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正是钱溢内心最黑暗的一夜,像是下给他们关系的最后通牒。
钱溢宁愿将黑云聚顶,这一股阴气全部笼罩在林振和钱芳的头上,狠狠地诅咒:“一如当年,他们不会有好结果!”
钱溢宁肯自己结下阴损,也决不放手,若失去林振,余生将独自承受肝肠寸断的疼痛。
钱溢觉得委屈,不禁想起过世的外婆,外婆对她更像是母亲,此时她特别想念外婆,渴望外婆用粗糙满是皱褶的手抚摸自己的头发,临别时外婆说:“丫头,城里你住不惯就还回来。”
幼年钱溢被父母丢在乡下外婆家里,点点滴滴的往事涌上心头。转瞬间,钱溢又回到满是屈辱感的自卑少女,刚被接回城里,既不起眼,又无依无靠,感觉周遭的一切都糟透了。
当年计划生育政策正在紧锣密鼓中实行,全国上下,广泛宣传,成为一道法令。钱家生下一儿一女,女儿钱芳已经算是打了一个擦边球,国家政策布下天罗地网,断然不会让钱家再生下第三个孩子。全国上下又像经历一场动荡,到处闹得沸沸扬扬,为传宗接代而奋起反抗的人家各怀鬼胎,钱家在这一次意料之外加入超生大军,是最别无所图的一次失误。
竟然又怀上孩子,钱峰妈被气哭了,不停地骂钱峰爸。心里却是怪自己粗心大意,发现怀上娃子已经四个多月,每日劳作辛苦,身子上的变化外人根本瞧不出,加上营养也不足,经期也不准时,自己也麻癖大意。钱家不想再添一个孩子,钱母的身子又极差,经不起折腾,怕是会死在手术台上。拖过六个月更加不敢主动去做引产,怕死得要命。
女人生孩子就是九死一生,在鬼门关上转一圈,更何况是高月份去打胎,钱母害怕得腿肚子抽筋,不得已才请了病假,偷偷回娘家生下钱溢。谁也没怀疑他家,钱峰妈借口在娘家养病,生下一个女娃,满月后就丢在乡下,由外婆一手带大,钱家不重视这个意外,连名字都没替她取,外婆就随口“丫头,丫头”地叫她。
钱溢后来最讨厌别人叫她“三丫头”,乡土气味太浓郁,从不承认“三丫头”是她的乳名。四岁时人口普查,她上了表舅家的户口,因为表舅家没孩子。长大后钱溢绝情地回想这一切,怨恨父母偏心,对外婆家的人一概不愿意亲近,在外人面前也绝口不提自己在外婆家被养到十三岁的经历,一心想生来就是城里的姑娘。
外婆家住在安阳山,村子离镇上不远,钱溢同乡里的孩子一般无二,每天要帮家里做力所能及的农活,外婆杀鸡时,她总是自告奋勇去帮忙提鸡腿,当外婆为自家喂养的小鸡念往生咒,三丫头觉得喜庆,超极温暖,没有一丝杀戮的伤感,超度小鸡与善良无关。外婆念叨:“小鸡,小鸡,你莫怪,你是主家一道菜,早去,早来!”至于和村里男孩子一起下河游泳,上树掏鸟下田摸鱼,她一点不比别人差,过得十分开心。
