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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织机

【尼日利亚】韦勒·奥基特兰著

路途遥远,座位硬邦邦的不舒适,克利多斯·巴都尔感到疲劳而烦躁。今年三十岁的巴都尔是一名纺织技师,他一直在尼日利亚首都拉各斯市的一家工厂工作。这时,心神不定的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封电报来。这封“父病速归”的电报他已阅读过无数次了。他叹息着,同时环顾着他乘坐的这辆破旧的长途公共汽车。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尽管道路高低不平,汽车不停地颠簸,但车上的旅客都沉沉酣睡。

黄昏时分,汽车终于缓缓地爬进了埃莱金。这是个不大的村子。几栋灰泥建筑,一家邮政代理处,一所小学,以及两条街道旁边散落着的星星点点的土屋。不过,这里有大量的织布机,它们犹如青春期的少男少女脸上的粉刺,斑斑点点地点缀在乡间风景画上。这是因为,纺织工艺是这里主要的经济事业,而传统的农业是基本生计方式。

从汽车上下来,克利多斯已是疲惫不堪。村里的一切还是旧样,没有什么变化。几头猪在村头游逛,在路边排水沟寻找食物。羊屎狗粪遍地皆是。村里没有通电,也没有自来水,埃莱金仍是这个国家比较贫穷落后的村落。愚昧残忍让人伤心的事时有发生。克利多斯看在眼里,暗暗发誓,要为改变这极度贫困的村庄做点事情。

天已黑了,克利多斯家的泥土平房里还没有上灯。他发现,他家的茅草屋顶刚刚翻新过。墙上圆饼似的牛粪已干燥,那是预备做晚饭的燃料。当他走近时,他闻到一股香味,那是他奶奶烟枪的味道。他在回家的路上没有见到人。家门口有一道用柳条编织的篱笆门,那是用来阻拦外面的羊和狗的。他打开篱笆门,看见他八十岁的奶奶孤零零地坐在门厅上。借着她脚边煤油灯暗淡的灯光,他吃惊地发现,奶奶显得那么衰老。

“回来啦,孩子。”奶奶说着,艰难地立起患关节炎的腿,把克利多斯抱在怀里。

“你好吗,奶奶?”克利多斯问道。

“我很好,孩子,”奶奶把他紧贴在胸口说道。克利多斯十五岁失去了母亲,是奶奶把他和他的两个弟弟带大,奶奶如同妈妈一样照料他们。“路上还好吗,孩子?”

“还好,奶奶,”克利多斯答道。他不想告诉奶奶三个多小时的颠簸劳累,以免让她烦心。

“你老婆孩子还好吗?”

“很好,奶奶。其他人到哪里去啦?”克利多斯问道。

“马提亚和彼特还在车间里,他们的妻子带着孩子们赶夜市去了。埃莉克,你爸爸的小老婆,在医院里陪你爸爸。”

“爸爸身体怎么样?”克利多斯问道,顺手把他小包放在门厅的角落里。

“五天前,他们让他住到医院后,我还没见过他。他们为什么要送他去那里,我真的不懂。塔夫,那个土郎中,他说能治你爸爸的病,但是,这个埃莉克,坚持要送他去医院。”见克利多斯深深叹了口气,奶奶转过话题说道,“你也累了。你去洗洗,我给你做饭去。明天早上,你可以去看看你爸爸。”

尽管已经快八点钟了,也很疲劳,但克利多斯还是很想当晚就去看望爸爸。他婉拒了奶奶的建议。他爸爸住在一家基督教堂医院,这家医院坐落在城郊,离他们这个村子不远,但在这个时候去医院还是困难的。他奶奶建议他去找布西鲁,一个自行车修理铺的老板。“你现在快去,他可能还在店里,他会把自行车借给你的。”

克利多斯很快又回到尘土飞扬的公路上。非洲的夜空,星星格外明亮,孩子们在夜色中借着星光追逐嬉玩,女人们头上顶着货物,前往广场夜市赶集。

布西鲁马上认出了克利多斯,挑了一辆最好的自行车免费借给他用。“你明天早上再拿回来吧。你这么久没回家,这次回来跟你爸爸多聊会儿。”他说。

克利多斯骑着车,驰行在弯弯曲曲的乡村小路上,夜晚清凉的风轻拂着他的脸。穿过夜市,他看到五彩缤纷的煤油灯,如同夜空中的星星,把漆黑的夜晚照得通明,这使他很兴奋。这里很安宁,他想。充满噪音和污染的拉各斯市似乎是另一个世界。二十分钟以后,他来到了医院,来到了他爸爸的身边。

