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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从翰林院走进练兵场

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乙未,秋。北京。

接连几日的风沙弥漫,街巷、房舍、树木都被蒙裹在黄澄澄、浑浊浊的雾帐之中。行人显见得少了;穿梭在街巷里的黄包车,敲打着清脆的铃声,匆匆隐现;天空没有飞鸟,风不时地发出哨音……“讨厌的秋天!”有人这样诅咒。

秋天弥漫的风沙,给翰林院蒙上一层阴沉,使得这座古老的深宅大院一派冷清。已经做了九年编修的徐世昌,大约是受着天气的影响,整日整日地没精打采,连那高大的身躯也萎缩低矮了,脸膛消瘦了,眼睛失了神,人仿佛也老了——他,才刚刚四十一岁呀,风华正茂!

早饭之后,徐世昌想出去办点事,他把官服也规矩认真地穿上了。平时他多不穿官服,编修只领着七品,七品官在京城中算什官呢,跟一个守门的家人差不多,但又缺乏守门人的威严。可是,望着室外浑浑浊浊的天气,他索性把门闭起来,不出去了。他坐在桌子旁,想静下心来办点别的事,但思绪却乱了,乱得不知办什么才好。他有点嗔怪自己:“‘四十而不惑’,我这是怎么啦?”

昨天也是早饭后这个时候,翰林院掌院学士李鸿藻把他叫了去。徐世昌还以为有好事情向他宣布呢——李鸿藻是他的恩师,他跟着他已经九年了。领着编修头衔九年的人,怎么说也该提拔提拔、换换纱帽了,老领着七品的衔么,多难为情。日前有人传话给他,说国子监祭酒,他的另一位老师,也是掌院学士的朋友王懿荣在李鸿藻面前说了徐世昌很多好话,认定他是“后起之秀”。凭着那张老脸,李鸿藻还不得给点面子?谁知徐世昌见了李鸿藻之后,这个满面皱纹、胡子斑白的瘦小老头竟冷着脸膛,半天才慢条斯理地说:“世昌呀,我这个人懒得说话,你在我身边这多年,很少谈心。有几句话我想了好多日子,觉得还是该说。”

“请老师指教,学生虚心聆听。”徐世昌鞠了个躬。

“咱们翰林院,可是个人才荟萃的地方,”李鸿藻脸膛十分严肃,仿佛是对一个刚刚入院的学子在开导,“言谈举止,都轻率马虎不得,切切记住,万万不可虚矫过人!这是做人的本分。你要记在心上,去吧。”

徐世昌答应着,退了出来。

人退出来了,心事也跟着来了,徐世昌紧紧地锁起眉头,反复地沉思:“让我记住‘虚矫过人’,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虚矫过人了?”徐世昌是进士及第而后入翰林院的,“虚矫过人”这话的分量他是明白的,出自掌院学士之口,那用意他更明白。思索再三,他心沉了:“我的顶头上司、恩师如此评价我,我的前程暗淡了!”

徐世昌是个有心计、有抱负的人,二十八岁他同弟弟世光一起到北京应壬午乡试的,据说就有一位神人预告他,将来“光大”徐氏门庭,就靠他“昌”了。是的,徐家门庭是该光大了,高祖时便是河南知县,曾祖廉锷是进士、湖南知县,祖父思穆是河南中河通判,称得上历代书香门第、官宦之家。只是到了父亲嘉贤这一辈家道中落。嘉贤虽也随父抢渡黄河,与太平军激战,且单骑入太平军营中侦察军情,很得上司赏识,但天不假年,二十五岁便病死了。那时候,徐世昌才七岁,他的弟弟世光只有五岁,寡母刘氏守着小兄弟俩在开封的双龙巷苦度日月。这样的家庭,多么该光大呀!可是,中了进士之后,竟在编修这把冷板凳上坐了九年,徐世昌实在感到了仕途的艰辛。

