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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血竭

甘咸 平 补虚及血气搅刺 内伤血聚 并宜酒服

——《海药本草》

马利奇从驴身上跳下来,把缰绳在拴马桩上绾了,大步走进门楼:“郭先生,好啊!”郭一山正给伤了手腕的男人看病。手腕处是一个复杂的部位,有八块骨头相聚,他眯了眼睛,用指头细探着伤情。从鬼子那儿回来,一山就学会了眯眼。自己不觉得,别人都能看出来。“精力不济!”云鹤鸣劝他休息,他自己不想歇,吃过饭就来到门楼下边,似乎比以前还认真。马利奇喊亮了先生的眼睛:“哎哟马先生!”给病人捆绑好,他连忙站起来,拄着自己的拐杖,相携着马利奇走往客房,“鹤鸣,鹤鸣你看谁来了?”“娘,娘!”草忙跑着去喊。云鹤鸣正在药房配药,手上沾着药痕。“娘,有客人来了,爹喊你呢!”草跑得跟跟头头。

凤鸣端上茶,喊一声:“马先生!”“如夫人越来越漂亮了!”马利奇开着玩笑。彩凤鸣笑着,连忙低下头去。云鹤鸣快步走进来:“马先生,走了这么多日子,您又到哪里云游去了?”马利奇站起身:“回了一趟老家。”“坐吧坐吧,意大利?”鹤鸣问。马利奇点头:“准确说,是意大利的佛罗伦萨。”云鹤鸣坐在先生旁边:“听说欧洲战争打得也很惨烈,家乡还好吗?令尊令堂身体好吗?”“打了这么几年,欧洲也是一片凋敝!战争,真是个恶魔呀!”马利奇喝了一口茶说,“现在好些了,墨索里尼死了!乌云正在飘散。我的爸爸妈妈身体还算健康,只是明显见老了。谢谢云先生牵挂!”

“马先生好!”郭济远轻快地走进屋里,满脸是欢乐和开心。马利奇站起来,笑着说:“济远,又长高了!”说着走上去,和济远比个子。郭济远挺直身子,暗暗地踮起脚跟。马利奇故作不知:“济远,你还得再长三年,努力呀!”马利奇笑着,“我决定等着你。说话算数,不再长了!”大家都笑了。

济远给马利奇续了水,忽然说:“马先生,您说有一个事情等我爹好了再说呢,爹,您站起来,让马先生看看好了没有?”马利奇笑了,说:“不用站我就知道好了。郭先生已经开始看病了,还能不好?”鹤鸣说:“哎,马先生您不知道,他刚能走动的时候,就开始给人看病了!他说,他只要往病人面前一坐,自己的病立即就好了!”大家笑起来。“这就是诸葛孔明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呀!洛阳有这样的医生,是马利奇和所有老百姓的幸事啊!”马利奇夸张地说着,故意伸出拇指。大家又笑。

“那就请马先生快说您的事吧。”郭济远看着马利奇。“真要我说?”马利奇耸耸肩。“真要您说!”济远笑着。“郭先生,”马利奇郑重起来,“我早就想跟您商量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您未必能同意我,但我,还是想跟您商量。”“马先生讲。”郭一山微笑地看着他。

马利奇说:“我知道,你热爱着你的祖国和家乡,热恋着这块黄土地,很难离开这里。对吧?”郭一山点头。“但是,我有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在我心中生长了十多年。就是一棵菩提树,也该能让人乘凉了。”“先生请讲!”云鹤鸣笑着点头。“那就是,请郭先生、云先生你们,到意大利开一家医院!”马利奇说过,表情一下子激动起来。“意大利?”郭一山和云鹤鸣闻言,都吃了一惊。

