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励武尽管出身农村，但心气儿不低，由于自小聪颖好学，具有自己幻想中的才子气质，所以学习成绩一直很突出。袁励武小学毕业后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当地初中的重点班，除了有一段时间因为陷入爱情问题的思考出现过成绩下滑的情况外，初中三年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并于一九八四年顺利考入县一中，那可是县里唯一的重点中学。那个年代的农村学生观念保守得很，直到初中毕业时，很多男生女生之间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男生间顽皮打闹和女生间游戏嬉笑都属正常，但一旦突破男女界限进行交往，哪怕是进行一些再正常不过的交往，也会被很多别有用心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并可能很快被编排成一些子虚乌有的情节。孩子们的内心没有太多是非观念，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双重匮乏使得他们对这种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刺激性事情极有兴趣，而且这种事情一旦被传播，会成为很多人“孜孜不倦”的谈资。不久，老师严肃的谈话和家长愤怒的反应就会可怕地降临，尽管他们也不了解事情的真相，但流言的传播已经使他们觉得有无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扼杀一切危险的苗头。袁励武所在的初中也被这种压抑的气氛笼罩着，类似事情的双方当事人都被搞得灰头土脸甚至寻死觅活，但类似的人间悲喜剧仍在反复上演。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当然，这种悲喜剧没有发生在袁励武身上，刚上初中时的两次感情挫折经历，加上母亲要拿姐姐给他换媳妇的威胁，使得袁励武比较抵制跟女同学交往这种事情，初三时几个羞涩地想和他套近乎的女同学被他毫不留情地用冷眼瞅走了，甚至没用一句话。他拼命地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学习上来，以维持长期以来“好孩子”的光辉形象。
健康丰富的业余爱好支撑着袁励武的内心世界，与同年的其他男孩子相比，他有较高的音乐和体育天赋。上小学时全班男生唱歌不跑调的只有他一个人，过六一儿童节表演节目，他一个人要唱好几首歌。当时简单常见的便宜乐器如口琴、笛子，他一学就会；当时农村家家户户安装的炕头喇叭里播放的“每周一歌”，袁励武都能唱全歌词唱准音调；至于风靡一时的电影插曲和电视剧主题曲，村里的高音喇叭和家里的收音机一播放，袁励武就能迅速捕捉到它的主旋律并很快加以翻唱。在应试教育年代，中小学的体育课被全盘压缩，农村学校的体育教学器材和设施又非常简陋。袁励武中学时代就靠几个旧篮球和快散了架的篮球板，和几个伙伴玩得风生水起；中午休息时他和几个男孩子把书桌一拼，用自制的球拍将乒乓球玩得滴溜溜转……物质条件再匮乏也阻挡不了青春活力的散发。
进入高中的袁励武已长成一个帅帅的小伙子，高挑的个头，白净清秀的面庞上镶嵌着一双明亮忧郁的眼睛，嘴角倔强微翘，一笑起来便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平时即使穿着灰旧的衣服也掩饰不住他浑身散发出来的那股英气。更为重要的是，袁励武聪明勤奋，悟性高，学习好，乐于助人，业余爱好丰富，什么都能摆弄起来。因为学习好，他还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按照当时的审美观点，他绝对算得上是很多女孩子心中的白马王子。事实上，在袁励武上高一的时候，有几个女孩子，包括城里的女孩子都偷偷给他塞过纸条。袁励武收到后总是平静地一笑，然后千篇一律地回复人家表示感谢，但自己目前不想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这些事情上。女孩子脸皮都薄，收到袁励武的回复后默默地难过两天甚至哭两天，也就没有下文了。