编修不仅官小,俸禄也少。京城中,莫说朋友应酬,连吃饭也觉得紧紧巴巴。“咳,我这是做的什么京官呀!”想到自身的贫寒,自然想到一年三节对老师的孝敬。那时的时尚,三节之中学生都要对恩师送厚礼,以谢其教诲,从而,也是请求老师提携。徐世昌没有厚礼,他至多封上二两银子送给老师。莫说动老师的心了,连他自己也觉赧颜。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徐世昌闷坐有时,忽然想起了两位叔父。“好,给他们写信,要他们帮我降格外调,去任地方州县官吧。”于是,他展纸提笔,写起信来。

——徐世昌有两位堂叔,一名嘉禾,现在湖北省任钟祥县知县,一名嘉霖,现在江西省任德安县知县。论才智,这两位堂叔远不如世昌聪颖;论功名,也在世昌之下。做县官,实在勉为其难。可是,他们的日子却过得十分宽裕,买田产、造房屋,几年工夫,便都成了一方旺族。同是七品,却天壤之别,世昌真羡慕他们。所以,他也想外放州县,纱帽虽不显,财源却十分茂盛。正应了那句俚语:“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徐世昌想先捞一把银子,然后,拿着厚礼去找门子,“这也是一条官道,会通达一些。”

人都是有理想的,向高处走是天性。高处很广阔。但归根起来,大不过名利两项。徐世昌在“名”上失意,自然转而向利。他想外放,有知府干着,三年也会有十万雪花银。有十万雪花银了,一年三节再去老师家,就不是寒寒碜碜地只带二两银子。这样,老师不会再冷着脸膛让他“不可虚矫过人”。徐世昌小时候读圣人之书时,只知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九年编修,他猛然长了知识,明白了“钱能通神”“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他转了一个向,把“升官发财”换成了“发财升官”。

清朝京官外放,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只要你乐意,任选一个地点,都可以如愿。徐世昌征求两位堂叔的意见,也只是一种地区的选择。既然降格外放了,总得找一个民风良好、物产富庶之地,刮地皮也得地皮厚。贫瘠如纸的地方无油水,民风险恶的地方会惹祸,他是不能去那些地方的。徐世昌盼着堂叔能在这两方面帮他一把,为他指点通途。

不久,钟祥、德安先后有信到来,徐世昌不胜之喜,以为从此时来运转,出头有日。

可是,他的两位叔父异口同声地不让他外放,说那是官场上的一条“逆道”,“编修虽是较小的京官,但接近上游,较州县地方官容易升迁,前途远大”;两个叔父一再函嘱他:“安心待时,生活困难可以酌予补助。”

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捧着两个叔父的来信,徐世昌皱起眉头……

徐世昌又拨起了另一个算盘,他觉得叔父的话有道理:“外放降格,就像顺水行舟,可以一泻千里;但从千里之外逆水上来,却是步步艰难呀!中国有多少州县,州县官有几人能够升到京中的?”这么一想,他竟出了一身冷汗,“几乎成了憾事!”他收藏好叔父的来信,深深地呼出积在胸中多日的郁闷,从静寂的房中走出来,走到院中;然后又从院中走向小巷,走向大街。风停了。沙消了。

蓝天一片,白云浮游,北京又呈现出繁华和壮观。

翰林院,唐代初置,本来是内廷供奉各类文学艺术侍从官之处。到了清代,翰林院便成为编修国史,记载皇帝言行的起居注,进讲经史以及草拟有关典章礼法的一个衙门,其长官为掌院学士,也就是现在的李鸿藻。掌院学士以下有侍读学士,侍读、侍讲、修撰、编修、检讨和庶吉士,这些人统称翰林;官衔称南书房翰林。徐世昌是翰林院里的编修,算是掌院学士以下五等的官员,虽然出身一甲二三名进士,但别人也不低,何况他只负责着编纂记述之类的一小部分工作,并无实职,充其量算个等官的官。徐世昌不想降格外放了,安心在翰林院坐着冷板凳等机会,可却又无事可做,便不免想一些别的门路。结果探听到京郊定兴县有一位现任江苏巡抚的鹿姓大户人家,拟聘塾师课两个幼小儿子,聘资尚丰,徐世昌便以翰林之显赫招牌前往应聘,不仅甚受鹿氏崇敬,酬谢亦相当可观。徐世昌不必求叔父补助了,且有人了安身处,不久把家眷也迁往定兴,算是有了稳定生活。