马利奇看他们一眼,继续着自己的话头:“我刚才说,这个念头不是今天才有的,也不是昨天长出来的,什么时候产生的呢?就是在郭先生给我治好腿的那个时候长出来的。在我们意大利,我那样的开放性骨折,十有八九是要锯腿的。先生或许不知,意大利有一个极著名的外科医生叫利斯特,是他,发明了石炭酸喷雾消毒法,在整个手术范围内,包括患者、医生和手术用具都进行消毒,使外科手术的感染率大大下降。可我呢,在到医院之前已经感染,可以说,就是利斯特当时在场,也不敢保证就不锯我的腿。可是在这里,郭先生却斩钉截铁地摇着头,说根本不用。你或许已经忘了,可我到今天还记得很清楚,先生说,‘这是中国的外科,不是你们意国’。在意大利,在整个欧洲,遇到这种情况,都有可能锯腿的。我曾经是一个外科医生,这些事情我见得多了。郭先生,中国眼下正经历着残酷的战争,经济凋敝,民不聊生。我想,如果先生信得过我,我们合伙在欧洲,意大利,佛罗伦萨,开一家骨科医院。我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发展起来,会有不菲的经济收入。当然,先生在中国看病不收钱,在我们欧洲,那是必须收钱的,大把大把地收钱的。”马利奇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然后又喝一口茶,继续往下说:“这只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先生的中国医道也可以让我们欧洲人见识见识。小而言之,是挣了钱,大而言之,那也是宣扬了古老东方的文明啊!您看先生,我说得对吗?”

郭济远一脸兴奋。云鹤鸣也有些激动的样子。

唯有郭一山无动于衷。他看着马利奇,平静地说:“谢谢马先生,这些年来,您为我想了许多,破费了许多,还救了我的命,从万恶的鬼子手里把我接回来,我为结识您这样的朋友感到高兴。但是,先生的佛罗伦萨,我是万不能去的。为啥呢?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根在这里,叶也在这里,我咋能轻而易举地就离开这块土地呢!我爷我奶的坟,我爹我娘的墓,那是一山的魂灵所系,平常日子的时候,我和我的妻儿老小待在一起;逢年过节的时候,我就把我故去的爷奶爹娘请过来,和他们的魂灵待在一起。我知道,不久的将来,我也将在这儿长眠不起。这块地虽然贫瘠,但,活着,它是我们的衣食之母,死了,它是我们的灵魂之乡……”

马利奇深深地点了点头:“郭先生,我很理解。但是,我要说,这并不矛盾。您在佛罗伦萨开医院,随时可以回来祭祀你的祖先。逢年过节的时候,也可以把他们邀请过去!中国有句古话,叫父母在,不远游。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父母不在的时候就可以远游了呢?郭先生,您就把它当作一次愉快的远游嘛!”“谢谢,谢谢马先生,一山不会答应的。”郭一山态度显得很硬。

鹤鸣看两人谈不到一块儿,故意岔开话题:“马先生,您这次回来,去白马寺了吗?”“还没有。”马利奇又耸一下肩膀,“有古董的时候我先找弘元法师,没古董的时候嘛,我就要先到郭家了!”“噢!”鹤鸣叹一声,“您或许不知道,弘元法师遭难了。”“什么?”马利奇一惊。“他被五犬一郎抓走了!”鹤鸣说,“生死未卜,凶多吉少。”“什么时候?”马利奇看着鹤鸣。“昨天夜里。”“我去看他!”马利奇站起来,“他是一个有大学问的人。他对中国的古物有精到的鉴赏。他对我说,洛阳是周天子居住了四百年之久的国都,天子出行要坐六匹马拉的车子。他说,说不定哪一天还能出土周天子的车驾呢!我对法师说,我要买一个天子驾六的车轮回去,让天下的人都看到三千年前的中国车驾……”马利奇要走。“哎,马先生,吃了午饭再走吧?”云鹤鸣挽留他。“不。我马上去见法师。”马利奇走到门口,忽然转过头,看着郭一山:“郭先生,佛罗伦萨的医院,我请您再考虑!弘元法师的遭遇,为我的想法又增添了强有力的理由!”“谢谢马先生!”一山客气地点着头。三个人把马利奇送出大门。济远上前帮他解下了驴缰绳。

