”
布里西故意逗趣,斜视了他一眼,“嗯!我觉得那个怪形人一样的滴水嘴,以及其他的一些怪物,听起来总让人觉得难以置信。”
“这些事情是我编造的,”鲁道夫辩白说,“你总不会说根本没有做梦,对吧?”
布里西笑着轻声说:“是不怎么相信。那么,你都梦见什么了呢?”布里西见鲁道夫不情愿地抓挠耳朵,停了停说,“哦,鲁道夫,我不是说,我们已经找到了答案,但我们的建议是中肯的,有益的。”
“好吧,那么我告诉你实话吧,是有关一个女人的,我每天晚上都会梦见她。”
“是性爱梦幻。”
“不是。”鲁道夫纠正道,“不过……在某种程度上,又可以说是,因为我一直非常渴望得到她。”
“继续说!”
鲁道夫犹豫一下,说:“真是太可笑了。”
“梦境里的事情都是这样,没有什么可笑的。”
“不,我不是指梦境。事情非常清楚,非常真实。就是我太可笑了——我爱上了这个女人。”
“她看上去像你见过的谁吗?”
“我不知道。我从没见过她的脸。她把脸藏在长发里,总是在阴影里出现,先是逗我,引诱我,一会儿又逃避我。整个事情更像是一种幻境……一种激情。我醒来时大汗淋漓,非常失落。”
布里西点点头。“你可能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她,你把那个情形一直压抑着。”
“压抑着?我一直想知道她是谁……”
“不要焦急。我告诉你,这是一个复杂的事情,得慢慢来。”
尽管问诊很令人烦心,但鲁道夫希望问诊继续下去。出乎意料的是,布里西丢下了这个话题,不再提起。
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每一个早晨,鲁道夫都要报告那个永无止境的反复出现的梦境。布里西总是耐心听着,从不插话。等他讲完之后,布里西总是转换话题,避而不谈他天天做梦的事情。布里西似乎已对梦幻失去兴趣,并提出不久将进行药物治疗。但是鲁道夫除了他的梦境,其他什么也不考虑。他所关注的是梦中反复出现的事情,这个事情已固定在他脑子里。
一天,他向布里西抱怨说,他最近一直头痛不止。但是,一个难以让他得到慰藉的事实是,他被告知,就他目前这个情况,这是一种正常现象。除此之外,他已经意识到了医生态度的变化,这使他感到愤怒,整个的检查,纯粹是例行公事,开始变得枯燥无味,而且令人生厌。只是由于对外面世界不确定性的害怕,他只得仍待在医院里。
他终于无法忍受了,他站了起来,挥舞着双臂。“我再也受不了,简直要把我逼疯了。”
布里西朝他看了看,有点儿吃惊,“怎么啦?”
“所有的一切!比如说,想想这荒诞的梦境。一个大男人,竟然爱上一个幻像,一个幽灵——渴望得到一个阴影,你可以想象吗?难道这不是疯狂的行为!”
“怎么会?同样的情况不也经常出现在现实中吗?”
“你是什么意思?”
“比如说,你深深爱着一个女人,当你渴望得到她时,她拒绝了你。”
鲁道夫皱起了眉头。布里西懒洋洋地用铅笔轻轻地叩击着桌子。
一个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总有可能被激怒。
“我也搞不懂,”布里西继续说道,“难道说不管什么样的爱情,都会带来这样那样的问题吗?”
“你是在说生活中的事吗?”鲁道夫一本正经地说。
布里西叹了口气,说:“我想,你是觉得,精神病医生没有资格拥有爱情吧。”
好像什么东西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使他显得很兴奋。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让自己的行为优雅得体。他对自己的失态表示了歉意,并坐回到椅子里。“当然,你和常人一样,也可以爱。”他以一种和解的口吻说道。
布里西淡淡地笑了笑。“是的,但不能让爱妨碍了我的工作。”
“你也有问题呀?”鲁道夫问道,他无法掩饰自己的好奇心。
布里西显得有些尴尬。他婉转地说道:“哎,老兄,都是些烦心事,让我的问题给你添烦恼,这是不道德的。”
鲁道夫笑道:“我发誓,我不会怪你。”
布里西迟疑了一会儿。“其实……也没有多少事情好说的。不久以前,在一次聚会上,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她长得很美,第一眼看见她,我就被她迷住了——这大概就是一见钟情吧。不知你是不是也喜欢浪漫。”
鲁道夫点点头。“或许吧,有那么一点。”
“对了,后来的事实证明,她也被我吸引住了。接下来,我们便同住了。事实很明显,只要她同意,我马上就可以娶她。”
“她不愿意吗?”
布里西恼心地叹了一口气。“她当然愿意。问题是,在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有了爱她的人,是一个中年男人。这个老傻瓜认为,爱就是不断地给她买礼物。”
年轻医生对中年人的鄙视,使鲁道夫内心有点失望。年轻医生这话说得很不得体,但他尽量原谅了他,毕竟是无意中说出的。
“但是,想必,”他说,“他们还没有结婚吧?”