“这就是我爸爸吗?”他见病床上躺着一个面色蜡黄,极为消瘦的老人。克利多斯问埃莉克。

“是的,是你爸爸,”埃莉克答道。原来那个强健、机敏的爸爸不见了,他现在看到的是一个有些陌生的已经凋谢了的人形。“高烧持续不退,根据护士的建议,我正在用毛巾给他冷敷。”埃莉克注意到了他的眼神,说道。

“爸爸、爸爸,是我。我回来了,”克利多斯叫道。但他的爸爸两眼依然盯着天花板,嘴里喃喃自语,不知所云。

“我想他认不出你了。”埃莉克说。

“像这样子,有多久了?”克利多斯问。

“到医院他就这样子。医生说是伤寒,他的情况不怎么好。”

“这种病怎么……”克利多斯正说着,他爸爸突如其来的尖叫声打断了他。

“蛇,蝗虫……它们又来了。”约西亚·巴都尔突然大声喊叫,同时双手遮在脸上,好像害怕看到什么。在克利多斯惊恐地向后退时,埃莉克赶紧弯下身去,把毛巾在水桶里浸湿,轻轻敷在约西亚身上。

“别害怕,叔叔,这是高烧烧的。体温过高了,他就开始胡说。”

克利多斯看着他爸爸持续不停的谵妄,他感到很无助,心里充满悲伤。

克利多斯在他爸爸身边一直待到午夜才回家。奶奶告诉他,他的两个兄弟马提亚和彼特已经睡觉了。然后,安排他到他爸爸的房间里休息。他实在太疲乏了,躺到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次日早晨,屋顶上公鸡沙哑的啼叫声把他吵醒,告诉他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当太阳悄悄地爬上地平线,露出非洲典型的淡蓝色的霞光,克利多斯匆忙穿衣起床。在外面的走廊上,他遇见他的两个弟弟,他们的妻子、孩子都来向他问好。玛提亚,他的大弟弟,今年三十七岁。他赶紧过来告知克利多斯,他爸爸在医院的情况。“我们的妻子马上就去医院替换埃莉克服侍爸爸。”二十五岁的小弟弟彼特补充道。

当克利多斯中午来到医院的时候,他发现埃莉克和他弟媳妇在外面的游廊上哭泣,这使他吃了一惊。“怎么啦,爸爸呢?”克利多斯问道。

“刚才,他突然吐血,医生、护士正在抢救。”埃莉克哭着答道,说话声虚弱无力,低沉沙哑。克利多斯的心往下一沉,膝盖都发软了。他用出全身之力,鼓起勇气,跑进男病人急救室,去看他的爸爸。

克利多斯冲进病房时,医生和护士正用一块毯子往他爸爸一动不动的身体上盖。不用问,他已经知道他爸爸的劫数了,他快步走到他爸爸身边,征得护士允许,揭开毯子,看了他爸爸一眼,久久压抑着的悲痛再也难以控制,他哭了出来。整个世界都在他面前摇晃着,他蹒跚地走了出去,差点昏倒在外面的长椅上。他哭得像个孩子似的,他是那么的悲痛,抽噎着,整个身体在颤抖。

约西亚·巴都尔的葬礼定在下一个星期的星期六,放在圣·巴恩欧罗姆教堂,这是埃莱金唯一的一座教堂。克利多斯忧心如焚,急匆匆赶回拉各斯,接老婆孩子。他还让老婆给他取些钱,因为葬礼开销通常都是比较大的。

从克利多斯爸爸去世的那天开始,亲戚朋友们都集中来到巴都尔家。名义上,他们是来吊唁慰问的。同时,他们带着孩子们住在这里,一直住到葬礼那天,得招待他们五天,管他们吃,管他们住,甚至还要款待他们的亲戚朋友,这都是死者家庭的费用开支。尽管全家人都处于悲痛之中,但是,大多数村民都认为,约西亚身后有那么多子孙,没有理由不兴高采烈,把葬礼办得喜庆一点。他们根本没有考虑到,他还有一个老妈妈还活着。

约西亚的去世,受打击最大的是奶奶。最近,听到这消息时,她根本不相信。一直到亲戚朋友们来吊唁,她才在亲戚朋友面前,把他儿子的死归咎到埃莉克身上。“要是她肯听我的话,让土郎中塔夫来看,我儿子今天还会活着。”她说。