“五犬先生,我是白马寺的住持,请允许我和徒弟离开你的兵营,回到我的寺院!”在五犬一郎的指挥部,手拂念珠的弘元法师站着表示自己的抗议。五犬一郎踱了几步,猛一下把法师按在椅子上:“嘿嘿,既然进来了,你就安心待着,别再想回去了!”弘元法师不坐,他一松手,法师又站起来:“我向你抗议,我要回寺!”“哼哼!”五犬不愿意再演下去,他猛一转身,大声问:“弘元法师,我的周鼎的,哪儿去了?”“不就在这儿吗?”弘元法师扭脸瞅一眼案上的残鼎。“不对。你做了一个假鼎,换走了真鼎的干活!”弘元法师摇了摇头,说:“你高看贫僧了,贫僧没那个本事。”“陈,你让他看一个东西,证明一下他的本事!”五犬一郎露出狰狞的嘴脸。“哈依!”翻译官应着,从一个档案夹里抽起一张照片,递给五犬一郎。

“弘元法师,这上边的丁文志,你的认识?”五犬大声喊。这是弘元法师早年的照片,英姿勃发,表情安静。没等回答,五犬又接过一张照片,放在法师面前:“嗯?这个!”

还是早年的照片。头戴博士帽的丁文志和同样戴了博士帽的远蟹横行的合影。喜悦从两人的脸上溢出来,流向放着大鼎的这个指挥部。

“这个的,认识?”这一张是弘元法师的近照。五犬一郎把三张照片并排放在案头,不无得意地说:“丁先生,你的帝国大学,高才生的干活,做一个假鼎,小事的……”弘元法师不看照片。窗外,一只麻雀落在石榴树上,叽叽喳喳叫着。“五犬先生,你的话贫僧怎么越听越糊涂了!”“真的糊涂?”法师点头。

“你的,听着!”五犬一郎打开档案夹,用日语朗读:“‘丁文志,中华民国沈阳人,1916年赴大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历史系读考古专业,1924年获博士学位毕业回国,先后在东北大学、河南大学任历史系教授……’我说得可对?”翻译官连忙翻译。五犬高喊:“不要翻译。他的,全懂!”“说!”翻译官大声喊。弘元法师神情茫然地看着翻译官:“说什么?”翻译官急了,还是把五犬的话重说了一遍。弘元笑了,一边摇头一边回答:“贫僧福薄,从小出家。跟师父学得几麻袋汉字,岂能进得了大日本帝国的什么、什么大学?嘿嘿,一郎,你认错人了!”法师虽然否认,可他的口气却像面对着早年的小一郎。他不说“五犬先生”“五犬太君”,他说的是“一郎”。五犬一郎感觉受了戏弄,大声喊:“嗬,照片的干活,岂是假的?”窗外的麻雀飞走了。“照片是真的,人物是假的。佛说,真即为幻,幻即为真。真真幻幻,幻幻真真,诸色皆空,诸空皆色,色空是也。阿弥陀佛!”法师竖起手掌。

五犬恼了,他抚着身上的佩刀,大声喊着:“好,你的身份,我们的不说。我要让你明白,你的,造假的两大证据,我们的,通通的知道!”他对着翻译官一招手。翻译官马上走上前。两人把周鼎抬到门口地上,五犬拿来鼎耳,往耳痕处对。鼎耳掉在地上。五犬得意地看着弘元法师。

卫兵走进来,大声喊:“报告!意大利传教士马利奇先生求见。”“马利奇?”五犬转过身来,“我正有事要找他呢,请他进来!”“哈依。”卫兵高应。

马利奇走进来,笑容可掬地问:“五犬先生,您好啊!”“好好,我好得很呢!”五犬一郎走上前去,跟马利奇握一下手,“请坐吧!”