三丫头最喜欢摘桃子,当地盛产阳山水蜜桃,大片的桃树园,春风一吹,粉色江山,简直是世外桃源。上小学三年级时三丫头流着鼻涕,听村里的高中生卖弄学问,说此地就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记,她信以为真,不知天高地厚的三丫头,理想就是“长大后要像陶渊明一样能写出《桃花源记》这样的绝世好文章,要一边写锦绣文章,一边叫卖水蜜桃!”老师当众称赞她朴实,有志气,是将来要成为作家的人。那时“三丫头”的脸激动得透红,像一只将要成熟的水蜜桃。
后来她才知道“朴实”是贬义词,专门讲乡下人的。
每当桃子膨胀,圆鼓鼓的大如小娃娃的脸,村子里总是透出一片生孩子的喜气洋洋,三丫头最喜欢这种氛围,圆脸更像吸饱了水蜜桃的汁液一般圆润。村里人都说她长得像她妈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大脸盘,富有营养的好气色。摘桃的时节,树上的桃是尽管吃的,三丫头是多么爱吃桃子,肚子撑得圆圆,睡觉时外婆常摩挲她的圆肚皮,说她可爱,摸着摸着,她就睡着了,还总能做好梦。
从桃花盛开的春天,就盼望着满树缀上膨大的果实,压弯了树枝,似女人背起孩子的壮硕身躯,充满食物的欲望,外婆说脸圆的小姑娘最有福气,以后肯定会过上幸福日子,这就是她的童年。就在一年一年的盼望中,快乐地度过十三载。
她妈妈年轻时被招工进城,在厂里表现不错,又嫁了厂里的技术员,鲤鱼越龙门,成为乡里人眼中高贵的城里人。无锡城很小,村里人羡慕不已,子凭母贵,三丫头也觉得自己也该了不起,同龄的孩子应该羡慕她,童年并没有缺少什么。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上初中时她才被父母接回城里,正式使用“钱溢”这个名字,有文化的技术员憋了十三年才给女儿取了有内涵的名字,此时钱峰爸已升上车间主任,管辖四五十号工人与技术员,钱溢才和哥哥姐姐住到一起,发现他们的城里生活与钱溢截然不同。钱溢说她会杀鸡,他们都很吃惊地看着她,把她当作残暴的怪物。
学校里的同学都能说两种语言——无锡方言和北方的官话,同学们都取笑钱溢的一口土音,吓得她不敢举手发言。上课时老师要求说普通话,钱溢却只会说安阳山村的土话,低垂下的头颅,被厚重的刘海挡住,默默无闻。
以前她穿上漂亮衣服,在村里装腔作势,被看作是时髦的城里孩子,后来才知道衣服都是姐姐钱芳穿过剩下的,虽然不旧,却是二手货,没一件是新衣服,此时被揭穿道破了,钱溢很伤心,伤自尊。仿佛狐假虎威的把戏被当场揭穿,又羞又怒。妈妈说怀姐姐时正好厂里分牛肉,钱家双职工,拿了双份的牛肉,所以身体状况特别好,钱芳一直比同龄女孩子长得高挑,脸也白净俊俏,相比之下,她妈怀三丫头时可受了大委屈,身体状况不好,偷偷摸摸,生怕别人发现,孩子下地就跟一只瘦猫似的。她妈常笑着打趣她,说:“如今长成一只小肥猫!”
