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晏容把车开到通州区潞城镇,已是下午三点多。一路上,屠百药都在看微信里的大块文章,并未与戚晏容多聊。
这是一片工地。因北京市政府确定搬迁至此,现在成了建设热点。在接近潮白河的一片绿荫中,有一个建成没几年的别墅区。鞠晟的家在十四栋,是一座四层的独栋房子,古色古香,门面颇为气派。
鞠晟家的小保姆把二人领进大门,就见走廊边拴着一条德国牧羊犬,目光凶狠地看着他俩。戚晏容正愣神间,身姿矫健的狼狗雄赳赳地直奔她而来,把链子拖得哗啦啦直响,直吓得她脸色发青,站在那里不敢动。
狼狗没有咬她,只是把鼻子凑上来在她腿上闻了闻,摇了摇尾巴,伸出长长的红舌舔舔嘴,回到原位。
“不用害怕,狗狗从不咬人。”小保姆安慰戚晏容。
戚晏容觉得冷汗布满全身,腿肚子直抽搐。
屠百药一直镇定自若,见状扶了戚晏容一把。戚晏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保姆打开玻璃门,穿过门厅,进了屋中,就见红木长椅上坐着一个男人,一张马脸极其苍白,几粒麻子愈加突出;蛇眼,淡眉,蒜头鼻子,嘴巴像个哨子;裹一件厚厚的睡袍也掩饰不住隆起的肚子。整个人看上去,像几天没吸大烟的瘾君子一样没精打采。
见二人走进来,马脸男也没起身,指着沙发说:“坐吧。我媳妇儿马上下来。”
小保姆上了茶。
戚晏容感觉男主人并不欢迎他们,但她还是做了自我介绍,再把屠百药介绍给男主人:“这位是我们公司的总经理屠百药先生。”
“哦,好好。”男主人屁股都没挪,“我是荣坤。中午才知道你们要来。既然来了,就听你们说说吧。”
“荣先生,我们来,是听你们说。有什么话,当面说开最好。”
“说说能管用?”荣坤斜斜射过来一道目光。此人眼睛虽小,眼神却透出阴狠。
“我是医生。如果没有起码的信任,我们来就不会有进展。”戚晏容明显感觉对方对他们根本就不屑一顾。
“医生?医生就可信?”荣坤的蛇眼闪过一丝轻蔑,“我老娘就是交给医生,让医生折腾死的。本来是胆上长了个小玩意儿,结果开刀把其他脏器弄坏了。信医生,还不如信鬼好使!”
“很遗憾……荣先生,看来,我们今天来得太冒昧了……”戚晏容隐忍而礼貌。
“我又没请你们来。”荣坤抓起一根雪茄,划火柴点了,喷出浓浓的烟雾,“是我媳妇儿闲的,非得找你们来,还要我陪,真他妈累!”
戚晏容耐着性子:“荣先生,是鞠女士一再邀请我们来。感谢您抽出时间作陪,这样对您的夫人早日康复更有帮助。”
“耍耍嘴皮子就想蒙钱?”荣坤冷笑,“电视上耍耍嘴皮子、大谈什么心灵鸡汤的专家多了去了,只有那些闲得蛋疼、没有脑子的人才信!谁也别装逼!你以为你是博士就能解决问题?我看你眼神里还有痛苦呢,你怎么解决不了?”
戚晏容脸色一变,不由得侧眼看身旁的屠百药。屠百药像木头人似的,进门后一言不发,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
荣坤掐了雪茄,瞟了屠百药两眼:“屠先生,你也是专家吗?”
屠百药身子前倾:“我不是。”
“不是?不是你来干啥?”
“戚博士说荣总是个危险人物,我好奇,跟着她来看看。”
荣坤哈哈大笑:“你看我危险不?”
“真正的危险是看不出来的。”屠百药淡然回答。
场面陷入短暂的死寂。
荣坤又重新点燃了雪茄,问:“屠先生,我能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屠百药只得点头:“请荣总直言。”
“看你的气色,心如死灰。但看你的气场,总该是身家过亿的老板。”荣坤龇了一下牙,“请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戚晏容又吃了一惊。这个荣坤真不简单。
屠百药淡淡地说:“谢荣总抬举。无根之木,不枯即烂,有什么好说的?”
荣坤哈哈大笑,声音尖厉刺耳。笑毕,他才正容说道:“屠总虽伤情感,但精气仍在,若得水源,必如枯木逢春,又何必如此悲观?”