马利奇“忽然”看见弘元法师,哈哈地笑起来:“哎哟,原来五犬先生在请弘元法师做佛事啊!打扰打扰!”“马先生真不知道?”五犬一郎盯着马利奇。马利奇仍然笑着:“我刚从意大利述职回来,到城里买些东西,顺便想看看老朋友……这更好,一下子全见了!弘元法师,您一向可好?”“阿弥陀佛!”弘元法师应。

“那好,马先生,今天刚好有一个研究,我想请先生也一并参加。”五犬一郎说。“研究?啊啊,你们在进行科学研究?好,好好,在下开开眼界!”马利奇应着坐下来。五犬转向弘元法师,阴阳怪气地问:“法师,这鼎耳,你的解释?”法师说:“五犬先生,这鼎耳是你敲掉的,按理讲应该能对上是不是?”“对。”五犬点头。“你应该知道,几千年的古董那都是很朽的,一碰就掉一块。你这个周鼎,可是经历了一场战斗,如你所说,险些让手榴弹炸了个稀烂。掉几块丢几块,都很正常,一个鼎耳那才多大,有一处两处对不上你就怀疑,那许多古物,你都可以否定它了……”法师平静地说。

五犬说:“照你的说法,是炸弹破坏的干活?”“有可能。”法师点头。“好好,那,我还有一个证据。”五犬走到鼎跟前,揭起那块翘起的铜皮说:“这一行梅花篆字法师应该不生疏?”“阿弥陀佛,”弘元法师念了一声佛,马上镇静下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五犬走到法师跟前:“请法师近前来看。”法师故作不知,慢慢走到鼎前,做出看的样子。“这又该作何解释?”五犬得意地说起日语,“难道三千年前的周代人就知道有‘中华民国三十三年’的干活?马先生,你的文物的内行,你的明白?”翻译官忙翻译。法师笑了,说:“五犬先生,这又能说明什么呢?”“说明此乃假鼎也!”五犬说。弘元法师又摇摇头:“这几个字,至少可有四种解释!”“噢?四种解释?”这下轮到五犬惊讶了,“哪四种?那就请法师快讲,让我等开开眼界!”

弘元法师又念一声佛,这才开口讲话:“第一,鼎上的字,是藏鼎人所镌。为了表明此鼎曾经经过此人之手。就像中国的名画《清明上河图》,那是经一个人就盖上一个人的图章的。正因为此,《清明上河图》才被人知晓它的流传情况。”

“第二种?”五犬急于知道。

“此鼎原本无字,现在也没有字。只是你看着有字,那是偶然的巧合。五犬先生你看,我还可以再看出一些字来,你瞧,‘大、周、华、土……’你再瞧,这还有一些字呢!”弘元法师又指着外边的一些地方,“佛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色空空,空空色色,其道为一……”

五犬打断法师:“第三种?”

“这是一尊周鼎。鼎上根本无字。”

五犬喊:“第四种?”

“是一尊假鼎。”

“哼哼,”五犬有些得意,“谁人所造?”

法师又念一声佛,说:“造假鼎的人至少又有四种。”

“又有四种?”五犬现出迷惑不解的样子。

“阿弥陀佛。”

“哪四种?”五犬一郎问。

“第一种,是从地下挖出此鼎的人。只有他们才有第一手造假的可能。怎么讲呢?首先,有足够的时间。其次,有足够的物力。第三,有足够的经验。第四,有足够的条件……”

五犬喊:“第二种?”

“是卖鼎的人造的假鼎。因为他得了真鼎,他舍不得卖掉但又想卖钱,于是,就造一个假的,卖给别人,自己却仍然拥有真的。”

“第三种?”

“拥有鼎的人,像你。自己有了真鼎,但怕它丢失或者又想做一个复制品以供炫耀,于是,就造了假鼎。”

“第四种?”

法师略一停顿:“才轮到你对我的怀疑。你怀疑我造了一个假鼎,把真鼎留下来?”

五犬点头:“对。”

“可是我告诉你,不要说我,就是动员全中国,包括你们整个日本国,在短短的时间内——你记住,这尊鼎在白马寺的全部时间也只有五天——五天,谁能造这么复杂的一个假鼎?这不可能!它是非常复杂的一套工艺,制模、铸造、雕刻、打磨,等等,谁能完成?听陈翻译讲,你是考古学教授的儿子,你应该明白,光一个制模,没有几个月的工夫,那是完成不了的!”