钱溢如水蜜桃一般圆润而红扑扑的大脸,如同旧历年画一般过时,矮胖而土气。她再也不回外婆家,因为乡下人一看见她就叫她——三丫头,她讨厌被人叫作——三丫头。
姐姐是洋气十足,钱芳成绩优异,常会参加文艺排演或是担任活动主持人,在学校里引人注目,总有新衣服穿。钱溢不需要买新衣服,只需捡姐姐剩下的,钱母眼里这是经济划算的育儿常识,不容破坏,还得意地向邻居宣扬。
上了初二钱溢开始懂事,知道爱美,有了虚荣心,对家中二女儿的不公平待遇开始忿忿不平,常会与妈妈拌嘴,家里人都不太喜欢她说话带刺,说她爱吵架,喜欢搅事,钱溢也没有努力地表现出特别讨人欢喜。
作为家里多余的二女儿,钱溢倍受打击,彻底抵消了她在乡下度过无忧无虑的童年。她再也不喜欢流着汗去爬树摘桃的时节,只有乡下人才爱谈论的话题,她讨厌男同学们背后恶意地取外号,叫她“二妹”或“村姑”,女同学眼里她如同隐形,有时叫她——“钱芳的妹妹”,仿佛她是蠢笨的丫环,姐姐的附庸,不配有名字。外婆和外公对她的百般疼爱,日渐也如“三丫头”这般羞耻的乳名一起被她抛弃,她不愿意回去看望他们。
钱溢想变成彻头彻尾的城里人,又抓不着头绪,处处碰壁,总是弄伤自己。
无论学业还是家中的地位,她的表现都太过平凡。钱峰与钱芳一对优秀的儿女已经足够好,代表钱家父母全部的骄傲。况且哥哥钱峰与钱芳一起长大,相差三岁,兄妹二人的感情十分投契,不容多分一点给突然回到家的小妹妹。
钱溢性子又倔,又要强,总与身边人发生冲突,各种不和睦,以文明人自居的哥姐都不屑与她一般见识。有一次,社会上的小混混听说钱芳的美名,到校门外拦截她,强行要与钱芳交朋友。哥哥钱峰便带上几个哥们,去找对方谈判,要一起打他们,给予威慑,将其吓跑,这是一个哥哥最威武的存在。钱溢盼望,却从来没享受过,第一,不会有男孩子在放学路上拦她;第二,她自己黑下一张脸就足以摆平这种小混混;第三,哥哥钱峰对她不见得会如待钱芳一样上心。钱溢第一次感到心酸,嫉妒姐姐钱芳。
钱溢声称从来不爱吃桃子,“尤其是讨厌桃子长得毛毛,碰了身上会长疹子。”她一副娇气,对外一再宣称。或许出自一种强烈的心理暗示,真的沾上桃子的毛,她手上就出疹子,鼓起一个大疱,她真就再也不能吃桃子。无论阳山水蜜桃有多甜美,钱溢都不想让人把自己与水蜜桃联系在一块,不许提她像肥猫,她讨厌沾上乡土气息的比喻。
钱溢在穿钱芳旧衣服的怨念中成长,姐姐并不在意,可是钱溢穿上姐姐的衣服却没有姐姐的漂亮,从别人眼中看到一丝惋惜,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钱溢活在自卑与自尊交织的青春罗网中,想要变美的渴望,掺杂着某种对姐姐的深深忌妒,常会弄伤自己。
钱芳有一条黑底彩色蝴蝶的长裙,高一时作为新生代表,为校内元旦歌会担当主持时穿过,排练老师特意从上海买来,演出后就送给钱芳,作为奖励。当时正读初二钱溢第一眼就相中,那独特的花纹,长裙的飘逸下摆,想到未来会继承这条裙子,钱溢就心潮澎湃,她对穿旧衣服的怨念,少许还有一丝期盼。
钱溢想象自己穿上那条美丽的裙子,该有多漂亮啊!伞状的大摆,长及脚踝,走路时在脚边飘舞,黑底上彩色的蝴蝶栩栩如生,仿佛一摇晃就能纷纷飞离底色,在她的四周环绕,翩翩起舞。她站在中间散发出光芒,吸引着蝴蝶,又被美丽的蝴蝶牵引着,一路飘飘然,离尘而去,宛如天上仙子。
那是每一个少女的公主梦,幻化成一只只彩色的蝴蝶,在钱溢眼里点亮了明灯,期待着,有一天姐姐长高而不能穿的裙子,妈妈一定会开口说:“这一件就给钱溢吧!”这句话可是钱溢盼望的福音。
迟早有一天,得到梦寐以求的那条长裙,成了钱溢的小心愿,支撑着钱溢一整年的快乐。