克利多斯的老婆孩子赶在葬礼的前两天到达了。葬礼那天天空晴朗,阳光明媚。在克利多斯看来,这与葬礼的气氛是极不相称的。在教堂举行过短暂仪式后,约西亚·巴都尔的遗体被送到教堂后面的墓地,在坟墓旁边进行祈祷仪式。

然后,在妇女们的哭泣声中,棺材缓缓放入墓穴。墓地形似巨大马尾的木麻黄树,在下午湿热的微风中,也发出呜咽之声。坟墓被渐渐地填满了土,一个年长的妇人背诵着约西亚的家谱,背诵之声催人泪下,让墓旁的人嚎啕大哭。

此后一段时间,都是喜庆活动。按照传统习惯,老人去世以后,家有儿孙的,必须得为其庆贺。所以,亲戚朋友们继续聚集到巴都是尔家大吃大喝。大盘大盘吃阿好饼(一种用番薯粉蒸烘的糕饼),喝秋葵汤。就着棕榈果酒,大盘大盘吃牛肉。人们吃着唱着,艺人们敲着鼓,还有一些非洲特有的打击乐器为他们助兴。这欢乐的场景似乎和女人们所期待的一样。女人们成群结队而来,又唱又跳地加入其中。她们载歌载舞,激情洋溢,丰满的屁股伴随着轻盈的舞步,使劲扭动。然而,在这有声有色、饶有兴趣的壮观场景之外,她们所唱的歌却令人惋惜。惋惜她们唱出了“为约西亚来世娶一百个老婆生一千个孩子”祈祷。惋惜一个母亲健在的男人匆匆离去。

随着时间的缓慢过去,这些翩翩起舞的女人们的面部表情也渐渐地甜美柔和起来。慢慢地,大家都融入欢快的气氛之中,隆隆的锣鼓声和打击乐也和着音乐的节拍更加轻巧动听,许多亲朋好友及其他人也忍不住扭动身体,或加入其中跳起舞来。

按照传统,在葬礼之后,要举行一次家庭会议,来分割死者的遗产。会议放在卡萨利·巴都尔家里举行,他是约西亚唯一健在的兄弟。和他弟弟约西亚不同,卡萨利没有皈依基督。七十年前,西方传教士就开始来这里传教了。由于下午太阳大,天气炎热,会议放在卡萨利的泥土平房后面的芒果树下举行。参加会议的有克利多斯、玛提亚、彼特。埃莉克,约西亚的后妻,按照吩咐在家里等着。

会议一开始,卡萨利便告诉他们兄弟们说,按照当地习俗,家里的男性长者,是他们爸爸财产的理所当然的分割人。他压低声音说:“你们都清楚,约西亚留下三十台织布机,一个可可种植园,一部分布匹,两幢平房……”当他罗列这些遗产的时候,克利多斯和他的兄弟们都全神贯注地打着自己的主意。

克利多斯关注的是织布机。爸爸一直打算把织布这一块留传给他。克利多斯知道,他伯伯卡萨利也清楚这个事情,所以,他对于继承这份遗产是有把握的。凭着他和拉各斯市织造业的人脉关系,他自信能让这里的纺织业发展起来,并成为一项有益的商业投资项目。以前他的兄弟们在经营上管理不善,他接管后,除了可以改善经营管理,还可以把这个产业发展推广,使之成为这个村第一项切实可行的工业产业。

在树荫的另一边,玛提亚和彼特的想法却与克利多斯完全不同。他们同样知道,他们的爸爸把织布机留传给克利多斯的意图,现在,他们准备反对这个主意。他们非常妒忌克利多斯。在他们家,他一直被认为是最聪颖出众的孩子,他出去上学接受良好的教育。而他们却都回家待在村里干活,这些产业都是他们跟着爸爸艰苦劳动创下的,现在,由克利多斯来接手,尽管他们不乐意,但要反对,又觉得可能会得罪了克利多斯。

在这个屋里,住着卡萨利以及他的四个老婆和众多孩子。埃莉克忧心忡忡。她今年才二十七岁,对以后的生活充满忧虑。按照当地的风俗,她可以在她丈夫家属的男人中选一个,续嫁过去。她在仔细权衡摆在她面前的几种选择。