1896年(丙申),徐世昌的母亲刘氏在河南开封病逝。旧时病丧制度,父母殁,儿子和承重孙(长房长孙)要谢绝人事,解除官职,守孝在家二十七个月。徐世昌只好离开北京,回河南守制。

——母亲仙逝了,徐世昌万分悲痛,归葬途中,悲泪忆起往事,痛不欲生。

母亲是清季桐城派古文家刘大槐的后代,知书达理,心胸开阔,可惜二十岁刚过便寡居守节,和公婆一起在开封城内双龙巷教养两个幼子,但却十分严格,盼望儿子成人成才。世昌、世光蒙童时,母亲便是老师。刘氏教子每至深夜。世昌总忘不了母亲的严慈,最令他记心的一件事是吃糕。

那是父亲去世不久,家境日渐困难。刘氏省吃俭用,尽心照顾孩子。一天,世昌、世光读书饿了,向母亲要吃的。母亲便从厨中拿出三块糕放在儿子面前,有意试探一下儿子们的心地。结果,世昌先伸手拿了两块,世光一见糕只剩一块了,索性抱头大哭大闹起来。刘氏见两个儿子为糕相争,勃然大怒,说:“你们从小就兄不友,弟不恭,长大了怎么办呢?”说着,从儿子手中夺回糕掷在地上。“谁也不许吃,都跪下好好想想。”

兄弟俩瞪着眼睛跪在地上。好久,世昌才开口:“娘,是我错了,我不该先拿两块糕。你饶了弟弟吧,只罚我自跪好了。”

刘氏这才收了气,让两个儿子站起来,重新为他们准备了糕点。从此之后,兄弟二人再不敢争食、争东西。

离开官场,守制在家,徐世昌倒觉得轻松了,每日除看看书外,便是静心回忆自己走过的四十年人生路,尤其是十年的官场路。徐世昌是光绪八年(1882)壬午科北京乡试中举的,四年后,光绪十二年(1886)丙戌科中进士,入翰林院,三年考满,授职编修。屈指算算,官场生涯可不是十年有余了。当初,徐世昌和所有的学子一样,诚心把自己十年寒窗所学的本领都“货与帝王家”;进入翰林院,他觉得报效有门了,便拼着能耐,想干出点业绩,自然,也梦寐着飞黄腾达。可是,凭着那满腹才华,凭着那一腔热忱,梦也不曾梦见会在冷板凳上一坐便是九年!“人生苦短,有几个九年岁月容得虚度呢?”人,别的本领也许各有长短,但在回望自己走过的道路时,那种敏锐程度却大体上是相一的。怎样渡过的难关,怎样摔倒的?祸兮福兮,总会明明白白。在离开纷乱的官场,在守制于清静的老屋里,徐世昌平心静气,给自己官场上的每一步做出鉴定和评论,他从浑浊中走向清白,从自信中走向悔恨,从冷板凳上去体味“冷板凳”的甘苦。他忽然明白了,在官场上混迹,并不完全凭着本领,或可说根本就不是凭着本领,凭的是靠山,凭的是人缘,凭的是有机遇。“若有一群人抬举你,若你的顶头上司器重你,或你上司的上司青睐你,你准会青云直上,而且会连连升级;若没有这些,哪怕你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你去坐你的冷板凳好了。”徐世昌叹息了,“靠山是那么容易找的吗?祖宗没有给留下根基,自己又失于此招,靠谁呢?”进士及第之后,徐世昌曾经拜过两个人为师,一个是翰林院掌院学士李鸿藻,一个是军机大臣、东阁大学士张之万。可是,除了师生关系之外,却只有一年三节二两薄银的节礼,而且在学问上徐世昌还常常流露出自傲。张之万是个没有把徐世昌放在心上的人,顶个“师”名而已,李鸿藻早已态度明朗,要他不可“虚矫过人”,他们谁也不会成为他上青云的阶梯。徐世昌感到自己的前程暗淡了。“!高攀无门,安于现状吧!”可是,他又有些不甘心。