可是第二年秋天,钱溢放学回到家,发现与姐姐共用的小卧室换上了新窗帘。
窗帘布是那么眼熟,正是黑色的布底上缀满彩色的蝴蝶,每一只都像是停歇在上面,随时会被惊起,飞走。
钱溢觉得,被惊起是自己的心,悬在半空,一时无着落。瞪着窗帘,钱溢的脸都气红了,眼泪快要决堤而下。可是钱溢强忍着,一句话都没问,仿佛没有看见新窗帘一样,问都没问一句。
吃饭时,妈妈还得意地主动提起,显摆她高明的妙招,利用钱芳那条“挺新的长裙”改成漂亮的新窗帘,省下换窗帘的钱,啰嗦说:“芳芳学习这么紧张,根本没有机会穿,她长高,明年又穿不了,这种面料又结实又漂亮,摆着怪可惜的,能一直用到她们长大,都不用再换窗帘。”
钱溢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做了她们房间的窗帘,妈妈似乎还想提醒钱溢要去感激,感激钱芳供献出一条裙子做窗帘,挂在眼前。
钱溢恨那一扇挂上她喜欢的长裙作窗帘的窗户,睡在里面就像在做噩梦,被窗帘蒙住眼睛,压抑地要死,被绑架,无法呼救。
她讨厌那块布,她再也不想要那条裙子。
她恨那上面每一只呼之欲出的彩色蝴蝶,每一只都庸俗不堪,俗不可耐,叫人无法忍受。
她恨不能变身一只鸟儿,将每一只蝴蝶都啄瞎眼睛,啄死每一只蝴蝶,然后逃出挂着空荡荡的黑布的窗户,飞到外面广阔的世界。钱溢盼望着长大,急着长大,她的理想是要变成一只鸟,像鸟儿一样自由,再也不会回这个让她窒息的家里,要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飞鸟。她躲进泰戈尔的《飞鸟集》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被恨意困住,被忌妒蒙上了心,自己痛苦。
钱溢因为这件事,最痛恨的不是妈妈,而是她姐姐,原本她可以原谅钱芳总压过她一头,毕竟比她早出生,是姐姐,但是那一件事后她再也不会原谅钱芳。钱溢暗自断定,一定是钱芳的主意,主动提出拿长裙改成窗帘,一定是她嫌原来的窗帘太旧,她长高不能再穿的衣服会变成钱溢所有,明显看出钱溢特别喜欢,钱芳却不愿意看见钱溢穿上它,一定是觉得钱溢不配穿上那条长裙,会有损于裙子的尊严。
作为敏感的女生,钱溢断言这一切是暗中的诡计,恨死钱芳了。
钱溢微胖滚圆的身体,塞进姐姐漂亮的衣服,走了形,每当有人提出这件衣服没钱芳穿得好看,听到这种评价,就如同手术刀切开衣服,别人眼里是对衣服的羞辱,而对钱溢的切肤之痛。
此后,钱溢拒绝穿姐姐剩下的衣服,宁可整天穿着学校规定的运动衫,邋里邋遢地就两身换洗衣服,长刘海遮眼,头发不短不长,盖住两边脸颊。妈妈嫌弃她时,就责骂她是“二头毛子”,钱溢更加不起眼,而倔强地生活在完全忽略她的家里,盼望着早点长大,离开父母家。
那一段伤心的成长经历,钱溢出于强烈的自尊心,从来不向别人提起,连最好的发小张凡,她也是一贯粉饰,从不肯说出父母将自己扔在乡下,总是穿姐姐旧衣服长大的难过,羞愤全埋在心里。想着有一天扬眉吐气,让世人都看到,她比姐姐钱芳更加美丽,更加出色。
钱溢对林振也没提过自己的伤心往事,不想让林振知道自己一直嫉妒钱芳,这种嫉妒已经化为一种恶毒,虽然全心爱上林振,却在某种程度上她有所保留,不敢袒露自己的缺点。
最近这十年,钱溢似乎如愿以偿。钱芳就像年久而失去釉彩的泥胎雕塑,钱溢却是春风得意,光鲜靓丽地打理自己的生活。钱溢励志一辈子减肥,决不会再胖回“水蜜桃”,提都不许别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