毫无疑问,卡萨利不在考虑之中。想到和这么个老头度过余生,让她不寒而栗,尤其她知道,他平常对妻子们是那样残暴。此外,埃莉克知道,卡萨利由于以前患过一种什么病,近五年来,他已失去生育能力,尽管他总是吹嘘自己充满阳刚活力。

埃莉克仔细掂量着玛提亚和彼特。这兄弟两人因为喝酒以及和他伯伯为女人争风吃醋已经臭名昭著,显然对她不合适。克利多斯给她的感觉比较好,守规矩,又有体面的工作。她默默祈祷克利多斯会主动要她。正在她祈祷的时候,有人来叫她过去开会。

她跑过去,在芒果树下找了个位置,准备坐下来,一阵风吹来,掀动她的礼服,展露出她青春美丽的身材。她坐下来后,卡萨利转身对着她。

“我把你叫来,是因为你六岁的儿子,他的权益由你代表。你也知道,你自己也是需要分割的财产的一部分,如果不是由于你儿子的缘故,你是不应该来这里的。”

突然间,埃莉克的心一下子掉到冰窖里了,此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为自己的未来担忧了。

卡萨利故意盯着他们看了一会,继续说道:“由于克利多斯住在拉各斯市,织布机由我接管,玛提亚、彼特继续在这里工作,我会付给你们工资的。”小弟弟彼特按捺不住,一下子站了起来,玛提亚把他按住。卡萨利瞪了瞪彼特,继续说道,“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希望克利多斯有空闲的时候,能从拉各斯回来,为我们的经营和管理提提建议。”他说道。

克利多斯愣住了。他惊愕得气都喘不上来。

“至于埃莉克,”卡萨利继续说道:“按传统习惯,由家族中年纪最长的男性领娶。”他顿了顿,用手拍打鼻子上的一只苍蝇。这时,这里静得出奇,以至于芒果树叶在头顶上沙沙作响的声音,好像飞过来一架飞机似的显得特别刺耳。埃莉克直挺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脸色死一样苍白,嘴唇颤抖着,似乎在默默祈祷。卡萨利咂着嘴,继续道:“埃莉克和孩子最迟不要超过明天晚上,搬到我这边来住。”

埃莉克紧握双拳,紧扣头部,深深叹息。卡萨利冷冷地、严厉地瞥了她一眼。

“你们大家都是知道的,”这个老人继续说道。“我年纪大,干农活不如以前。所以,为了保证抚养埃莉克,以及她儿子的开销,我得接受我过世的弟弟的可可种植园。”

在这个关头,克利多斯已经清楚地知道,他的伯伯,已经占有他爸爸的几乎所有的遗产,他愤怒地站了起来。

“克利多斯,坐下!我还没说完,”卡萨利高声说道。

“已经没有什么需要说完的事,伯伯。”克利多斯幽默地立即反驳道,仍按习惯礼貌地称呼他。

彼特也站了起来:“是的,伯伯,你已经把所有的都占为己有了……”

“你还口口声声地说,为我们的利益着想。”玛提亚说道,同时,他也站立起来。

三个年轻人眼睛喷射烈火,心脏砰然作响,一起怒视着伯伯。为了缓和气氛,卡萨利马上向他们解释说,他们还拥有他们爸爸留下的两幢平房和一些布匹。

彼特说:“伯伯,这些已经不值一提了。你把看中的都拿走了——可可种植园,织布机、至于……”

“但你们仍然可以在那里工作,”卡萨利打断他的话说。

“在那里工作?给你打工?”

“这还不够吗?”卡萨利质问彼特。“你想我会傻到让你和玛提亚,两个臭名昭著的人来替我管理经营吗?”

卡萨利站在那里,愤怒得喘不过气来。正当他在考虑如何对付这三兄弟时,埃莉克刺耳的声音,打破了这沉闷的寂静。“伯伯,我不能嫁给你!”她忍住泪水,断然地说。

“你……你……你怎么敢这样说,你这个贱人。你难道不知道,我娶你是为了帮你吗?你以为你丈夫死后,还有人敢碰你……”卡萨利大发脾气,大喊大叫起来。

“伯伯,我不要和你生活在一起,我还要生孩子,”埃莉克脱口而出。

这句话使卡萨利极为震惊,他一下子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这时,玛提亚不顾传统和习惯,大声对着他伯伯吼道:“我不来管你怎么对待我爸爸的妻子,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你不能这样处置我爸爸的遗产。”

克利多斯也和他的弟弟一起和老家伙争吵起来。不一会儿,随着一阵骚动,几个兄弟都走了出去,埃莉克也带着孩子跟了出去。

克利多斯怒火中烧,他径直找到奶奶那里。他知道,奶奶是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当克利多斯向奶奶叙说会议的结果时,玛提亚和彼特也都走了过来。克利多斯说完后,奶奶说道:“你们兄弟几个都想要织布机,让我怎么帮你们?”

