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晚，成排的树木映在水中，宽阔的河面被夕阳染红。屠百药驱车沿河向南，一路房舍稀疏，树木苍翠。戚晏容在北京多年，却不知道京郊还有如此美景，不由得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大运河森林公园。”屠百药说，“有十几里长，近万亩，据说花了六七个亿。”
“你怎么知道？”戚晏容觉得奇怪，屠百药从南方到北京不久，怎么连路都如此熟悉？
“当年，我在部队时，曾到此地演习过。”屠百药一边缓慢行车，一边说，“从深圳回北京后，我曾骑自行车沿大运河森林公园走过。当然，那是散心。今天和你来，却是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
“把咱们的公司搬到这里来。”
“啊？”戚晏容一惊。这地方风景的确不错，但人流量有限，如何会有生意？
“你不想？”
“为什么要搬到这里？”
“因为我是中途岛的总经理。”屠百药笑道，“既然你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封了我这个官，我只好履行职责。为了长远发展，将公司搬到这里来是上策。”
戚晏容本以为他是开玩笑，见他越说越认真，就扭头看着他：“屠老师，您不是认真的吧？”
“非常认真。”屠百药把车开到停车场停稳，“从来没有这样认真过。”
戚晏容又惊又喜。惊的是真要把公司搬这边来，如何招揽生意？喜的是屠百药终于答应加盟。
屠百药开门下车，领着戚晏容到了岸边。放眼望去，水波粼粼，杨柳映岸，确为佳境。
戚晏容在等屠百药说话。但是屠百药如同木雕般伫立在河边。太阳已经从远处的高楼落下去，河面的金光逐渐被暗绿色的树的倒影所侵没。
屠百药终于说：“你倒是很有耐性。很好！这个时代的人们匆匆忙忙，静不下来，而你却能做到心如止水，了不起！我决定与你共同创业，完全基于你的个人素质，是我对你这个人的认可，绝不是出于道义想帮你。”
戚晏容转头看着他。他的眼神很亮，让人联想到夜幕中的星星。
“谢谢。”戚晏容只能表示感谢。
“你一定还在想今天的事情。”屠百药嘴角浮上浅笑，“事实上，今天的事根本就是在蒙事儿。”
“任何事情都得看效果。”戚晏容说，“我看荣坤夫妇是真的有点怕你了。”
“荣坤这个人不简单，他才不怕我呢。”屠百药皱眉道，“这背后的事儿究竟如何，只有他知道，当然鞠晟也不是省油的灯。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荣坤的身体毁败到了极致，随时都可能突发危及生命的疾病。再者，荣晟集团看似控股好几家公司，但财务状况究竟如何还很难说。这对夫妻的案子极其复杂，绝非精神出问题这么简单。”
“那……咱们还是不要管了。虽然荣总说明天打款，但咱们还是不要的好。”
“为什么不要？”屠百药盯着她，“现在咱们缺钱，有进账就要，又不是抢他的钱，怕什么？”
“我是担心，惹上这一家子，麻烦。”
“麻烦？”屠百药哈哈一乐，“咱们就是为了解决麻烦的呀。”
“屠老师的意思，是想解决这一类麻烦？”
“我是从这个案例中看到了挣钱的机会。”屠百药目光灼灼，“恕我直言，你先前对公司的定位不准，一般的心理咨询不过是赔本赚吆喝，所以我认为应该改‘全科’为‘专科’，专门从事‘婚姻治疗’。”
“就是专门解决婚姻中的疑难杂症？”
“是这个意思，但又略有不同。事实上，荣坤一案启发了我的思维，把我这些年一直在思考的一个重大问题带出来了。”
戚晏容觉察到屠百药的表情变得严肃了：“近年来，我接触到的离婚案例确实很多。据民政部的数据，我国去年有超过三百六十万对夫妻离婚，近十年来是年年创新高啊。”
屠百药点点头：“你说的是官方统计数据，实际上夫妻双方由于孩子和经济问题苦苦挣扎的有多少？恐怕超过公开数据的一半。你是心理学专家，你认为这是什么原因？”
“可能是因为中国的社会家庭结构，夫妻上有老，下有小，背负的压力太大了吧。”