五犬问:“你说,谁都不能完成……”法师点头:“对。”五犬喊:“可有一个人能完成!”“谁?”“你!”法师笑了,说:“为什么?我真不明白!”“因为法师是帝国大学的高才生。”五犬阴险地看着法师,“你说这话,别人都可以蒙住,但是法师,你忘了,我是帝国大学考古学教授的儿子,这些等等的不可能,在弘元法师的手里,在丁文志博士的手里,恰恰都是可能的。不仅是可能,而且是一定。听一听你刚才说的那些术语,就知道你一定是在撒谎!”“阿弥陀佛!”法师佯作不懂。“你的,作假!”五犬抓住弘元法师。“阿弥陀佛。”法师念佛。“给他的,解释!”五犬对翻译官喊。

翻译官看着弘元法师:“法师,五犬先生说你是帝国大学的高才生……”“谢谢抬举。可是我再次告诉你,我不是你们说的丁、丁、丁丁什么……”

“五犬先生,您是不是认错人了?”马利奇说。“嗯,你的,看看照片,就知道谁的认错!”五犬说着,把几张照片推到马利奇身边。马利奇拿起来仔细看着。

翻译官继续对法师说:“五犬太君说,你说的话,别人都可以蒙住,但是蒙不住考古学教授的儿子,这些等等的不可能,在法师您的手里,在丁文志博士的手里,恰恰都是可能的。不仅是可能,而且是一定。听一听你刚才说的那些术语,就知道你一定是在撒谎!”“这么说,你认定贫僧和此鼎都是假的了?”法师看着五犬说。五犬得意地笑了:“肯定。能判定真假是使人高兴的事情!”

马利奇忍不住接上话说:“五犬先生,我们分析一下,在法师说的前四种可能中,只有一种可能是假的,也就是说,只有25%的造假可能。关于造假鼎的四种可能中,也只有一种可能和法师有关,也就是说,在只占25%的造假可能中,又仅有25%和他有关。按照统计学的理论,这个鼎即使是假鼎,和法师的关系也只占6%强,6%的可能就做出100%的判断,五犬先生,你是不是再考虑考虑?”

“马先生,你的大大的好人!”五犬看着马利奇,“你的商鼎,我的估计,也是假鼎的干活!”“噢,这倒是新鲜的判断!哈哈哈哈,假鼎,那么真鼎呢?我藏起来了?”马利奇笑着耸了耸肩。“你没有藏起来。是他,藏起来了!”五犬一郎洋洋自得地说,“马先生你不明白,他的真相,已被我揭穿,他,就是早年留学大日本帝国大学的考古学博士丁文志,家父的同学!造假本事的,大大的有啊!”

“阿弥陀佛。”法师念佛。

“法师,五犬先生说的,是不是事实?”马利奇低声问。弘元法师轻轻地摇了摇头,继续念着:“阿弥陀佛。”五犬一声大喊:“带静心和尚!”

静心和尚被带了过来。他满脸是伤,腿也瘸了,一跛一跛的,看见弘元法师,喊了一声:“师父!”弘元法师看着他,说了一句:“静心吾徒,佛法无边,造孽者自有孽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徒弟也念起佛号。

“静心,我问你,真鼎的,哪里去了?说!”五犬高叫。静心回应:“阿弥陀佛!”

五犬又喊:“你们师徒造假,佛法的不容!你的,如何造假的,说!”师徒二人齐诵:“阿弥陀佛!”五犬指着静心:“你的不说,我的,会让你说!”师徒再诵:“阿弥陀佛!”

五犬喊:“来人!”“哈依!”“给我狠狠地打!”“哈依!”

弘元法师忽然放声唱起“阿弥陀佛”经来,静心和尚也跟着唱。两人语调和缓,声音平静,充满着祥和气息: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两个鬼子走上来,对着静心就是几个耳光。血从静心和尚的嘴里流出来。静心微闭双目,一动不动,和师父一起继续唱经。

鬼子用拳头打静心和尚。歌声继续。

鬼子把静心打倒在地,又用脚在静心和尚身上乱踩。歌声继续,只是随着被打的声响,声音有些断续。

马利奇忍不住上前,为静心求情:“五犬先生,如果他们做了假鼎,我们就把真鼎找出来,到那时再惩罚他们不迟。如果他们没有作假,这样猜测,是要犯错误的。”五犬气得脸色煞白:“马先生,你的不懂。陈翻译,请马先生出去喝茶!”“是。”翻译官走上前,“马先生,请外边用茶!”说着,拽着马利奇走出门去。

