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话,低沉而又冷然,越说到后面,他的嗓音便越发沉杂,给人一种压抑苍凉之意。
风宁一直凝神屏息的听着,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望了眨。
太子所有的话,皆在她心底层层的冲击,犹如洪水猛浪,将她一下子猛拍在岸,似是怎么挣扎,都爬不起来了。
昨日听得陌嵘的话,她虽有些信,但心下深处,仍是存着侥幸。她仍是在棋盘,她只是个寻常孤儿罢了,她与师太与柳姨的死亡无关,与庵堂的灭亡也无关,她一直都在祈祷,在期盼的,然而太子如今这话,却全然击碎了她心底那微茫的侥幸,瞬时令她希望破灭,这种措手不及的感觉,惊悚,却又无力回天,令她闻之之后,似是全身都失了力气,最后彻底的瘫软在了软榻上。
那陌嵘之言,果然是真的。
她,果然是杨峥尚存人士的女儿,也果然是她,害死了柳姨,害死了师太,害死了庵堂所有的人。
她以前口口声声说要报仇,却是从不曾料到,她才是真正的祸源。而今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她难以接受,更抗拒万分。
风宁瞬时白了脸,眸子早已湿润,瞳孔深处,也散漫无光。
太子后面再说了些什么,她脑袋呆然,已转不过来,早已不知他再度说了些什么,直至,那不远处打开的窗户突然钻了抹凉风进来,风宁突然打了冷颤,只觉寒凉不已,头脑,也开始发晕发沉,最后,身子却是突然失力,神智也骤然抽离,霎时抑制不住的昏了过去。
立秋之后,便是初冬了。
那墙角的桂花海棠,已是谢了不少。
连续的几日绵绵细雨,似让天气突然在短短几日内便彻底寒凉起来,一时,冷意浮生,四肢发凉,似是当真踏入了寒冬。
那次在太子东宫昏迷,风宁连续睡了一日一夜,待醒来后,便如换了个人一般,开始在公主殿外拼命练武,谁人相劝皆劝不住,只得每次到了夜色临近时,批完奏折的太子踏步而来,与风宁过上几招后,才可将拼命练武的风宁给制服,从而拧着胳膊将风宁带入屋中,强行逼迫她吃些东西。
连续几日,日日如此。
太子两处奔波,致使后来,竟干脆将御书房搬到公主殿的侧殿,每隔一个时辰,太子皆会出得偏殿强行让风宁停下,稍作休息。
所有之人对太子此举,皆见怪不怪,嬷嬷则是成日叹息,满眼心疼,却又无可奈何。
如此境况,便一直持续到了第七日。
那日,昏暗阴沉的天气突然稍稍转晴,绵绵细雨也彻底止住了。
地面仍是湿润,周遭树木已有些凋零,而风宁,则依旧一声不吭,阴沉着脸在公主殿外拼命练武。
直至黄昏将近时,太子出了偏殿,手指有意无意的揉着太阳穴,神情之中,也稍有疲倦。
眼见风宁仍是拼命练武,武艺比之以前,倒是增长不少,只是太子面色却是稍稍沉了半许,随即按捺心神一番,随手抽了袖中匕首,而后腾身而起,瞬时落在了风宁面前。
两人如常的交手,这回,太子却是八招之后才将风宁制住,甚至大红招摇的锦袍,也被风宁手中的剑稍稍划出了一道口子。
在场之人皆屏息凝神,只觉风宁这回划破了太子衣袍,怕是当真触怒太子了,奈何太子并未恼怒,也不曾朝红袍扫去一眼,反倒是紧紧扣住风宁手腕,邪肆冷沉的道:“日近黄昏,该用膳了。”
嗓音一落,夺了风宁手中的长剑,拉着她便朝公主殿殿门而去,并头也不抬的冷声吩咐,“传膳。”
霎时,在场婢奴们脸上的惊愕还不曾敛住,便已急急跑开,焦急传膳。
而殿内,太子已是牵着风宁在软榻就坐,二人神色各异,皆未立即言话。
风宁兀自静坐,神色阴沉,一言不发。
这几日,虽只有短短几日,然而对她而言,无疑像是将她整个人都全数改变了似的,便是以前那悲然而又无奈无力之性,也齐齐消失不见了,此际的她,冷漠而又阴沉,这些日子也从不曾说过一句话,纵是太子软硬兼施,也不曾得她道出半个字眼。
宫奴已在殿中点上了烛台,烛火摇曳,略显得昏暗。
周遭气氛沉寂半晌后,太子再度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略微低沉的出了声,“五日,本殿登基,举国同庆。而各地藩王朝臣,皆需赶回京都,一道朝贺。”