人的自安是有限度、有条件的,这期间还有个相比。徐世昌心不甘的是,许多同年都高升了,有的人能耐比他差得明显,也高升了;查查翰林院的历史,几乎没有一个翰林能坐九年的冷板凳。他心里极不平衡,他还是想找个高枝攀缘。于是,他在他的“关系网”上,梳头发似的一遍又一遍地梳找。他终于找到一个可攀的人物——袁世凯!“好,袁慰亭是我穿开裆裤时的朋友,他会助我一臂的。回京后去找他。”

……袁世凯,河南项城人,幼年随从叔父袁保恒(在河南开封任帮办赈务)寄居开封城内,与徐世昌家邻近。徐世昌比袁世凯大四岁,相处甚得,为总角之交。袁保恒在开封病故之后,袁世凯便回到项城。袁世凯是个读书不上进、文章做得不好的人,但却很会活动,竟在地方联合一些读书人,组织起一个文社,终日谈文说法,颇有些影响。此时,徐世昌已在淮宁县署里做了塾师,听到童年朋友做了文社社长,便专程去访。二人再次见面,畅谈十分投机,尤其对于反对八股文,所见完全一致。不久,徐世昌要进京乡试,袁世凯得悉他盘费不足,还资助了他一些钱。

袁世凯在乡里两次应“童子试”,都没有考中,盛怒之下,把自己的诗文全烧了。科考袁世凯是没有希望了,为了谋取一个进身之阶,不得不走花钱买功名的路,想捐个官。于是,生母刘氏、嗣母牛氏把各自的私房钱全拿出来,让他去京谋干。谁知袁世凯一到北京,一味地讲吃、讲玩、讲穿,又被卷入赌场,买官的钱全被花天酒地挥霍一光。这时候,徐世昌已经中了进士,二人京城相遇,世凯又走投无路,世昌虽坐着冷板凳,毕竟是官场上人物,有固定的薪俸。于是,便慷慨解囊,厚厚地资助了他一把,才使袁世凯回到项城……

十年河东转河西,徐世昌在翰林院坐冷板凳的时候,袁世凯竟然官运亨通,现在已经接管了定武军,并且奉旨在天津小站编练新建陆军。徐世昌想:“我何不去找袁世凯,从‘武’这条道上寻个门路发达。”

守制一毕,徐世昌便到天津去找袁世凯。

袁世凯见了老友,自然谈不完的离别情,并且又说了一串资助的感激话,徐世昌仍然以老大哥的语气说:“慰亭,资助的话就别提了,当初不是你资助我盘费,我怎能到了北京?到不了北京,参加不了会试,今天这个功名又何能谈起?”又说:“朋友自应相互帮助,怎能说感激不感激的话呢?而今,我虽然在京中多年了,也是需要有朋友帮助的。”

投奔了淮军之后,袁世凯便行迹无定了,中间还在朝鲜过了几年,总理交涉通商事宜;回国之后便忙着接管军队,又受命编练新军。虽然知道徐世昌在翰林院走动,却不曾见面。后来,听河南老乡说,徐世昌在翰林院不得志,一直坐着冷板凳,倒也想瞅个空儿把他劝出来。现在,徐世昌找上门来了,言谈之中又流露出“需要朋友帮助”的心情,便明白“他也想换个高枝攀攀”。于是,便亲亲热热地说:“菊人兄(徐世昌字卜五,号菊人,又号弢斋),不是我扯你的腿,翰林院那个椅子,我劝你还是别坐了吧,另找个去处。”

