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芳向卢荪请假后的第五天,林振突然打电话给她,要与她见面谈。
钱芳同意,上一次见他还是一年多以前,在正月十五元宵节的晚上,彼时只是遥遥相望,不能近身说话,后来也因此酿成大祸,付出爱犬丁丁的性命,这是钱芳心中永远的伤痛。
钱溢当时剑拔弩张地威胁,言犹在耳,口口声声说要抱着小芮一起投井,虽时过境迁,还是心有余悸。此时林振找她,钱芳产生一丝不祥的兆头,担心黄祺月起的安危,林振找她一定是嗅出危机的信号,这种敏感度钱芳还是具备的,让她急于证实,想要亲耳听林振会说些什么。
或许心境改变了,再见林振,竟然有点陌生的历史感。林振依旧是一个正春风得意、事业有成的男人,外形上无可挑剔,拥有炉火纯青的成熟,颜值达到巅峰,有睿智加分,更富有魅力。
林振回头,面对钱芳,钱芳产生一种需要仰望的距离感。
林振背梳着头发,高额头袒露智慧的光芒,眼神刻意内敛,却难藏住洞察世事的狡黠。陶圆圆赞他像年轻版的《雷雨》中的大少爷周平,还是四年前,其实不然,林振没有周平的颓废,没那么感性优柔,林振更务实而自信,宽额广眉,实实在在有一股子领导力,不自觉让人为之倾倒。这一点正刺痛了钱芳,就因此钱溢才会一直与她为敌,丁丁之死无形之中扯断了钱芳与他最后一点情义。
钱芳距离少女时期的情爱甚远,学会接受现在的处境,避免回味起与林振的千丝万缕的恩怨纠缠,钱芳不在怀念逝去的时光,望见前尘而更珍重眼前。“你这个大忙人,哪有时间会见我啊!”
林振不回答,眼光深情得要命,他就无言地望着钱芳,坦诚而炙热,让钱芳觉察出他一丝一毫地没有不真实,轻易打动人心,唤起钱芳心灵深处一丝温甜熟悉,教人措手不及。
男人的多情,往往更让人难以拒绝。
钱芳躲过锋芒,展脸头看向窗外的风景,以平复一下波动的情绪。窗外的秋天,与三年前差不多,这个中式庭院里的景色如出一辙,可见主人是极尽心维护,而不是急于朝秦暮楚的人,缸里的葱绿水仙自然不是那年的那一株,人的记忆有时也能唤醒,以为忘却,突然情景再现,又仿佛就在眼前,呼之欲出的场景,钱芳曾向林振作为最后一次见面的决绝。
午后的阳光将室内划分出明暗,那一年秋意浓时离别多,兜兜转转两个人又一次在这隐蔽的私人庭园里见面,还是林振指定的地占,在他朋友经营的私人茶社,上次记得谈起林大姐母女的进展,这话题还在嘴边,热乎乎的,随时像能断续,钱芳忍住没问林家诸位与林大姐母女如今的相处。
林振先提起:“眼前的场景是不是很熟悉?晚桂的香气环绕四周,却完全看不出桂树藏在哪里,竹叶到了秋天是要发黄的,我一直以为终年常绿,菊花还是一年一度开得旺盛。”深呼一口气,就像钱芳的气息也都融进其中,少一味不行。
钱芳不适合苦情,镇静之后,直奔主题,问他所为何事?
林振沉吟,检视一下措辞,问钱芳:“听说你在黄祺月的恒越地产里有股份?”
看来卢荪挺关心她,提供好多情报给林振。钱芳的表情是承认,直接问他:“你是因为杨行长的事情来找我?”林振此行必与黄祺月有关,不早不晚,在这节骨眼上,钱芳猜得没错。
林振便不兜圈子,说:“你当初是通过吴行长调动岗位,而黄祺月是杨行长的外甥,圈里人都知道吴行长与杨行长表面是一家人,背后很不对付,他们分属不同的派系,你也听说这些?”
钱芳不能装傻,“我是后来才听人说起的。”
“你跟黄祺月的关系很不一般?”林振加重“很”字。难倒了钱芳,不好承认,又难以否认。当年卢荪添枝加叶将万汉辉找到单位来,与一个银行男职员大大出手的事告诉林振,当时林振并未将‘黄祺月’的名字放在心上,若说当时黄祺月是被冤枉,此时林振恐怕不会这样想。
此话的含意十分丰富,“关系很不一般”,可以理解是男女关系,也可以说成政治路线上一致。钱芳看了林振一秒,移开眼神。林振有读心术,而他正沉住气等待她不一样的答复。
钱芳坦言:“我在银行里只是个小人物,涉及不到派别斗争里头,再说黄祺月已经辞职,不算是工行内的人。我与黄祺月是单纯合伙人,他让我加入投资,我才能赚下一套房产。”
“我给你准备房子,可是被你一口拒绝。”林振旧话重提,言下之意是她要了黄祺月的房子。
“那可不一样,我参加风险投资,这是投资所得,我自己赚来的。”
“凭运气?”林振咄咄逼人。
“你听说了黄祺月的恒越房产出状况?”钱芳明知故问。
林振的表情很复杂,“主要还是杨行长的问题吧,也就是如今的区委杨书记,出了一点状况。听说被人匿名举报了,可能会被双规,连累到恒越房产。”
钱芳小心翼翼说:“我听说是恒越房产出事,连累到杨书记!”
