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说的是真?”这时,悟净师太出了声,嗓音极冷,风宁离她近,能清楚察觉到她浑身高涨的冷气与怒意。
在庵中长大,她未学会半句经词,未学会半句禅语,却是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在坑害与人性的冷漠中一遍遍的看清卑微如泥的自己。
她低着头,一言不发,任由悟净师太冷冽的目光在她身上落着,也任由那两个尼姑的幸灾乐祸的目光在她身上扫着。
她历来便有自知之明,悟净师太本是厌她,即便她此番解释,悟净师太依旧不会听她的,是以,她若解释,依旧受罚难免,更也会惹怒那两个尼姑,如此一来,她还不如什么都不解释,默默认罚便是。
意料之中的,悟净师太气得不轻,厉声对她罚跪甚至罚饿。
风宁默默接受,默默认栽,默默的朝师太望了一眼,又朝那两个尼姑扫了一眼,随即起身至后院小道上罚跪,心,顿如死灰。
在师太眼里,她是多余的,在庵堂其余尼姑眼里,她就是个笑柄。她风宁自问不曾欺人,不曾有半分恶心,可为何总是不得善待?
究竟,究竟是这庵中的人性子冷漠,还是深山外的世界里的人也是冷漠的?可若这世上真无善人,为何灶房打杂的柳姨会那般的良善,那般的温暖。
柳姨……
蓦地想到这二字,心底鼓瑟酸疼,竟是委屈得有些想落泪。然而本是来人不多的小道,此际过往的尼姑却突然增多,似是皆来看戏,风宁抬眸望着她们那讽刺轻蔑的目光,袖中的手,不自觉的缩紧抠拢,将手心都抠出了血。
她是卑微的,是蝼蚁,她一直知晓,一直知晓的。
周围的风拂着,因着时辰的渐逝,淡风也逐渐变冷。
树缝外的阳光逐渐消散,而后,太阳落山,天色暗淡,随即,庵中沉寂下来,徒留夜虫在不嫌累般一声接着一声鸣叫。
跪得久了,风宁膝盖已是麻木,甚至全身都僵硬的不似自己的了,心底深处,也由最初的黯淡与委屈,彻彻底底转变成了死灰与平静,是的,波澜不起的平静,甚至是认命般的平静。
不多时,黑暗里,不远处有灯笼光影由远及近,风宁抬眸,无神般的呆呆望着,直至来人走近并在她面前蹲下,风宁才逐渐回神,瞧清了面前的人。
整整一日都未曾委屈落泪,然而此时此际,死寂的心却控制不住的发酸。
一声‘柳姨’还未唤出,来人已是放下灯笼,伸手将她瘦削不堪甚至僵硬至极的身子搂入了怀里,“宁儿受苦了。”
柳姨的嗓音带着哭腔,语气有些颤抖,万分心疼。
风宁终于忍不住了,酸涩之意喷薄而出,最后软在柳姨怀里委委屈屈的大哭,“柳姨,她们今日陷害我。我是无辜的!柳姨说出家人都是慈悲的,可她们都陷害我。”
柳姨的手不住的抚着她的头,心疼至极的哽咽,“柳姨知晓,柳姨都知晓。宁儿莫哭,莫哭了,你看,柳姨给你带了馒头来。”
跪了一日,满心酸涩与委屈,风宁自是吃不下东西,然而柳姨一片心意,风宁不会拒绝,是以强行收敛情绪,坐靠在柳姨身上,一只孤灯相伴,一点一点抽噎的吃着馒头,呆呆的望着漆黑黯淡的远方。
气氛有些沉寂,甚至被悲伤覆满,风宁不说话,柳姨仅是一遍一遍慈爱的抚着她的头,也未出声。
许久,风宁才低低的道:“柳姨,师太今日对我可凶了,师太当真不喜欢风宁的。”
摇曳的光影里,柳姨叹息,悠远无奈的道:“师太并非是不喜宁儿,宁儿这么乖巧,师太是喜欢你的。待宁儿长大了,你便知师太的苦心了。”
柳姨仍是这般说,和上几次一模一样。然而风宁却不信柳姨这话了,却也不会明着反驳,只是会无声的质疑甚至黯然罢了。
她知晓柳姨这话不过是在安慰她,而事实如何,她风宁一直都心知肚明的。
若悟净师太当真喜欢她,又怎会让她从小就干这么多粗活,又怎会从来不曾对她好眼以待?
悟净师太对她,的确是厌恶的。
一想到这儿,心底越发苦涩怅然,风宁瞅着远处的黑暗,低低的问:“柳姨,你说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外面的人,都会像庵堂中的人这样陷害人,欺负人吗?”
柳姨抚在她头上的手蓦地一颤,待风宁转头望她,她故作自然的收回了手,“庵中的人,大多不是心无尘埃的人,是以尘念未断,便做不到真正的慈悲。而外面世界的庵堂,心无尘埃的人也多,真正慈悲的人也多……”
柳姨话还未完,风宁问:“我们庵堂中的人,为何尘念未断?”
“她们都与你一样,是孤儿,心里一直耿耿于怀身世,是以尘念难断。但宁儿却是不同,宁儿极为规矩安分,未有她们那么多心思。”
风宁怔了一下,沉默片刻,又低低的问:“柳姨见过外面的世界吗?”
“宁儿想问外面的什么?”
“有时有香客来庵里进香,我见过的,他们穿得可不一样了,看起来也很善良。有次我撞了个人,明明是我撞的他,他还将我扶起,反过来与我道歉。我在想,外面的人是不是都很好,而我在庵堂里不被人喜欢,以后肯定会被打走的,到时候出得外面去了,是不是会过得更好?”
柳姨浑身蓦地一抖。
风宁惊了一下,“柳姨,你怎么了?”
柳姨被光影映照着的脸色似乎有些微微的发白,风宁紧张的拉着她的衣袖,急急的问:“柳姨,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儿疼了?我去唤师太来。”
柳姨忙将她抱在怀里,紧紧的抱着,随即微紧着嗓音道:“外面的世界,不如宁儿想象的那般好。庵堂中的人虽不好,但却不会害人性命,而外面的人,却大多都是生杀予夺,冷狠无情,稍有不慎,都会丧命。”
风宁惊震。
柳姨继续道:“柳姨最是希望宁儿在庵堂平静的长大,哪怕一辈子活在庵堂深山,也是极好。宁儿且记得,莫要想着出去问世,在这庵堂中,只要有悟净师太与柳姨在,谁都不能将你打走的。”
“可悟净师太不喜欢风宁。”
“她不是不喜欢宁儿,很多事,要宁儿长大了才能告知你。只是如今,宁儿安心在庵中呆着,常日也鲜少去前院与香客们接触。”
“可是……”
“宁儿,答应柳姨可好?”
柳姨鲜少用这样的语气与她说话,风宁怔愣,但挣扎片刻,便略微顺从的点点头,只是即便如此,出这深山的念想,却是不曾幻灭。
她在庵堂受人排挤,又经常偷听香客们提及山外之事,悟净师太既是瞧不起她,既是不愿为她剃度出家,有朝一日,她也是想走出这庵堂,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的。
可是,这话她此际却不敢对柳姨说,她虽与柳姨最为亲近,但她却莫名的肯定,柳姨身上是有秘密的,亦如她一手的医术,亦如她雅然的谈吐,她总觉得,柳姨不该是深山庵中青灯古佛甚至无欲无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