徐世昌只想找个靠山,是不是出翰林院,却是没有去想。袁世凯开门见山让他走出翰林院,他心里一慌,不知如何是好。望着他这个犹豫不决的神态,袁世凯又说:“菊人兄,仕途不光是从科第起步,我没有功名,连捐的功名也没有,我不是照样在仕途上嘛。什么问题呢?就是形势。现在的世界,是战争的世界,一场出生入死,相抵于十年寒窗,甚至超过十年寒窗。菊人兄丢下文章吧,和我一道来练军。走武这一条道,去发展自己。”

袁世凯说得振振有词,徐世昌听得津津有味,就像当年袁世凯在项城老家办文社,反对八股文章那样,徐世昌觉得他说得“有理”,见解十分新鲜;再加上他自己的升腾又是个活典型,使徐世昌更加信服。不过,他还是实事求是地说:“慰亭,你的意见无疑是对的。朝中大臣也有未通过科考上来的;考取进来的人士,也并非个个才华超人。我相信还有个机遇,是不是还可以说叫运气?话又得往实处说了,我弃文倒容易,不到翰林院就完了;但从武怎么从?让我跟你去练新军,我能干什么呀?”徐世昌感到军中没有他的位置,军中的位置他干不了。

袁世凯笑了。“这你就有点儿书呆子气了。凭着你的满腹才华,还有干不好的事?”

徐世昌无可奈何地冷笑。

袁世凯又说:“只要你老兄放下架子,别骂我轻文重武,别说我降了你的身价,我这练兵处有你干的事。”

袁世凯小站练新军的时候,国中还是流行着浓浓的“重文轻武”气氛,徐世昌随袁世凯练新军,等于弃文从武,思想上还没有转过弯子来。所以,袁世凯谈得极兴致时,他还是冷笑。笑了一阵,才问:“你说说看,要我干些什么?”

袁世凯倒是被问得愣住了。“是的,徐菊人毕竟是进士出身,是有资历的翰林,到练军处干什么事呢?”他思索了一阵子,觉得不能给个什么小差事,得当成大助手来用他。于是说:“菊人兄,我看这样吧,你就在练兵参谋营务处任职总办吧,帮我办些决策的事。”

让一个翰林任职营务处总办,并不算得当。但是,徐世昌一来想靠靠袁世凯,又是袁世凯幼年时的好朋友,袁世凯用西法练兵他也是极赞成的,何况又可以有较厚的收益,徐世昌也就点头答应了。“干什么都可以,我只愿当你的助手,能随时为你出个主意,也就心满意足了。”

翰林降格当了营务处总办,徐世昌并不觉得难为情,相反,倒是觉得不像往日那样身单影孤了。他还盘算着,一旦新军练编成了形,袁世凯会为他奏请一个显赫的职务的。这么想着,心里安逸,想好好干一场,在工作中再结识一些头面人物。

徐世昌和袁世凯是总角之交,现在走到一条线上来了,除了练兵公务之外,自然是无话不谈,推心置腹。有一天,徐世昌忽然问袁世凯:“慰亭,我有个谜一直放在心上,想请你破译一下。”

“你破不了的谜我也未必。”袁世凯笑笑说。

“你能破。”徐世昌说,“因为就发生在你身上。”

“我身上有你牵肠挂肚的谜?”

“有。”

“说说看。”

徐世昌一本正经地说:“你从未受过军事方面的教育,怎么会有两个亲王推荐你——不,是保举你来训练新军,而太后又那么爽快地就批准了?”

袁世凯笑了。“这事值不得一提。”

“大有文章。”徐世昌说。

袁世凯慢条斯理地讲了他“从军”的故事——袁世凯是从投靠吴长庆的庆军起家的,一入军营,他便处处留心,把军中的长处和短处都记在心上。有空时,便细心研究有关操典和战术方面的军事书籍,尤其注意西方强国的军事经验。“这样,日子久了,我便对军队方面的优劣情况能说出点别人说不出的门道。这样一来,就连老军人也得服你。这便是自己的‘戏’。比起做文章来,这事容易。”

“你的‘戏’怎么通到上峰去的呢?”徐世昌的谜仍未破译。

“这就是手段了。”

“说说你的手段。”

“我有一位旅途中的朋友,你该记得吧?”