静心被打得起不来,躺在地上仍然和师父唱着佛歌。“把他的嘴堵起来!”五犬喊。两个鬼子立即从静心和尚的袈裟上撕下一块布,硬塞进静心和尚嘴里。静心和尚用鼻子哼歌。“把鼻子也堵上!”两个鬼子又要去堵静心的鼻子。

弘元法师忽然换了歌曲,他唱的是《金刚怒目曲》,歌声铿锵,充满愤怒。

静心和尚的鼻子也被堵上,他很快就昏了过去。屋子里,只剩下法师自己在唱。五犬怕静心死了问不出口供,犹豫了一下,自己走上前,把静心和尚鼻子和嘴里的东西猛拽出来。倒在地上的静心和尚又在喘气了。渐渐苏醒的他,听见师父的歌声,睁开眼睛笑了笑,努力地爬起来,盘腿闭目,又跟着师父唱起来。

马利奇站在隔壁,听着五犬一郎的喊叫和弘元法师师徒的歌声,满眼里都是泪水。

五犬一郎被师徒二人的歌声弄得气急败坏,他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儿,刷地拔出指挥刀,高举着要砍静心。“哎哟!”他忽然一声痛叫,挥起的刀停在空中,再也动弹不了!“哎哟!哎哟哎哟!”五犬一郎痛苦地叫着,指挥刀咣一声掉在地上。

翻译官和众鬼子连忙上前搀扶他。五犬仍然不敢动弹:“我的腰,我的腰又又又……”众人不知道该做何处理,一个个面露无奈。还是翻译官清醒得快:“快喊医生!”

两个僧人的歌声忽然变成和缓的调子,充满了安详和平静。“他的静心的,我的乱心的!死了死了的,快快地,死了死了的有!”五犬在翻译官的搀扶下艰难地坐在椅子上。两个鬼子兵端起刺刀,对着静心和尚连刺数刀。静心慢慢地倒下去,奇怪的是,人倒下去了,他的歌声却没有停止。

“死了死了的!”对着静心的尸体,五犬大叫着。对着唱歌的静心的尸体,鬼子兵又连开了数枪。枪声中的弘元法师,仍在继续着他的歌唱,只是那歌变了调子,哀婉,庄严,浑厚,圆润,似在赞美与超度。

马利奇再也忍不住了,他冲出屋子,大步奔向五犬的指挥部。静心和尚的尸体被两个鬼子从屋里拖出,正和马利奇走个迎头。马利奇站住,目送着静心出了院子。转身欲进,被门口的两个卫兵横枪挡住。马利奇一愣,高喊:“五犬一郎,我要进去!”“太君,马利奇说,他要进来!”翻译官对歪坐在椅子上的五犬说。五犬犹豫了一下,少气无力地说:“让、让他进来!”

马利奇走进屋子,声音激昂地说:“五犬先生,请您千万不要杀害弘元法师,他是一个宝贝!你的宝贝,我的宝贝,我们大家共同的宝贝!”五犬不语,阴阴地看着马利奇。马利奇继续说:“即使弘元法师造了假鼎,你也不能杀他。不然,假鼎的事情就永远不会落实,我们就谁也别想再见到真鼎!”

“嘘——”五犬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粗气:“马先生,我可以听你的,不杀弘元法师。但是,你必须给我找来郭一山、郭一山的干活!”马利奇一惊:“为什么?”“找来的,给我、看病!”五犬一脸痛苦。马利奇看着五犬一郎:“五犬先生,弘元法师不是杀不杀的事情,而是放不放!我请你放掉法师。立即放掉法师!”“不行!”五犬断然拒绝,“不还我真鼎,我坚决不放!你的,赶快去请郭一山!”

马利奇说:“你要放法师!”

五犬说:“你去请郭一山!”

马利奇坚持:“你要放法师!”

五犬一郎眼露凶光:“我不放法师,你就不请郭一山了吗?”