“奶奶,让我说说吧。”玛提亚说。

“哦?”

“彼特和我都觉得,与其让伯伯接管织布机,我们宁愿让克利多斯接管。”

但是,奶奶坚持说,克利多斯接管织布机之前,必须回拉各斯辞掉工作。她不愿意看到,在他离开期间,织布机没人管理。克利多斯考虑到在拉各斯工作,确实没有办法管理这边的事情,他只好答应奶奶辞去那边的工作。在兄弟们离开她房间时,奶奶让他们把卡萨利叫过来。

在他们兄弟三人离去之后,埃莉克满脸泪水,小心翼翼地走进奶奶的房间。“嗯,你又要干什么?”奶奶的声音很严厉。对于她把她的小儿子送到医院去,奶奶还没有原谅她。她仍然认为不送医院,她的儿子不会死。

埃莱克恭敬有礼地跪了下来,双手作揖,哀求道:“妈妈,我来求您帮帮我,请不要让我到伯伯家去,我还年轻,我不想带着一个孩子就这样……”

“你给我闭上嘴,谁说你可以不去?卡萨利纳你为妾,是风俗习惯。”

“我知道,妈妈,但伯伯太老了。我知道只有您能帮我……请让克利多斯叔叔收我好了。”

老奶奶突然大笑起来,她脱落了牙齿的嘴巴,卷曲起来,露出没有牙齿的牙床,笑起来显得滑稽而淘气。“你是从哪里知道克利多斯会要你的?再说,你认为他妻子会允许你去他家吗?”

“如果我去和他说说,我想他会同意的。”埃莉克说。

奶奶又被逗乐了。她挥挥手,示意她儿媳妇离开。她说:“走开。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你在家守孝四十天,守孝结束后,你就老老实实搬到卡萨利家去吧。”

当克利多斯把织布机的事告诉他的妻子时,困难和问题就来了。阿迈,城里生城里长的少妇,一个有两个孩子的妈妈,她对这些传统文化不以为然。她不喜欢埃莱金这个小镇,甚至有些厌恶。当克利多斯试图说服她,要举家搬到埃莱金时,阿迈坚持家应安在拉各斯。直到次日上午,双方仍未能达成一致。克利多斯感到疲累和烦躁。最后,他只好同意阿迈先带孩子回拉各斯,他自己留下来把事情先安排好。他觉得妻子早晚会改变主意,和他一起回到村里来的。

按习惯,克利多斯在家待完两个星期后,回到拉各斯,去纺织布厂辞掉工作。他从经济补偿金中拿出部分资金,登了一个月广告,建立一些联络渠道,为他的织布厂现代化计划作准备。他期待着妻子有朝一日,能改变想法,和他一起扎根埃莱金。他给家里留了一些生活费,并允诺两个星期回家一次看望老婆孩子。

回到埃莱金,克利多斯去接管纺织中心——一栋土墙环绕的茅草屋顶圆形建筑物,里面被分割成许多小房间。大约有三十间放置着织布机,这些织布机由竹条和金属网做成。圆形建筑中央堆放着大捆大捆的染色棉线,多彩的线条从这里装进一台台织布机,织成大包大包漂亮的布匹,然后运往世界各地,为人们的生活增添色彩。

克利多斯发现纺织工人们士气低落,干劲不足,导致中心的很多工作都落后于计划安排。在安抚过心有怨气的工人们之后,克利多斯还得想法堵住资金漏洞,不让他的弟弟随意开销。由于没有其他地方好去,玛提亚和彼特尽管心里不是很舒畅,他们仍留在纺织中心工作,由克利多斯开给工资。

由于克利多斯对厂里进行了重新整合,加上他和拉各斯的关系,定单开始大量涌来,尤其是手工织造布的定单。他们加班加点地生产,但工人们还是难以完成这突如其来的定单。在这种情况下,克利多斯到银行贷了款,把传统的手工操作的织布机,更换为自动化的织布机,以增加产量,改善质量。然而,这就使得一些只会操作手工机器的老工人要被淘汰,或另作安排。这种变化工人们不适应,克利多斯便失去了他们的支持。还有,他的两个弟弟,一直想从他那里争取对织布机的控制权。不久,突然发生在巴都尔家中的一桩丑闻,让他们找到了机会。