“杨书记可是大鱼,黄祺月不过是顺便网罗的小虾,拖杨书记下水的筹码。”
林振的语气听起来很不舒服,钱芳说:“不管是谁拖累谁,这事与吴行长有什么关联?”
“你觉得我是为吴行长而来?”
钱芳不回答,难道不是替吴行长作说客?
林振掂量一下,直言不晦道:“黄祺月虽然已经从工行辞职,却不能完全脱掉干系。你们最初盘下一家旧工厂因而起家,这就是从工行中谋得便利条件。机械厂当时还不了工行的贷款,陷入不良资产,若追究起来,你们也算是巧取毫夺。当时吴行长才是黄祺月顶头上司,但是没有杨行长在上头,黄祺月岂能这么顺利么?你说有什么关联?”
看来卢荪把情况一五一十全部告诉林振,他对其中的关系搙得十会清楚,才会反把握来说服钱芳。
钱芳也曾怀疑收购机械厂的资源,并非一般朋友推荐,更有可能受迫于银行逼债,老厂长才最终决定卖厂卖地。机械厂的老厂长若跳出来反咬一口?钱芳当然听出来林振的敲打,还抵赖说:“说到‘巧取豪夺’这也未免太过分,哪里的买卖不是如此?”
“话可以正说反说,黄祺月凭借银行内部人员的方便,才能拿到抵债的价格,并有力地利用契机,不能否定这当中利用工行的势力,起了非常大的压价作用。杨行长不算利用职权帮助了自己的外甥?事情经不起推敲!”
钱芳作为内部人,不可否认,银行在资不抵债的情况下,会如何低估资产,应该算是狠敲了一笔。若细究起来,黄祺月的交易有投机“取巧”之嫌,至于“豪夺”也太牵强了!
此事被翻出来,难保不被小人利用,会小沟渠里翻巨浪。
正是非常之秋,万事需小心。
钱芳皱起额头,平滑的肌肤上,纹理毕现。林振眼皮底下,未放过钱芳细微的情绪变化。细小的肌理纹路,如白玉盘上点缀花纹,精雕细琢,林振眼里,更生妩媚。可惜钱芳脑中正盘算着利益,全与自己无关,女人足够精明便不可爱。这就为什么男人喜欢单纯的二十出头的女孩,因为好骗,还抹不开面子。林振却爱极了眼前这成熟的女性,因为她懂得选择,并且知道爱得固执与操守。
钱芳不喜欢林振将黄祺月比喻成“小虾”,不管杨书记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在钱芳看来,黄祺月都比他重要百倍,因为利益相关。试探地问林振:“所以说你和吴行长同属一个派系,而你的立场自然也是站在‘倒杨’一派,今天是来说服我的?”
钱芳连“倒杨”一派都知道,林振不敢小觑,“我和吴行长是一派,你当然就跟我同属一派。黄祺月若是小虾,你可能被连累成为小小虾,比他更小的虾米。因为小,你别以为无足轻重就能侥幸漏掉,借机被放大了,首当其冲作为牺牲品的可能性更大。惹毛了工行的当权派,你就马上变为反面教材,而遭受惩罚,甚至受牵连,最后丢了工作都算小的,没准要闹上法庭。”
林振在吓唬她!
杨行长离开之后,承然是吴行长顶替成为无锡分行的当权派,钱芳算哪根蒜?一个小人物就卷进了派系斗争,真是世事难料,分分钟被碾压成蒜泥。
钱芳心存侥幸地问:“我只是在恒越房产占有很少股份,怎么会波及到我?我难道也成了巧取豪夺?”
“你又不是透明人,明摆着是一条线上。不管恒越房产公司是否真有贿赂行为,最后被定性为参与政府招标的黑箱操作,罪名成立对于你的影响是非同小可,可追溯出你在银行内的工作期间,参与黄祺月的投资,也是利用银行内部的平台获利。银行《员工手册》那些模棱两可的处罚条款,随便就能给你套上两条。你以为,推倒杨书记不会顺势纠出一些银行内幕?值得大做文章,作为对他的一系列打击,当初最不起眼的小细节,若放在放大镜下找瑕疵,一定会还会有纰漏,更何况人言可畏。”
钱芳被唬住,原本就担心吊胆,这下更增加两重危机。“那我该怎么做?”
当初接手旧工厂,钱芳和黄祺月利用过内部员工低息贷款,这是她知道的部分。而且这需要特别审批,难保这么久以前的事情,还会被翻出来,被有心人大做文章。钱芳脑中极速盘算,当时觉得一切是符合银行的政策,后来谈下的房地产开发项目和申请银行贷款,也都是与相关部门的人员商谈下来的结果,黄祺月以客户身份谈下的条款,这皆能解释得通。
可是翻手云,覆手雨,这世间的纷争,让钱芳不得不心虚,抱定谨慎的态度,请教林振的态度。
“当然是两边都不能公开为敌,避开冲突是最佳选择。”林振既然能提出这么多的质疑,一定就就有一一击破的对策,这就是他今天来的目的。
钱芳知道漏洞出在哪里,才好更迅速地补救,提前想好下一步应对。钱芳心想,是漏洞所在,就是吴行长下一步要利用的地方,如今洗耳恭听。“这次的事情太猝不及防,吴行长难道会把我看作叛徒么?连我也要一并收拾,一锅端?”