其实袁励武收到这些纸条后内心不是没有翻腾过，但早期的经历及刻骨铭心的困苦生活使得他坚定了一个想法：在考上大学之前绝对不谈恋爱，他要心无旁骛地向大学目标迈进。他很现实地认识到：农村学子在没有跳出农家门槛之前是没有资格向任何女孩子——包括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承诺什么的。在那个年代，能否考上大学是一件谁也不敢拍胸脯打包票的事情，即使是他所在的县一中，每年至多考上一百人左右，连同复读班在内平均每个班考中的不到十人，有的乡镇普通高中忙乎一年，能否送出去个大学生都还是个未知数。在这个问题上，袁励武有着理智而清醒的认识，自己虽然平时学习成绩突出，但在白热化的竞争下，稍不注意就可能会失手，因此他要确保万无一失。
物以稀为贵，那时的大学生被称作“天之骄子”，一旦考上大学就意味着鲤鱼跳龙门，身份立马变为国家干部，上学期间国家发津贴发粮票，毕业后国家给分配工作。这不仅对农村子弟，就是对城市孩子来说也具有极大的诱惑力，因此竞争的残酷程度也超乎想象，很多人为求那一纸大学录取通知书接连复读了好几年，因为考不上大学而变得精神不正常的人也屡见不鲜。
在这样的环境下，袁励武将这种坐怀不乱的修为坚持了下来，保证将全部的心思用在功课上，不为功课之外的事情尤其是男女之事所扰，高中阶段的学习成绩优秀而稳定。
袁励武就像一个修行的和尚，坚守着不与女孩子交往的戒律，却最终还是因为一个女孩而破了自己的戒律。
高一学年结束后，高二面临着文理分科，袁励武权衡了一下利弊，决定舍理从文，这倒不是因为他的数理化成绩不好，主要是文学对他具有太大的诱惑力了。与当时许多同龄人一样，他梦想成为诗人，梦想当作家。进入文科班后，袁励武继续着优异的学习成绩和不近女色的定力，直到分科后第一次期中考试的到来。
县一中教室紧张，高一高二同时进行期中考试，为防止考试作弊，高一和高二学生分别隔开坐。第一科考语文，袁励武刚把最后作文题的最后一句话画上一个满意的句号时，从坐在旁边的高一小师弟手中传来了一张字条。袁励武大吃一惊，打开一看，上面用娟秀的字体写着：“袁励武同学，我没复习好，怕考砸了丢人，请你把第四题到第七题的答案写给我。谢谢！”没有落款。袁励武的眼光往传来纸条的方向看了一下，隔座坐着一个女孩，没有正眼看他，只是给他一个侧面：马尾辫，睫毛忽闪着，像荡边的芦苇机警地护卫着一泓秋波。那阵势好像是告诉袁励武：帮不帮，你看着办。
袁励武并不认识这个女孩，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甚至连她是不是和自己一个班都不能确定；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女孩子也是从别的班转到文科班来的。给不给她答案呢？他正在犹豫着，忽然看见女孩面颊侧过来，正好和自己打了个照面，袁励武的眼睛如同照相机的镜头，一下子就把一个洁白、五官端正、略带幽怨的女孩脸庞摄进了自己的大脑。他一激灵，毫不犹豫地把她要的答案写在纸条上，末了还写了“仅供参考”四个字，然后偷偷地将纸条塞给旁边传纸条的高一小师弟，纸条顺利地转到了女孩手中，相安无事。
后面的五科考试，同样的剧情在持续上演着。女孩似乎在监视着袁励武，每当袁励武答完试卷准备检查时，纸条便如约而至。为保证答案质量，袁励武在仔细检查后才将她所要的答案写下传出。最后一科答案传出后，一会儿袁励武收到了女孩的纸条，上面写道：“非常感谢你，袁励武同学，我能够向我妈交代了，希望我们能够成为朋友。左晓梅。”
此时，袁励武才知道这女孩叫左晓梅。
当时女孩子上到高中的少，县一中的女孩子就更少，文科班的女孩子相对多一些，安排座位时基本上被安排在前三排，后面五排全是男生。男生们只能看到女生们的后背和发髻而浮想联翩，彼此又不交流，过了两三个月互相不认识很正常。考试之后，袁励武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掌握这个左晓梅的资料，经过几天的摸底，他掌握了左晓梅的基本情况：左晓梅，女，第二排从左边数第四个，学习成绩中等偏下，夏天常穿一套白上衣蓝裤子，常扎一马尾辫，不住校，住在县城里。
“住在县城里？那就意味着和我们不是一路人。”袁励武想，还莫名忧伤了一下，同时又感到了一丝敏感的自卑。
几天后，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从第一名到最后一名的完整名单被写在教室的后黑板上，袁励武总成绩是班级第二名，左晓梅是第十三名。就在袁励武还想继续搞清楚左晓梅的基本情况时，语文老师宣布：因语文课代表转学，鉴于左晓梅同学本次期中考试语文成绩进步较大，由左晓梅同学担任班里的语文课代表。