“是不是当年你到上海去路上结识的那个阮忠枢、阮斗瞻(阮忠枢字斗瞻)?”

“是的。”袁世凯说,“此人后来在北京最红的太监李莲英的弟弟家中坐馆,当了塾师,实际上就是在李莲英的家。我知道这个门子不小,于是,便通上了李莲英,把我在朝鲜十来年的积蓄全花在此人身上,并且处处奉承他,取他的欢心……”

“太后是当今的真主,李莲英是太后身边的红人,任何人想攀太后,取她欢心,都得走李莲英的门子,你……”徐世昌恍然大悟,连声称道,“慰亭,慰亭……”

袁世凯知道徐世昌心上的谜破译了,便笑着说:“人是要靠人抬的。本领再大,没有人抬也无用。乡间俚语,‘一个好汉三个帮’,没人帮怎么行!帮的人越多越好,越大越好,皇上说梦话都是‘玉’言。”他又说:“天下有能耐的人太多了,大多被埋没了。什么原因呢?就是两个字:人缘。”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慰亭,我又学了一门知识。”徐世昌诚心诚意。

“知识不可太多,”袁世凯说,“只要用着不缺就行了。”袁世凯的经验,极大地启发了徐世昌,他觉得他这个翰林跟白丁差不多。“袁慰亭北京输光了捐官的钱时,我已经中了进士,并进了翰林院。现在好,十年弹指间,他倒成了练兵大臣,皇上钦定,而我还是一个穷困潦倒的小翰林,人家的路为什么这样顺呢?”四十三岁的徐世昌,终于把自己的视野又开阔了许多,他躺在床上,认真地思索起自己的新路。

徐世昌毕竟是有学问的人,一旦“觉醒”了,学问还是有用的。到小站助袁练兵,他坚定地认为这步棋走对了,虽然觉得走得迟了,但还是欣慰的。现在,问题是下步如何走?徐世昌接受了袁世凯的经验,吸纳了袁世凯的高见,他想先从“人缘”入巷为自己辟一条大道。于是,他的心思和精力都放在这片军号嘹亮、操练紧张的里里外外的事上,都放在袁世凯身左身右的各式人物身上了。

编练新军,是垂危的清王朝想通过编练一支能够对外对付洋人,对内镇压百姓的新式军队,以残喘寿命,除了选派一些有“新”思想的人以外,也安插了一些有影响、根基很厚实的人。这样,才便于以后的统调。因此,许多比较有影响的人都到小站来了,像任左翼翼长的姜桂题,步兵二营长的段芝贵,三营长的段祺瑞,中军官的张勋,各炮队的领官商德全、田中玉、张怀芝,工程管带王士珍,还有文案阮忠枢、沈祖宪、陈燕昌、萧凤文,督操营务处总办梁华殿、帮办冯国璋、提调陆建章、陆升等,后来北洋军的骨干几乎全在小站了。论功名出身,徐世昌得算鸡群之鹤。这位鸡群中的鹤打定主意在小站广交朋友,大收学生。意外的是收的最得意门生竟是离文墨最远、出身小痞子的张勋。这件事令许多人惊讶!

张勋,江西奉新人,出身贫苦农民家庭,幼年即流落社会,从未读过书,二十岁当兵,凭着办事认真,性情直爽,渐受上司青睐;但此人头脑简单,有勇无谋。张勋曾参加过中法战争,立有战功,为广西提督苏元春重用。后来,经苏推荐给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李鸿章,渐渐升至中级军官副将。袁世凯编练新军时为谋得李鸿章支持,从他身边将张勋要来,让他当中军官兼工程队管带。此人除了勇武之外,通身上下无半点文气。可是,徐世昌却十分热情主动地跟他拉上关系——

一个休闲的日子,徐世昌主动把张勋请到自己帐中,备了一席盛宴,又请来袁世凯作陪,跟张勋正儿八经地拉起了关系。对坐之后,徐世昌捧起酒杯,极尽热情地说:“能与绍轩(张勋字绍轩,亦称少轩)共饮,是平生快事。请!”