屠百药当即起身,向荣坤拱手:“谢荣总金玉良言。”
荣坤立即敛容起身,也还了一个拱手礼,郑重地说:“我的家事,有劳仁兄费心!请坐。”
戚晏容觉得二人像说天书一般,一时难以理解。恰在这时,楼梯轻响,只见一位打扮入时的少妇,姗然走了下来。
“戚博士久等了,对不住。”鞠晟老远就打招呼。
屠百药眼里的鞠晟,与照片上的女人有些不同。但见她黑发高绾,白衣如雪,更加衬出烟波迷离的眼眸和胜似夕阳的腮红。她体态修长,皮肤吹弹可破,性感的红唇和曼妙的曲线更是具有极强的诱惑力。显然,她在打扮上下了功夫。
戚晏容忙把屠百药介绍给她。令戚晏容微感诧异的是,鞠晟和屠百药都没有握手的意思,只是互相点了点头。
鞠晟坐在丈夫的旁边,中间至少隔着两个人的距离。
戚晏容拿出一份协议书,是按鞠晟的要求拟定的保密协议,凡参与者都要签字。
鞠晟认真看完条款,签完字,再交给丈夫。
荣坤看都不看,就拿笔签了字。“戚博士,我是冲着屠先生签这份合约的,你别介意。”
戚晏容微笑道:“屠总是我们公司当家的,冲着他就是对我们公司的信任,谢谢荣总。”
鞠晟微笑道:“二位稍等,我去去就来。”说罢起身,进了厨房。不多时,小保姆提了一个包,随女主人向门外走去。戚晏容心想,大概是鞠晟不愿让第五个人知道将要深谈的内容,才把小保姆支出去。
鞠晟送小保姆出大门时,顺便从厨房里拿了些精肉,放进狗食盆里。狼狗呜呜直撒欢。
荣坤显得极不耐烦,摊手对二人说:“你们看到了吧?我这媳妇儿,做事就是这样婆婆妈妈。我不知道她向你们说了些啥。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家里面,能有多大事?再大的事,大丈夫都打碎了牙齿和血吞,只有娘儿们才什么事都向外絮叨。”说完无奈地摇头。
戚晏容却语带强硬地说:“既然我们已经签署了协议,还请荣总配合。”
荣坤没好气地说:“配合?你看我媳妇儿配合吗?这娘儿们成天啥也不干,就知道花钱,还怨我没情趣!”
这时鞠晟推门进来,冷冷地说:“荣坤,你别娘儿们娘儿们的好吧?人家是博士,是专家,哪像你,没文化!”
“我是没文化。”荣坤气得又点了根雪茄,“你不就是个二本?装啥装!我跟你讲,你他妈的跟老子老实待着,否则废了你!”
“二位都看到了吧?”鞠晟用手四处指了一下,“这个地方根本不是房子,是监狱!到处都是摄像头,只要我跨出门一步,荣总的手下就蹿出来抓我!我还不如门口那条狗!”
荣坤冷笑道:“那对你是保护!娘儿们闲得没事就爱乱想,你懂什么?还报警!小样儿。”
鞠晟无奈地看着戚晏容:“戚博士,你看到了吧?这人就是个无赖!我是报过警,但警察来后我们的荣总表现得可像个君子啦,找这里的牛总、马总什么的出来证明,说我是精神病,无理取闹,把家暴犯罪说成了夫妻矛盾。博士,你说我还有活路吗?”
戚晏容说:“如果是精神病,得有医院的诊断书才行。”
荣坤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警察是来过,但人民警察岂能是非不分?要真是家暴,我早被抓起来了。”
鞠晟尖声吼道:“荣坤,你真是狼心狗肺,别跟我演戏了!别以为自己名片上印了个狗屁总裁的头衔,就认为自己了不起!你干过的事,就算化成灰我都记得!”
荣坤的眼睛毒蛇般扫向她,慢条斯理地说:“干过啥?你倒是说啊?”
鞠晟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荣总,鞠女士,我俩今天来不是听你们吵架,是要找到问题的根源,好为鞠女士解决问题。荣总虽然是大公司总裁,但在家里的角色只有一个,就是丈夫。吵架解决不了问题。夫妻并不是仇人,何必这样呢?”