因为按照传统的要求,埃莉克要守孝四十天,这段时间仍住在她过世的丈夫家中。她对自己的未来忧心如焚。过几个星期,守孝期就要结束,她不顾一切地想逃脱卡萨利的魔掌。她现在和克利多斯同住一个屋檐之下。她思忖着,克利多斯的妻子现在远在拉各斯,倘若借这个时机能够怀上克利多斯的孩子,她就有足够的理由,要求他娶她了。因此,她便主动地帮助克利多斯做饭,洗衣服,想方设法接近他。久而久之,她在某种程度上,逐渐替代了他妻子的角色。

由于整天在织布车间工作的压力,加上妻儿不在身边造成的生活的孤单,每晚回到家需有个倾述心中烦闷和忧愁的人。他发现埃莉克是个愿意听他倾述,可以信赖的知己——同时,除了奶奶之外,整幢房子只住着他们两人。开始的一段时间相安无事,慢慢地,克利多斯不知不觉被埃莉克的殷勤所融化,心生怜悯,突然忘情,终于屈服,晚上的你来我往越来越频繁。

到了月底,埃莱克过了月例,不见来喜,她告诉克利多斯,她担心怀孕了。克利多斯马上建议她人工流产。“不,克利多斯叔叔,我不要流产,我不想死。”埃莉克答道。

“谁说就会死了?医院的产科医生说,人工流产很简单,很安全,我可以向你保证。”

“不,叔叔,我想要孩子。”埃莉克终于道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两眼盯着克利多斯。

“你说什么?难道你不知道这是个忌讳……”

“我顾不得这么多了,我就要孩子。”埃莉克答道。见无法说服她,克利多斯又气又火,怒冲冲地走了出去。

这次,奶奶凭直觉觉得他俩有事情,她把他们叫进自己的房间。当她说出自己的疑虑时,克利多斯承认了埃莉克怀孕的事,希望奶奶能帮帮他们。奶奶很恼火,她朝着埃莉克说道:“我真搞不懂,你们总是要制造危机,就像飞蛾扑火一样。我敢肯定,一定是你引诱克利多斯,存心怀孕的。

“我不是引诱他,妈妈。这是爱情。”埃莱克随即回答道。

“这是什么傻瓜爱情?难道你不知道这使我们家蒙受羞耻?一个儿子在他爸爸刚刚死后一个月,就让他老婆怀孕!难道他们不怀疑你和克利多斯合谋杀害了约西亚,达到你们在一起的目的?”奶奶继续说,她刺耳的声音越来越响。

随后是一阵死一样寂静,唯一能听到的是埃莉克的哽咽声。最后,克利多斯打破了这难熬的沉默。

“我们很抱歉,奶奶。我会安排好让她去人工流产,以免……”

“只要我还活着,就不允许你们这样做!”奶奶的回答斩钉截铁。“我不会允许我们有任何谋杀。”

“但是,奶奶,这……”

“你把埃莉克带到拉各斯去,她不能再在这村里住下去。”

“什么?带她去拉各斯?我老婆那里怎么去说,我的织布厂怎么办?”克利多斯叫道。

“你老婆那里怎么说?对她说,你要了第二个老婆,就这么说,”奶奶回答说。

克利多斯情绪激动地摇着头。“不,奶奶,你对城里的事情不了解。我妻子以及她的家人是不会同意我再娶一个老婆的,他们会找我麻烦的。”

“好了,好了,克利多斯,”奶奶说道,“你得说服你老婆,让她接受埃莉克,因为我们这里的风俗必须尊重。从今以后,你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自那天克利多斯和埃莱克在奶奶房里争论以后,玛提亚和彼特也知道了埃莉克怀孕的事。当天晚上,他们两兄弟来到了克利多斯的房间里。之前,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克利多斯接管了他们梦寐以求的织布机,却毫无办法,今天,发生了这起丑闻,真是天赐良机,他们是打心底感到高兴。不容克利多斯解释,玛提亚说道,“你出了这个丑闻,伤风败俗,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声不响地离开这里,把织布机交给我们。如果你拒绝这样做,我们就到拉各斯,把你的事情都告诉你妻子。如果你还是拒绝合作,我们就告知村里的长老,让大家谴责你的丑行,把你驱逐出我们村子。”