马利奇毫不退步:“是的。这算咱俩的一笔交易!”“交易?哼哼!”五犬一郎忽然怀疑起马利奇,“这么说来,你知道真鼎在哪里了?”马利奇摇头。五犬指着旁边一尊商鼎:“这么说来,你换走郭一山的这尊鼎也是假的了?”马利奇再摇头。五犬一郎声嘶力竭地大喊:“那你为什么要放走法师?”马利奇说:“他是我的朋友。”“朋友?哼哼,马利奇先生,日本国、德国、意国,协约国才是朋友!你的屁股坐歪了地方!”五犬讥讽马利奇。马利奇不服:“正因为是朋友,我才这样劝你!”“为什么?”五犬喊。“为了真鼎!”马利奇说,“弘元法师死了,你我就再也不会得到真鼎了!”五犬一郎略想了想,说:“好吧,我答应你!”他看着马利奇,“你快去请郭一山吧!”“谢谢!”马利奇弯腰去搀法师,嘴里说着,“法师,我们走吧!”法师端坐不动。“不行!”五犬高喊一声,“你把郭一山请来,等我恢复了身体,我要给法师饯行!”马利奇说:“不用。寺院等待多日,法师归心似箭。白马寺离平乐镇也就几里路……”五犬不让步:“马先生的朋友,也是敝人的朋友。一定要饯行的!”

弘元法师和徒弟静心双双被抓,游击队迅即做出判断:和古董有绝对关系!赵富宾立即下令:加强情报和侦察,随时了解弘元法师的情况。城里的内线很快就有了情报:弘元法师可能造了假鼎,被五犬识破,性命堪忧!白挺松分析:“鬼子拿不到真鼎,不可能立即杀掉法师。关键是真鼎在哪儿?”赵富宾判断:“应该还在寺里!”政委说:“司令这样认为,鬼子也应该这样认为。所以,消灭鬼子兵的机会有了。我们应该在白马寺一带设伏……”“对!”赵富宾当即命令,“游击队全部出动!”

很快,内线又有了消息:静心和尚遇害。赵富宾急了:“杀害静心是杀害法师的一个信号。日本鬼子狗急跳墙,什么样的事都可能做出来!通知内线,想法营救弘元法师!”

云鹤鸣听了也很震惊,她问鲇鱼:“你没听说马先生的消息?”鲇鱼摇了摇头。鲇鱼对马利奇素无兴趣,虽然他救过郭先生,可他毕竟是一个外国人,赵司令多次说过,传教士从事的是文化侵略。云鹤鸣说:“鲇鱼,你再出去,多给我留心马利奇的消息。”

五犬一郎不接受马利奇放走弘元法师的请求,马利奇也不接受五犬一郎去请郭一山大夫的请求,这是一个交易。交易的双方必须满足对方的要求。日本和意大利是同伴,五犬一郎不敢强迫马利奇,但他对马利奇的态度忽然产生了怀疑。友中有敌,敌中有友。难道马利奇不可信任?看着身边的翻译官,他大声问:“陈,你说马利奇的,可靠?”

医生掂着药箱走出去。“五犬太君,请服药!”翻译官端来了开水。“这药,根本不起作用。”五犬咕哝着,艰难地伸直脖颈把药吞下,挥挥手把医生撵走。“马利奇的,可靠?”五犬再问。翻译官坚决地摇了摇头:“太君,依我看,马利奇已经不是我们的朋友。他和弘元法师串通一气,倒腾古物,牟取暴利。您不是怀疑这尊商鼎是假的吗?依我看,我们现在就检查一下,看里边是不是还有什么梅花篆字。”“不!”五犬摇头,“现在的要务不是商鼎,是请郭、一、山!”陈翻译皱起眉头:“马利奇不是不愿意去吗?”“哼哼,他现在要去我还未必同意呢!”“那——”翻译官看着五犬。五犬说:“我们自己去!听我的命令:你,带两辆摩托,立即出发!”“我?”翻译官有些意外。“嗯!”五犬盯着他。“哈依!”翻译官一个敬礼,忽然低了声音说,“太君,现在已近黄昏。”“出发!”五犬不耐烦了。“哈依!”翻译官又敬一礼,转身向外跑去。