比徐世昌大一岁的张勋,混迹官场二十余年,颇通达些仕途上相关奥秘,并且也知道徐世昌的出身,崇敬他的满腹文才;进得京后,听人说起翰林院,便敬慕得双目发呆,连那个门楣都不敢望一眼。而今,资格那么深厚的老翰林请他为座上客,而且明白地说能与他共饮,“是平生快事”,何况又有袁世凯在场作陪,张勋先是惊讶,再就慌张,接下来,酒未进唇便醉了!他捧起酒杯,惶恐有时,方说:“我是个粗人,常说粗话,像我们这样的军营之中,朝朝干着练兵的事,能有你这样的翰林做我们的营务处总办,那真是军队的光荣!我明白,要不是徐翰林与我们袁大人是莫逆的朋友,你是不会到练兵处来的。我是军人,真该先请你这老翰林。来,这一杯算我敬你!”说着,把杯捧过去。

“不可,不可。”徐世昌忙拦住,“还是管带你先饮。”

张勋虽是粗人,性情却十分憨直。别人敬他一尺,他非要敬别人一丈。于是,他还是把杯捧过去,说:“还是翰林先饮了这一杯,一是你文章满腹,这二么,你饮了酒我还有大事请求。”

袁世凯端着酒杯站起来,说:“这样吧,二位都不必谦虚。同船共渡,还是三生有幸!咱们今日能够坐在一起畅叙,更是前世有缘。我提议,咱们不分彼此,共饮一杯,而后,推心置腹。”三人共同饮了酒,相对一笑。

徐世昌说:“绍轩刚刚说‘还有大事请求’,不知有何大事?请讲。”

张勋把酒倒上,仰脸笑了——原来,他是想着为自己面上贴贴“文”金,想拜这位翰林为师,说:“我出身贫穷,念不起书,只是在当年陪着东家公子读书时旁听了点文字,这两年东奔西跑也忘完了。袁大人练新军,都是有学问的新事,先进东西。我看明白了,没有文化,以后当兵也当不了好兵。为这事,我想拜翰林为老师,还望翰林别推辞。”

徐世昌惊慌了,张勋是从李鸿章那里过来的人,又在军中有些身份,能结识为兄弟、朋友,已经是大快人心的事,怎敢收之为徒。忙说:“不可,不可!绍轩是军中要人,我怎敢收在门下。还是别谈此事。”

殊不知张勋竟是认起真来,话既出口,非成真事不可,拉出架势来,就要下拜。

袁世凯既想托托张勋,又想拉拉徐世昌。心想:“一方是武夫想入翰林门墙,一方是翰林有心让人维护,两全其美,好事一桩!”于是说:“绍轩既如此诚意,菊人兄又确实学问过人,我看此事可以答应,我做中人。就这么定了。绍轩敬师一杯酒,就算成功了。来!”

徐世昌半推半就,还是饮下了这杯张勋的拜师酒——不想这一收门生,在今后的军阀混战之中竟闹出了许许多多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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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传收集到十道命符就能够飞仙,但是在修炼界已经很多年没人能够修仙成功,男主在修炼的过程中又遇到了自己生命中重要的爱人,又陷入了一段复杂的爱恋之中。更陷入了修炼界的勾心斗角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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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东肖苍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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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尘的梦想是进朝为官,要做个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于天下间的人,但却莫名奇妙的走上了修炼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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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来人类已经成为了星际文明,这里有血腥的竞技场、狡猾的星际海盗、盘根错节的势力、还有强大的外星种族。有了已知范围内最强的身躯的他,能否适应这个陌生的世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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