语文课作业本有普通作业本和作文本两种，都是由语文课代表发放和收取。就在左晓梅担任语文课代表的第二天，袁励武打开自己的语文作文本，在老师当期作文批改评语处，一张写有熟悉的娟秀字体的纸条映入眼帘：“袁励武同学，祝贺你考试取得好成绩。明天早上六点在学校门口往左拐二百米处的城东公园门口见。”
袁励武的心突突直跳，额头上渗出了细汗，怕被同桌看见，他马上把纸条收起，连平时最关注的老师作文评语也没有细看，就装作若无其事地听课了。平时最喜欢听的讲评作文课，今天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县一中每四周放假一天半，不住校的学生可在第四周的周六上午回家带点钱、干粮或粮票，周日下午返校。明天就是那个宝贵的周六，在自行车还是奢侈品的年代里，若在平时，归心似箭的袁励武早早起来，和同乡同学步行三十里有说有笑地就赶回家了。可这次有约在先，袁励武只好跟其他同学撒谎说有点事需要处理，让他们先走，自己则跟做贼似的五点钟就起来，到室外的水龙头下顶着冷水洗了一下头，用小梳子按照三七开的标准梳好；他还找出自己平时舍不得穿的最好的一套涤卡布料的蓝衣裤穿上，没有皮鞋，只好找出自己唯一的白色运动鞋，用抹布揩净上面的泥巴和尘土后穿上。大约五点半时，他偷偷地溜出校门，生怕身后有人盯梢，一步三回头地向校门口左边的城东公园走去。袁励武没有手表，但他确定是在六点前到达了公园门口。
时值深秋十月，天刚蒙蒙亮，公园的大门锁着，门口两侧的灌木叶上已见微霜。袁励武到门口左侧的那棵弯曲的老榆树下，拢了拢自己还未干的头发，定了定神。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和女孩子约会，尽管他从小说中读过男女约会的片段，但真正要亲自实践时，心里还是忐忑不安。会不会被别人发现？学校可是明文规定，男女生谈恋爱一经发现立即开除，自己坚守了这么多年的男女交往底线，怎么就这么轻易被突破了呢？是走，还是留？
“叮铃铃，叮铃铃”，两声清脆的自行车铃铛声在袁励武背后响起。袁励武一回头，左晓梅的脸庞立即映入了他的眼帘，只是这次换成了笑吟吟的表情。
“早来了？刚六点啊！”左晓梅停好自行车，大方地向袁励武伸出了右手。袁励武迟疑了一下，也伸出右手，象征性地捏了一下左晓梅的手，柔软细嫩。利用这个工夫，他端详了一下左晓梅，洁白的衬衣扎进乳白色的长裤，朴素而得体，与考试那天不同的是头上多了两个俏皮的蝴蝶结。她不是一个特别美艳的女孩子，但长得很顺眼，白净的面庞洋溢着温柔善良，这种表情投射出女性应有的传统美，充满蓬勃的青春活力。
“你……我，我也刚来。你叫我来有什么事吗？”话一出口，袁励武就觉得自己失口了，怎么能这么说话呢？他不自觉捂住了自己的嘴。
左晓梅发出了咯咯的笑声，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两双鞋垫递给袁励武说：“给你的。”蓝底上绣着一颗红红的心形图案，针脚并不十分细密，显然是左晓梅一针针绣出来的。当时女孩给心仪的男孩送鞋垫，就跟今天男孩给心仪的女孩送花一样流行。
袁励武拿着鞋垫不知所措，左晓梅则低着头说了声“再见”就骑车扬长而去，留下袁励武站在原地发呆，准备了一晚上的话一句也没说出来，他有些懊丧。鞋垫上似乎还散发着左晓梅的手香，他不自觉地嗅了嗅，惆怅地离开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袁励武的语文作业本中时常会夹有左晓梅的纸条，没有缠绵的言辞，都是些励志的话语，纸条中还特别强调：如果袁励武想回复，就把纸条所在的那一页折起来。袁励武照着纸条中说的给左晓梅回复了第一张纸条，大意是：感谢关心，希望我们为了共同的理想而共同提高。左晓梅第二天则回复：收到了，非常感谢，好好学习并注意劳逸结合等等。两人就像革命战争年代地下谍报人员通过秘密交通站传递情报一样，依靠语文作业本和作文本这两个秘密渠道进行着两颗年轻心灵的交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滴水不漏。