秋日的黄昏瑰丽而奢侈,天上是五彩的明霞,地下是斑斓的田畴,这该是大自然最为惬意的时刻,不觉间露出了少有的微笑。翻译官带着两辆三轮摩托驶出洛阳东门,立即融入了这彩色的世界。第一辆车上坐两个鬼子,车斗里的鬼子兵架一挺歪把子机枪。翻译官坐的是第二辆车,他不喜欢坐车斗,就叉开腿骑在后座上。驾车的是一个小个儿鬼子,娴熟的车技把摩托车变成了一头温驯的毛驴。翻译官的担心颇有道理。抗战八年,游击队最大的成绩就是从鬼子手里抢回了一半的时间:白天属于鬼子的世界,杀人放火抢东西,想怎么干就怎么干,顶多是被游击队骚扰一阵。游击队抢回的是漫漫长夜,是月亮,是星空,是青青的露水地和对于鬼子、铁杆汉奸的宣判权。偷袭,摸营,劫狱,得心应手得令鬼子丧胆。黄昏是双方休战的默契。就像白天要经过黄昏才能进入黑夜一样,游击队也要经过这段时间的交接才能得到主动。翻译官只是担心,还没有想到一定会被伏击。车走了不到五里,就被游击队的哨兵发现:“快快!有鬼子!”

这是韩二狗的小队,一共只有十五个人。“打不打?”有战士焦急地问。摩托车速度快,稍纵即逝,需要有敏捷的判断。冈上的韩二狗向纵深处看了两眼,发现只有两辆摩托四个人,并没有太多的兵力。更重要的是又值黄昏,黄昏后边是黑夜。韩二狗立即下令:“进入阵地!”战士们就地卧倒,把枪口对准摩托。“快去报告赵司令!”韩二狗又向小通信员下了命令。

两辆摩托蹦蹦跳跳地驶进射程内。“打!”韩二狗一声高喊。吝啬的战士们忽然大方起来,手榴弹、步枪,一个劲地打去。前边一辆的司机被击毙,摩托车一歪翻倒在地。浑身是土的鬼子机枪手从地上爬起来,昏头涨脑地向冈上射击。战士们一时被压在土堆后。“掉头!快掉头!”翻译官大喊。第二辆摩托在野地里转了个半圆。

韩二狗爬离土堆,冲出火力的压迫,猛地甩出一颗手榴弹。机枪哑了。摩托车加速逃跑。“冲!”韩二狗喊。“抓活的!”“缴枪不杀!”战士们喊着冲上去。

黄昏还敢出城,这令白挺松费解:“他们想干什么?”赵富宾命令:“快带俘虏!”

奄奄一息的鬼子机枪手被两个战士抬了过来,鬼子多处受伤,头上缠着绷带。跟着担架的,是游击队的女卫生员。卫生员向司令和政委各敬个礼:“报告,鬼子兵伤势严重!”白挺松问:“能说话吗?”“我问问他。”卫生员说着,走上前轻声问,“喂,你好些吗?感觉好些了吗?”鬼子兵的头忽然一歪,死了。

都是老对手,彼此的长短都能猜测个八九。“司令,估计是五犬一郎的腰伤又犯了。听郭先生讲,上一次五犬请他看病,就是用的两辆摩托。”白挺松分析着。“嗯,有道理!”赵富宾点头,“只有五犬鬼子病了,他们才不得不冒此危险!”白挺松继续分析:“如果我们的判断不错,五犬必然还会再来!”“对。尤其要防止鬼子夜间抢人!”赵富宾皱起眉头。“不过,”白挺松思忖着,“刚被伏击一次,小股部队,他们不敢出来。要来,就可能是大部队!”“夜晚出动大部队,这种可能性更小!”赵富宾走了两步,扭脸对韩二狗下达命令:加强警戒,继续监视。离洛阳再近一些!

韩二狗走后,赵富宾又喊来了鲇鱼:“你今晚就住在郭先生家,一有情况,马上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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