他静静地听着,他弟弟的话,如同一把把匕首,残忍地刺入他的胸膛。他极度痛苦,被这个问题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发现自己被逼进死角,既不能再留在村里,也不能带着埃莉克回拉各斯。他不停地思索着,努力想找出摆脱困境的办法。直到深夜,他终于有了一个主意。他来到奶奶的房间。在他打开房门时,奶奶已经醒来了。“是克利多斯吗?”奶奶问道。

“是的,奶奶,”克得多斯回答道。奶奶点亮了煤油灯。灯光中,克利多斯发现埃莉克也睡在奶奶房里,并且已经坐了起来。

“我来和你还有埃莉克说点事情,奶奶,”他面向奶奶说道,“我要你帮我,对外面说,这孩子是我爸爸的。因为我爸去世不久。我们可以一口咬定,这是爸爸的遗腹子。”

“哦,不!”埃莉克痛苦地呻吟。

克利多斯又转向她说道,“埃莉克,这也是为你好。我们这里的风俗可以让你在这里生养孩子,给孩子喂奶,直到断奶,你可以不去伯伯家里。”

“我不要去伯伯家里。”埃莉克哭道。

“谁说要让你去?因为你有身孕,你可以在这里待两年,直到孩子断奶。在这段时间里,事情总会有办法解决,这样总比被赶出村子,又回不了拉各斯好。”

沉默了一会儿,奶奶开口说道:“克利多斯,我不喜欢撒谎,但是,因为我知道你现在的困境,我只好同意你的想法。”

“谢谢您,奶奶……”克利多斯正欲往下说什么,奶奶的话打断了他。

“但要答应你,得有一个条件。”

“好的,你说,奶奶。”

“在埃莉克分娩之前,你得照顾她。假如最后她还得要去你伯伯家的话,你要抚养孩子。”

“好,奶奶,我同意。”克利多斯答应道,同时,埃莉克在一边抽泣起来。

为了阻止谣言的传播,第二天一早,奶奶来到了卡萨利家,告诉他一个新情况。得知埃莉克有身孕,老头子很失望,暗暗责怪他弟弟到死了还骗他。尽管他对这事心存疑惑,也只得同意,等埃莉克孩子断奶后,再领她过来。

当玛提亚和彼特来找克利多斯拿织布工场的钥匙时,他们觉得他关于埃莉克怀孕的解释难以置信。他们没有和他争论太多,彼特威胁他说,“假如你直到中午,还不把织布机交给我们,我们就让人到拉各斯,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你老婆,我确信,你是不会希望她知道后,来和你大吵大闹。”说完这些,两兄弟愤愤地离去。

很明显,玛提亚和彼特派人去了拉各斯,因为第二天早上,阿达赶到埃莱金来了。“你爸爸的妻子和你出什么事了?”阿达在织布工场找到克利多斯,当面问道。

面对妻子的焦虑不安,克利多斯尽量保持冷静,他说道:“阿达,你这样说就让我感到意外了,我兄弟玩这种伎俩,是为了从我这里争夺织布机,你还看不出他们编造这种谎言,和其他花招一样,都是故意在为难我。”但无论如何,阿达还是放心不下,她去找奶奶求证。奶奶巧妙地让她相信自己的丈夫。由于玛提亚和彼特没有其他证据来支持他们的陈述,所以,他们也不能按他们所威胁的,让村里的长老把克利多斯他们驱逐出村。这个事情只好暂时搁置下来,玛提亚和彼特继续想其他法子。

在回拉各斯的路上,阿达一直心存疑惑,那谣传的事始终萦绕在脑际。尽管一直以来,她对克利多斯是信任的。但现在,她不在他身边,总有些放心不下。因此,她采纳了她姐姐的建议,要赶紧到埃莱金和她丈夫一起。“假如你坚持呆在拉各斯,等到你后悔时,其他女人已经把你取代了。”她姐姐说。阿达到她所工作的女子高中辞掉工作,带着两个孩子来到埃莱金。

克利多斯虽然有些意外,但看到老婆孩子到埃莱金来,还是很高兴。看到他们的住所只有一个房间,阿达有些不满意。克利多斯许诺,他会另找一处地方安顿家小。阿达的到来使玛提亚和彼特遭到重挫,因为他俩还一直想以埃莉克怀孕的事敲诈克利多斯。而埃莉克此前还想着仍有机会和克利多斯在一起,看到阿达带着孩子一起来了,她知道,她的不幸已无可挽回了。第一天晚上,她在院子里共用的厨房里遇见阿达的时候,憎恨就在她心中生成了。对她而言,阿达侵入了她的领地。既然阿达不让她到拉各斯去,她也没有理由欢迎阿达来埃莱金。