风宁面色阴沉,犹如未觉,一言不发。
太子凝她几眼,继续道:“那镇南王,也会在本殿登记之日,入京朝贺。”
风宁瞳孔终归是缩了半分,面色依旧阴沉,仍未言话。
太子再度凝她几眼,面上也浮出几分倦色,揉着太阳穴的指尖也稍稍加快了节奏,待半晌后,他神色略微显得幽远,继续道:“五日后,你若要报仇,自可联络陌嵘一道,共同杀之。那日,你务必要自行注意安全,本殿因要登基,琐事繁多,倒会无精力顾上你。”
风宁沉然静坐,一声不吭。
太子终归是极为难得的叹了一声,嗓音邪肆而又幽远,“庵堂覆灭之事,与你无关,你不过也是镇南王计划下的可怜之人罢了。若说罪大恶极,自是镇南王一人,你若要报仇,自行杀之便是。只不过,若待大仇得报之后,本殿,望你好生活着,毕竟,你母亲好不容易让人将你送出京都,避开当年灭族之灾,而你那师太与柳姨,也拼命护你安然长大,你若就这么自暴自弃,随意送命,想必,便是她们泉下有知,也不会安心。”
太子的嗓音极沉极沉,甚至幽远至极。他历来邪肆而又招摇,也自是说不来安慰人的话,奈何这番话道出,却极为难得的卷着几分劝慰,只奈何他做如此改变,风宁却面不改色,瞳孔冷缩,仍旧是一言不发。
她的心沉了,锁了,恨了,也厌了。
而这一切一切的心绪,竟都来源于对自己的恨。
纵是自己也是当年灭族之灾下的可怜人,纵是自己对那些恩恩怨怨毫不知情,奈何,却是因为她,柳姨亡了,师太也亡了,那些庵堂的尼姑们,虽常日里频频欺负她,但却因为她的缘故,让她们齐齐送了命。
此事,对她的冲击太大太大,大得已让她这自小在庵堂中长大的人难以去承受,她甚至想过去逃避,去努力的忽略,奈何,自己做不到,全然的做不到。
风宁就这么一直呆着,无声无息,微缩的瞳孔,也逐渐散漫,最后,整个人都全数趋于平静。
不多时,宫奴便送来了晚膳,待在圆桌上摆好后,太子便如常的扣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一道在圆桌上坐了下来。
以前,皆是风宁为太子布膳,而今几日,却是太子屈尊降贵的为她碗中布菜,甚至还会逼着她吃。
她着实不知这太子为何会如此屈尊降贵的对她,甚至这几日还将办公之地搬到了隔壁偏殿,以便随时都可照看于她。
她不过是他手中的傀儡,卑微至极,这太子这般待她,的确是让风宁看不清,却也猜不透。
只是,而今竟也不比以前了,猜不透的东西,她不愿再去碰,纵是觉得疑点重重,但她已全然忽略,不愿再想。
她如今,颓然,却又拼命,自恨,却又努力的活着,她为的,便是能亲手杀了那镇南王,为柳姨与师太报仇,也为自己那从未见过的爹娘报仇,以图稍稍洗清自己身上的怨气,与厚重。
一时,屋内沉寂,无声无息。
风宁呆坐半晌,才举起筷子,极慢极慢的开始吃饭。
次日,风宁依旧起得早,拼命在殿前练功,太子每隔一个时辰,便会如常出现,逼着她停歇下来休息。
如此往复,这一日,便也如常的过完。
然而第二日,太子却未再出现过,偏殿也无人。风宁拼命练功,连午膳都未用,嬷嬷怎么劝都劝不住,最后竟是几个公主殿的婢女齐齐跪在一旁,求风宁停下用膳,奈何风宁犹如未见,手中的剑肆意舞着,拼力,甚至狠烈。
整整一日,风宁都不曾停过,浑身,也犹如发疯一般有力却又猛然。
直至黄昏时,她身子终归是吃不消了,浑身汗透的她,疲倦麻木,双腿也蓦地一软,最后在嬷嬷与一众宫奴的惊呼下,累倒晕厥。
一时,公主殿大乱,人心惶惶,几名老御医扛着药箱,托着年老僵硬的腿踉跄小跑而来,甚至还来不及擦干额头的冷汗,便被宫奴们推入了大殿。
诊治的结果,则仅是风宁累得太过,疲倦而晕,只道是让风宁好生休息,翌日再吃些温补之物,多注意修养与饮食,便可康愈。
奈何嬷嬷与宫奴们一闻,则是紧蹙了眉头。
这些太医之言,对于寻常人来说,自是容易办到,但对于如今的风宁来说,若要让她停下来休息,甚至注意饮食,无疑是难上加难。
宫奴们面面相觑,嬷嬷也眉头紧蹙,待送走御医后,嬷嬷神色微变,终归还是朝其中一名宫奴道:“去东宫,将公主之事通传给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