纸条传递得很频繁，有时左晓梅甚至为了上一张纸条有一个错别字怕被袁励武笑话，而专门传递一次纸条予以纠正，弄得袁励武也哭笑不得。反正左晓梅手上有收发作业的权力，多传一次两次无所谓，这权力如同今天的手机包月流量一样，不用作废。袁励武那颗沉静的心开始躁动，有时在教室里看不到左晓梅就有点儿惆怅，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不是恋爱。他学习比以前更加努力了，因为他觉得考上大学不再是学习的唯一目标，他要学给她看，他要优秀给她看。
转眼就是期末考试，袁励武在左晓梅的心灵滋润和精神鼓励下，一举夺得班级第一名，而考场上缺少了袁励武关照的左晓梅则滑落到三十名开外，共同提高的结果没有出现。袁励武似乎觉得亏欠了左晓梅什么，他所能做的只有给予她学习上的补偿。寒假前的几天时间里，他根据自己的经验，编写了一些典型复习题，并把自己的学习体会也添加进去，好让左晓梅利用假期提高一下，他觉得自己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寒假前一天他约她出来，满怀希望地把凝结着自己几天心血的劳动成果交给左晓梅，谁知左晓梅接过来后淡淡地说：“谢谢你，但我感觉我不是考大学的那块料。”袁励武劝她别灰心，毕竟高中才上了一半，完全有时间进一步提高成绩，他说这话时完全没有注意到左晓梅眼中的泪花。
寒假本是袁励武最快乐的时光，过年加休闲，好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但这个寒假却显得有些冗长，无法和左晓梅联系使得袁励武感觉春节也过得索然无味。左晓梅的脸庞和娟秀字体老在脑海里闪动，袁励武真想知道左晓梅到底生活在什么样的家庭，生活是否快乐，假期干什么。他想知道她的一切，他开始关心她的一切。这些想法有时也令袁励武一惊：莫非自己真的爱上她了？
寒假结束后新学期又开始了，袁励武迫不及待地赶到学校，但他的作业本中再也没有左晓梅留下的字条，袁励武按照约定方式给左晓梅留了纸条，她也毫无反应。当袁励武偶尔经过左晓梅座位时，看见左晓梅苍白的脸上已失去了往日的从容，目光相遇时她只是对他淡然一笑。袁励武有种说不出的担心，但又猜不出可能会发生什么。
终于有一天，袁励武的语文作业本里出现了左晓梅的纸条：“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我会为你的成功祝福，为你的未来祝福。记住千万不要回信。”袁励武预感到自己的担心可能要变为现实，果然第二天老师宣布左晓梅将不来上学了，语文课代表另换他人。
一个学习成绩平平的左晓梅离开，在班里没有激起任何波澜，但在袁励武的心中却激起了轩然大波。在他看来，左晓梅就是个谜，像一阵风倏忽吹来，又像一阵风飘忽而去。来自哪里，不知道；去往何方，不知道。
袁励武陷入痛苦之中，也第一次品尝到了懵懂恋爱的甜与苦。左晓梅送给他的鞋垫，他没有舍得穿，而是珍藏在自己的行李箱底，他怎么能够将她绣的心踩在脚下呢？左晓梅留给他的字条，他张张珍藏，他怎么可以轻易抛弃她的笔迹呢？
这段时间袁励武的学习成绩出现了轻度的下滑，但其中的原因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好在袁励武的自我调控能力强，短暂的心灵沉沦后他又迅速地恢复到认识左晓梅之前的状态。有了这次经历，袁励武变得更加心无旁骛，左晓梅这颗石子在他心湖中激起的涟漪已经扩散，湖面又恢复了平静，直到迎来高考。
与今天不同，那时学生们高考前就要填报志愿，高考完毕就在家里等分数，成绩超过分数线的就等录取通知书。以袁励武的成绩报考重点大学是很有把握的，但他在填报志愿时选择了军校。一方面，军人具有崇高的社会形象，军营对广大青年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另一方面，军校不收学费、吃穿免费等优厚待遇也吸引着家境并不富裕的袁励武。体检合格后，袁励武取得了报考军校的资格；高考成绩下来，他以超过本科线三十多分的成绩如愿拿到了某政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拿到军校录取通知书的喜悦心情渐渐掩盖了因左晓梅神秘消失而在袁励武心头造成的心理阴影，他的心开始飞翔。
如今，飞翔的心在现实面前逐渐降落，对左晓梅的牵挂和思念又占据袁励武的心头。“她去了哪里呢？”袁励武一遍遍地问自己。
往事如梦，周围鼾声四起，袁励武也渐渐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区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