“当然,他们还没有结婚。可碰巧的是,这个家伙是暴力嫉妒狂。她对他害怕得要命,根本不敢跟他提出分手。
“所以,我们不仅见面时得非常小心,还得适应那老东西一时的兴致。说起来都是丢尽人的事——我可以告诉你,我这事要比你的梦境令人沮丧得多。”
后来发现,布里西那次偶然闲聊,让鲁道夫一直挂在心上。尽管他知道,即使表面上看去信心十足、年轻有为的精神病医生,在生活中也有自己的烦心事,但这却没有对他起到什么安慰作用。在某种程度上,这个故事更增添了他的烦躁和不安。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依然让鲁道夫感到枯燥乏味。布里西不再提及他的浪漫的烦心事。鲁道夫开始觉得时间过得非常慢,慢得简直让他无法忍受。他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他觉得布里西对他的事情已经失去兴趣。他曾经向布里西提起过有关药物治疗的事情,但布里西有推托之意。
一天早晨,鲁道夫忍不住发脾气了:“我的病你现在听都不愿听我说,你是医生!”
布里西似乎是从一种恍惚状态中惊醒,木然地看着他。
鲁道夫反感地摇摇头:“我觉得,你一点也没有要把我从这绝境中救出来的意思。”
布里西站起来,没有说话,只是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鲁道夫看着他,带着悔恨和自责。“你有什么难处……”
“是的!”布里西无情地打断他的话,“我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这是严重违反行业道德的。”他停下脚步,突然作出决断。“非常抱歉,鲁道夫。我正准备向您道别,我得离开一段时间,把我自己的事情处理好。我这样心事重重地在这里,对我的病人是不公平的。”
“请不要这样!”想到又要面对另外一个精神病医生,鲁道夫感到恐惧。
“我有什么办法呢?”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鲁道夫恳切地说,“发生什么事了?”
布里西使劲耸了耸肩。“没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那个老家伙疑心病越来越重。他近来经常大吵大闹,我担心近段时间,会有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
鲁道夫神经质似的,随口应道:“她一定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女人。”
布里西点点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在桌子最上面的一个抽屉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张照片来,递给鲁道夫。
鲁道夫简直还没有来得及看清照片上那张微笑的脸,头便开始旋转起来。怎么了呢?他要睡觉了吗?他又在做梦了吗?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布里西突然不见了……,不,他站在他旁边,正从侧面看着他呢。
鲁道夫好像喉咙被什么卡住似的,艰难地挤出了一句:“就是她!”
“你究竟在胡说什么?”布里西生气地说。
鲁道夫激动起来。“这就是我梦中的那个女人,兄弟!你还没有听明白?”
布里西大笑起来。“真是荒唐,鲁道夫!”
“荒唐?”他又凝视着那张照片,如饥似渴地端详着她的芳容。“我对你说,她是我的女人……”
“见鬼!你怎么可能梦见一个你见都没见到过的女人?”
鲁道夫抬起头。他被布里西轻蔑的语气一激,有些慌乱了。“见都没见过?但是我爱她……”
“幻觉,老伙计。不要把你的幻觉和现实混搅在一起。”年轻医生公然的指责让鲁道夫很吃惊,“这是我同床共衾的女人,除了那个可恶的老淫棍,还没听说有其他人爱着她。”
“不!”鲁道夫猛然站起身来,使劲地摇着头。
布里西轻蔑地扭动了一下下巴,对他的反应拒绝理会。“你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
“她的名字?”鲁道夫感到全身直冒冷汗。但是,他突然觉得所有的事情水晶般的清晰起来。“吉娜!”这两个字他几乎是本能吐出来的。“吉娜!”
“真的吗?你这样称呼她,是因为你碰巧给她起了这个名字吧?”
鲁道夫现在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撕破笑脸了。“你就是那个把她从我身边勾引走的人,是你这臭小子,是你这狂妄自大的小狗羔子!”鲁道夫猛地一拳打了过去,不巧,打空了,整个人失去了平衡。他感到布里西紧紧地抱住他的腰部,把他按回到椅子里。他强健有力,鲁道夫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无可奈何。他已经意识到房间里还有其他的人。有人用力把他右手的袖子拉了上去,在他的手臂皮下注射了一针。
布里西猛地把他的脸拉近来对着自己:“这就是你要杀害她的原因,对吗?”
鲁道夫茫然地看着布里西锐利的、不友好的目光。“杀害她?但我爱她……我爱她……”慢慢地,他的眼睛开始朝里翻:他在她公寓里等她,她回来得很迟。他怀疑她在骗他。他们在楼梯顶部争吵。她大笑,笑得很轻浮……
“我太气愤了,火了。”他冷冷地说,“我打了她。她向后倒在了楼梯上,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姿势很怪。我从没有想要伤害她。我爱她,难道你看不出……”
一种强烈的困倦感袭来,让他无法抗拒。布里西松开双手,把一只手臂放在他肩上。令人费解的是,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友好起来,几乎可以说是温柔体贴了。
“好了,鲁道夫,一切都好了!你不是故意要杀害她的。不幸的是,你失手把她杀死了。你得接受这个现实,逃避是没有用的。”
鲁道夫还没有明白。怒气和妒忌已从他身上逐渐消失,留在他脑子里只有困惑和不解。“都是因为你,”他含糊不清地说,“你和吉娜。”
布里西摇摇头。“不是我,鲁道夫。我从没见过她。警察发现了她和你之间联系的证据,那张照片也是他们给我的。”
鲁道夫茫然地看着他,眼睛几乎睁不开来了。这些人都是谁?他是在这里干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