屠百药笑道：“在科技和交通高速发展的今天，放眼世界，又有哪个国家压力不大？这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是由于中国从几千年的农业社会突然过渡到工业社会，生产方式发生了变化，而生活方式没有随之发生变化的缘故。”
作为研究情感和心理问题的专业人士，她当然无数次思考过这些问题，但屠百药三言两语就说出了问题的关键，不得不让她刮目相看。一个人的思想高度取决于他的眼光。屠百药具备这种眼光。一种从未有过的信心在她心底升起：与此人共事，一定会创造奇迹！
屠百药继续说道：“而且，当我们的生产活动发生巨变之时，我们的婚姻生活却依旧如故，没有防风险措施，仍然沿用过去那种‘讲感情’的陈旧婚恋方式。一旦发生婚变，情感的美梦破碎，就只剩下打官司这一条路。由于很多女性毫无情感风险管理意识，不仅没有维护好婚姻，反而在情感受到伤害的同时，连财产也被情感破坏者早有预谋地转走，变得鸡飞蛋打，两手空空。而欧美日韩等发达国家和地区，都在运用商业手段来维护婚恋安全，化解情感风险。”
“情感风险！”屠百药说的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从戚晏容的脑际划过。不光是屠百药提出的这个观念让她震动，还由于自己的亲身经历——当年她就是一味追求“爱情”而落得全盘皆输，甚至自杀……想起前夫蒋一方那张书生模样的脸，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你在听吗？”屠百药见戚晏容的脸在暮色中显得灰暗，止住了话头。
“屠老师，您刚才的话把我震醒了。”戚晏容回过神来，“用商业思维来化解情感风险，就是情感风险管理，我极其赞成！”
“情感风险管理……”屠百药猛拍了一下手，“太好了！终于找到定位了！戚博士，我敢打包票，咱们只要好好干，一定能在业界独树一帜。”
二人就这个新的经营定位热烈讨论了很久，直到天已黑透，才回到车里。
“我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非得搬到郊区来呢？”这次是戚晏容开车，她边开边问。
“情感风险管理，需要特定的环境。婚姻中出现的疑难杂症，千奇百怪，除了心理疏导，还要在相对宁静优美的环境中构建情景治疗模型，才能真正被治愈。”
戚晏容点点头。但她认为郊区太远，还是不方便。
“北京只是部分机构迁移，这里将成为京津冀一体化的桥头堡，交通便利。从国贸CBD中心到这里，半小时车程。刚才你也看到了，那个地铁站就是6号线地铁冬夏园站。距离不是问题，而且我们是面向全国开展业务，有网络助力，就更不是问题了。我算了一笔账：用你在CBD租房的钱，在这里能租一个独立院落，改造一下，形成一个独特的治疗环境，就好办了。”
戚晏容一阵兴奋：“可是，搬迁可能会流失一部分老客户……”
“客户也需要筛选和管理，譬如荣坤夫妇这样的客户，不仅有钱赚，还具有典型性，做好了能有影响力。”屠百药看着她的眼睛，“要做，就要像做艺术品那样，一件件地雕琢，自然会形成口碑。”
“可是……”戚晏容有些担心，“那些没有钱却需要解决婚姻情感问题的客户呢？我们不能放弃他们啊。中途岛的经营不能偏离当初创立的本心。”
屠百药摊手：“博士啊，你怎么那么书生气？如果我们不能赚到更多的钱，如何帮助那些普通百姓？把富人的钱拿过来，咱们才能帮更多的兄弟姐妹。”
“我懂了。”戚晏容加了油门，“全听你的。”
接下来的两个月，戚晏容忙得差点忘了自己的性别。
“北京中途岛婚姻家庭咨询中心”的牌子换成了“北京中途岛婚姻治疗中心”，挂在大门的右边；“北京精神康复医院情感风险管理研究所”的牌子，挂在左边。
走进古运河边这所静谧的院子，一座假山迎面而来，叮叮咚咚的流水从假山顶上溅泻而下，让人顿生清凉之感。时已入夏，院内草木繁盛，一架葡萄正伸枝展叶。再往里走，是一个四合院，正房是会客室、办公室，两厢则为诊室、药房、治疗室。穿过正房与厢房的门廊，里头还有一个院子，有十二间房屋，装修后八间房作为病房，四间房作为居室，此外就是公用厕所、洗澡间和厨房，还有一个能容纳二十多人用餐的小食堂。院子由青藤攀爬的石墙围着。墙外，就是水波荡漾的古运河了。