阿达凭女人的直觉感到,埃莉克是她的敌人。从那个女人对她冷冰冰的态度上看,阿达更加坚信,埃莉克怀的孩子是她丈夫克利多斯的。但是,她始终把这些想法藏在心底里,只是经常敦促克利多斯为他们寻找新的住所。她不想在埃莉克分娩时还住在这个屋子里。

随着埃莉克的身孕越来越大,她的脾气也越来越大。她越来越感到阿达阻碍着她和克利多斯关系的发展,是他们之间的障碍,她把所有的怒气都集中在阿达身上。有一天,外面下着暴雨,轮到埃莉克打扫厕所,但她拒绝了。阿达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气,骂她是狐狸精。埃莉克则要她回自己家去。阿达更骂她是不要脸的妓女,自己丈夫去世还要偷他的儿子。这句话伤害了埃莉克,她怒不可遏。若不是克利多斯及时干预,两个女人几乎要动手打起来。克利多斯对她们连续不断的争吵厌烦极了。他恳求她们不要吵,请求埃莉克原谅。埃莉克则责怪他是她不幸的制造者,发誓对阿达对她的侮辱实施报复。

那天晚上,埃莉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作出了一个决定。次日清早,她假装到附近一条溪里打水,接着跑到一个部落巫医那里请教巫术。“我不想弄死什么人,”她对那个留着白山羊胡子的老人说,“我只是想求到一道巫术,把那个邪恶的女人,从我们村子里打发走。”

老巫师左手拿着鹿,单调反复地念念有词,过了一会儿,递给埃莱克一只葫芦,里面装着黄褐色的调合物。“你每天早晨醒来之后,不要漱口,不要和任何人说话,喝一口这个调合物。然后,你直接去找这个可恶的女人,向她问候。”

“问候她,这……”埃莉克不解地说。

巫医打断她的话:“是的,问候她,你按我说的去做。你每天早上给她下跪,热情诚恳地向她问候。我保证,你只需坚持半月,她将收拾行李,离开你们村子。”

埃莉克对幸福充满憧憬。“哦,活神仙,如果这事能成功,我将永远感激你。”

“当然能成功。记住,起床后就喝下它,在这之前,和谁都不要说话。”

给巫医付过钱后,埃莉克就回家了。

每天清晨,埃莉克按程序先喝下黄褐色的调合物,接着便去问候阿达。阿达并不知道埃莉克的用意,以为这是埃莉克对自己罪孽的自责和悔恨,所以,她愉快地接受埃莉克诚挚的问候。对于埃莉克态度的改变,她深受感动。她想说服克利多斯,取消周末搬出这座屋子的计划。

在埃莉克实施她的计划的第四天的一个深夜,全家人都被埃莉克的哭叫声吵醒了。当克利多斯和阿达来到奶奶的房间时,他们发现埃莉克在地席上打滚,地席上流着很多血。埃莉克哭述着。夜间,她小腹突然疼痛,原以为可以坚持一下,忍一忍就会没事。但疼痛越来越剧烈,后来竟流起血来。

一个小时以后,埃莉克被紧急送到了教堂医院,她流产了。她告诉医生,由于一种说不出口的小病,吃了一种土药。根据医生的诊断,正是这个土药,导致了她的小产。一星期后,埃莉克出院,带着虚弱的身体和极度的悲伤,回到家里。她发现,卡萨利正在那里等着她。

“现在你已经没有身孕了,跟我回去吧。”老头满心欢喜地说。然后,他又转向克利多斯说,“你很走运,小孩子流产了。我一直都知道,这小孩是你的。本来就等小孩出生以后,我好向长老报告,你将被逐出村子,那样,就要由我来帮你接管那些织布机了……”

当卡萨利领着埃莉克和她六岁的孩子离开后,克利多斯强抑住眼中的泪水。这是伤心的泪水,为那个为他怀了孩子的女人和他失去了的孩子伤心;这也是高兴的泪水,现在,他终于实现了他父亲的期望——对织布机的完全掌控。

如果你思想开放,乐于接纳新观念,那么肯定会有一种意志成为你的向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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