林振久经杀场,一惯能杀伐决断,真不愿意如此拿商场那一套计谋来对付钱芳。他觉住脸说:“猝不及防也可能是蓄谋已久,你没准备好,不代表别人就不是考虑周全。我不希望你掺合其中,这太冒险。杨行长调走,吴行长现在是无锡工行的一把手,当权者的心思一向深不可测,他会怎么想,你和我一样都控制不住。目前碍于我的情面,你的事情尚有转机,你最好能及时抽身。”
“我不知道这其中有蹊跷,你既然能来找我,是不是吴行长想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钱芳彷徨无助。
林振有些感情用事,说:“我来找你,当然是我想帮你!我向着你,才会跑来插手!”
钱芳怔怔地看着他。
“你是个明白人,此时倒向杨行长的派系,还能安然无恙?一旦闹起来,没得力的人肯帮你说话,你今后肯定在工行里呆不下去,你要记住无锡工作现在当权的是吴行长和我这一派系。”林振心里有一丝浮躁,甚至不想用语言,而应该以行动让钱芳投入自己的怀抱。
“让我主动站到吴行长的派系里,否则可能会逼我主动辞职?我要为现在的界面做些什么?”钱芳倒抽一口凉气,脸色煞白,她一向自认为是应付不了复杂局面。
林振理解她,能瞧出钱芳真正的苦恼,“你以为你还有选择派系的余地?你是通过我的关系调到卢荪手下,你应该知道,这原本就意味你是吴行长这边的人。”
钱芳想到以前见过,赶人走的方式名目繁多,私下里听职员们议论。不自觉冷汗下来,说:“大力排挤异己,让我板起脸来和黄祺月分出敌我,无情地去踩上一步,甚至诬告他?”
她的盘算和倾向具有危险性。林振压住忍心,诱导地说:“职场不是讲感情的地方,大家都不该带有情绪对待工作。你站在吴行长一边立场上想一想,这是工作需要,一定要将黄祺月的事情推干净。记住你是吴行长同意才能安插进去的人,若不是可信,就是可疑,不存在中间位置。”
“此时,我岂不是与黄祺月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还有得选吗?”钱芳脑海里浮现,有人被保卫押着收拾东西,拿出一只纸箱,里面的东西还要被人一一过目,惨淡地离开岗位,让人不寒而慄。林振也是这样的人,从没有与他为敌,并不知林振职场上的表现如此毒辣。
钱芳的思想越来越危,险林振沉默地瞅她,“你也不必太担心,不需要你开口说什么。”
钱芳看起来并不像刚才那般忧心忡忡,头脑在快速运转,眼神透出精干,“我和黄祺月是合伙人,此时怎么能撤退?”
“你根本没必要和他捆绑在一起,合股也可以退资,你从中间抽身而出,我来帮你。今天我来找你,不就是给你另一种选择么?”
钱芳并不受林振的话的影响,陷在自己的思绪中,“你都说没有中间位置,我不就成了‘倒杨’一派的么!”她却坚定不稳。
“难道你想玉石俱焚!”林振震怒。
前后工作了近十年,钱芳竟然不舍和难过,借林振的口来告诉她,上司和同事这些人平日和善,被她视为极尊崇的人,马上就变成敌对,产生一种被逼隔离的伤心,无限悲怆。
“你这是什么态度?即便丢了工作,你还是要与黄祺月站在一条线路上?”
“我在合伙时并没有参与派系,也不知道这里面还有这种事情,这时候怎么能撇下他?”
“你为什么要这样?”林振此时真压抑不住,谴责钱芳无情。
钱芳却无视林振在感情上的呼唤,说:“我还能怎么样做?”
“你难道糊涂了,怎么甘于冒这种风险?前途完全不明,万一这次杨关山要是垮台呢,会连累到你,那时再想缓和就难了!”林振不肯相信。男人愿意相信女人是铁石心肠,只对自己是例外,这种便被叫做“忠贞不二”。
钱芳严肃的小脸,青筋直跳,秀气的脑袋瓜里正在为黄祺月和她自己作打算,不管旁人。她不依赖林振,没有对他言听计从,却下决心与前途不明的黄祺月捆绑在一起,林振不相信钱芳是具有冒险精神的人!她应该利用女性的柔弱与温婉,驱利避害,那才是真正的精明。
“我不能有好处就去共享,遇危机就自己先躲起来,甚至出卖他人,借机谋得好处,还栽赃。关键时候落井下石,这跟谋财害命有何区别?我绝对做不到。”钱芳甘愿接受被排挤,也不能此时置身事外。
“没有人会指责你,因为你是一个女人,这本来是男人的权势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