此处原先是一家中医诊所，诊所主人是一位老中医，年过七旬，儿女都在国外，老伴去世后心情落寞，只有上午才接待病人，生意冷清。由于国外的儿女屡屡催其离乡，老中医只得停业。刚好，屠百药以前在新兵连时的战友许志杰如今是民营医院——北京精神康复医院的常务副院长，曾拜老中医为师。经许志杰撮合，就把诊所转租给了戚晏容。
付完租金，戚晏容手头就没有多少流动资金了。幸好彼时荣坤守信，果真将十万元打给了戚晏容，可以贴补装修。荣坤虽然曾说有事会请屠戚二人帮忙，但至今电话也没有一个，似乎消失了一样。戚晏容几次请屠百药联系荣坤。屠百药说：“你呀，认为拿了人家钱就必须办事，这个心态要调整——是他自愿给的，将来说不定有麻烦找咱们呢。”戚晏容虽然忐忑，但既然请屠百药当家，就不再争辩。
在装修期间，屠百药住在现场亲自参与设计，目的是充分利用现有资源，打造一个能让病人安心的治疗场所。为了树立专业权威性，他还多次找老战友许志杰商量，申请挂靠在北京精神康复医院之下。许志杰开始有些作难，说自己虽然也是股东，但要让所有投资人同意，没有好的方案也不行。屠百药心里清楚，无非是一个“挂靠费”的问题，就想出了成立“北京精神康复医院情感研究所”的主意，承诺将“中途岛”利润的15%缴纳给许志杰所在医院。医院股东大都不同意，但许志杰深信曾经辉煌过的屠百药有起死回生之能，必定能再创奇迹，又力陈精神康复需要对情感的深入研究，有一个下属研究所也好收集病例，对医院长期发展有利。经反复磋商，终于达成协议。再找中介办理工商、医疗、税务等各类繁杂手续，总算把牌子挂起来了。
其间，叶枫琴的闺蜜闫兰和丈夫张五洲如约来复查。张五洲当家后深感不易，对妻子多了些忍让。闫兰也逐渐学会克制自己的火暴脾气，二人恩爱更进一层。屠百药非常喜欢这对夫妻，在了解情况之后，就请闫兰兼中途岛婚姻治疗中心的对外交流顾问，张五洲兼网络工程顾问。闫兰当即点破：你们这里还用英语顾问？我看是五洲那点儿技术让屠总看上了吧。屠百药笑笑，说将来也可能接待老外，当然网络建设是未来的重要工作，只有通过网络才可以服务全国。
等这一切理顺，已是初夏。
这一日，屠百药去找宋时鱼尚未归来。仍然飘荡着油漆味儿的院子里就剩下戚晏容和叶枫琴。
“姐，今天有时间没？”叶枫琴整理完病历档案，问坐在办公桌后埋头算账的戚晏容。
戚晏容没有作声。叶枫琴又问了一遍。戚晏容才把目光从镜片上方投射过来，有些奇怪地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这段时间中途岛太过繁忙，这姐俩也无暇私聊。但敏感的戚晏容还是觉察到了叶枫琴的变化。对于屠百药的加入，叶枫琴虽没有表现出不快，但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欢迎。
“那我直说了啊。”叶枫琴给戚晏容倒了杯水，“这位屠老师，我总感觉不踏实。”
“哦？”
“姐，你别多心啊。”叶枫琴接着说，“以前吧，咱们虽然不挣钱，但至少也有些客户维持。现在倒好，屠老师把公司折腾到这里来，以前的客户嫌远，预约复查的多数不来了。这样子下去，我估计生存都困难，就更别谈发展了。”
“但是半死不活的，就好吗？”
“我看呀，姐，你是不是喜欢这个屠百药？”叶枫琴端了杯红茶给戚晏容，顺便拿眼睛瞟她。
“亏你想得出来，”戚晏容笑了起来，“这是工作，工作和生活要有界限。况且，屠百药再好，也不是我那杯茶。”说罢端起杯子品茶。
“嗯哪。”叶枫琴噘了噘嘴，“他这个人自以为是、蛮横霸道，还当自己是以前那个呼风唤雨的老总啊？”
这时，屋外响起了屠百药的声音：“背后说人坏话不好吧？”
她俩一惊，就见屠百药走了进来。
叶枫琴灵机一动，赶忙圆场：“屠老师，我跟晏容姐谈韩剧中的霸道总裁呢，您可别对号入座啊！”
戚晏容笑了。
屠百药摆手道：“什么肥皂剧！小叶下周就要搬进来住。不管有没有业务，咱们可不能闲着。”接着讲了些宋时鱼如何从事“试离婚”的事，戚晏容没怎么听进去。中途岛只见开销未见进账，让她整日处于焦虑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