荣坤冷冷地看着戚晏容:“博士,你说得轻巧!别跟我讲那些大道理,我耳朵会长茧。你说夫妻之间不是仇人,那我问你:蒋一方先生是不是仇人?”
屠百药感觉身边的戚晏容身体晃了一下。他侧目一看,戚晏容的脸色变得苍白。
“你……调查我?”戚晏容几乎是挣扎着问。
“什么叫调查?”荣坤轻描淡写,“现在是信息时代,我荣某人再笨,总不能让一个不明身份的心理咨询师到我家里来吧?”
屠百药接过话头:“荣总,鞠女士,戚博士和我到访,当然需要主人知情。不过荣总也不必咄咄逼人。在心理学领域,戚博士就是专家。也许,她暂时解决不了自己的问题,但并不妨碍解决别人的问题。奥运冠军的教练员如果参赛极难拿冠军,但并不影响他们用科学的方法培养一流选手。”
荣坤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止住话头。戚晏容感激地看了屠百药一眼。
鞠晟乘虚而入:“我对戚博士的专业是非常有信心的,就是某人自以为是,不愿意配合。”
荣坤耸耸肩:“屠兄,我承认我个人素养不高,说话冲撞了二位。要是我不想弄好我的家庭,又怎么会坐在这里?但是我不太相信那些虚头巴脑的理论说教,就像企业界那些培训师,天天到处讲怎么办企业。他们要是真牛逼,怎么不自己整个集团出来?”
屠百药微笑道:“荣总这话令我惭愧啊。本人不才,以前就是搞企业培训的,后来也办过公司,果然就失败了。”
荣坤说:“屠兄,你的情况我虽然不了解,但是就凭你一进门的气场,我还是感觉得出的,所以才与你们签这份协议。这事,我坚持由你主持。不是信不过博士,是我觉得我和我媳妇儿的事儿,心理学专家解决不了。”
鞠晟似乎并不认可屠百药:“我还是相信专业。”
荣坤吼了她一声:“那你要听这个戚博士的,老子就不奉陪了!”
气氛顿时显得有些紧张。荣坤认可屠百药,鞠晟倾向戚晏容,这就比较复杂了。
戚晏容在他们争论的时候逐渐恢复了原有的表情。她说:“荣总说的不无道理,所谓专家,就是在某一领域有研究罢了,不一定能解决问题。我从不敢以专家自居,但是我可以抱着学习的态度对待我的每一位客户。说到底,社会实践才是最有说服力的,因此我赞成这次治疗由屠老师主持。”
鞠晟见戚晏容表了态,也不再争论,这时认真地看着屠百药:“请问屠老师,你觉得我们的婚姻还有救吗?”
屠百药回答:“这话问得就不对。你们的婚姻本来就不需要救。”
这话让其余三人都微微吃惊。
“怎么说?”鞠晟问,“难道屠老师要我脱了衣服给你看伤情吗?一个被丈夫家暴的妻子,还不需要救?”
“不用脱衣服,那些伤情照片我看过了。”屠百药突然严肃起来,“经初步分析,这些伤情并非荣总所为。”
其余三人再次露出惊愕的表情。
荣坤问:“屠兄,我并没有否认对老婆动过手,你怎么那么肯定?”
屠百药便把与戚晏容分析过的细节讲了,并补充道:“至于鞠女士腿上的伤,是由于你皮肤容易过敏,有可能是皮肤划痕症,也有可能是用了什么刺激性的东西。”
鞠晟把脸拉了下来:“照屠先生所说,就是我自己弄伤诬赖荣总这位好丈夫了?我就那么贱?”
屠百药说:“这倒不至于,就是动了心思。”
鞠晟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她气急败坏地站起来说:“你说我动了心思?动什么心思?”
屠百药笑道:“鞠女士不要生气嘛。有话好好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鞠晟气得浑身发抖:“姓屠的,你今天给我说清楚了!不然,我跟你拼命!”
戚晏容感觉屋里弥漫着火药味儿,赶紧打断屠百药:“屠老师,咱们是来帮助鞠女士解决问题的,大家还是要心平气和……”
屠百药突然黑了脸:“我们的时间也是有限的!我们不是垃圾桶和受气包!戚博士,我看我们不受欢迎,还是走吧,省得浪费时间。”说罢,起身拉了戚晏容一把,就要出门。
荣坤一看,赶紧起身拉住了屠百药:“屠兄息怒。请坐,请坐。”
鞠晟这才不吭声了。于是四人又都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